蔡總統的詹森困境(三):1968,一個自由主義時代的結束

李中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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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森的策士派翠克.布坎南(Patrick Buchanan)形容尼克森再起是史上最偉大的復出(The Greatest Comeback),並以此名寫了一本書,細說他如何幫助尼克森從過氣政客蛻變成逆轉美國價值的新多數。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蔡總統的詹森困境(一)

蔡總統的詹森困境(二)

1968年11月5日,美國總統大選落幕,號稱退出政壇的尼克森代表共和黨入主白宮。他的策士,派翠克.布坎南(Patrick Buchanan)稱之為史上最偉大的復出(The Greatest Comeback),並以此名寫了一本書,細說他如何幫助尼克森從過氣政客蛻變成逆轉美國價值的新多數。雖然尼克森後來因水門事件成為過街老鼠,但布坎南本人在接下來的半個世紀呼風喚雨。有人認為布坎南主義(Buchananism)才是孕育川普在今日出現的政治哲學,看似不可思議,事實上從尼克森勝出,今日的美國政治似乎已經命定。

史家或許不能否認,1968年那場選舉堪稱百年來最重要的選舉,其結果成為美國戰後政治發展的分水嶺。從20世紀初威爾遜以降、大小羅斯福、甘迺迪乃至詹森,美國所標榜的自由主義價值,被尼克森逆轉。詹森的「大社會」(Great Society)、「打擊貧窮」(War on Poverty),承接羅斯福的「新政」(New Deal),這些藍圖下所企劃的福利國想像,被保守主義的小政府取代。

接下來超過半個世紀,自由主義在美國沒有真正恢復過。更重要的,美國戰後做為世界霸主的涉外原則,也從推銷美國價值轉變為維護美國利益的現實主義,至今仍是不分左右建置派視為理所當然的外交思惟,沒有人記得在尼克森擁抱毛澤東之前,兩次歐戰、韓戰與越戰的介入,其實都不符合美國在介入前所能計算到的利益。

如今回頭看1968年這場選戰,民主黨該贏而未贏。尼克森只以普選票0.7% 的些微差距,擊敗試圖延續民主黨執政的韓福瑞,這個差距比2016年落選的希拉蕊.柯林頓贏川普2.1%的普選票還少。尼克森拿下301張的選舉人票,韓福瑞則拿下191張,只要差距在3%以下傳統上傾向民主黨的三州逆轉,歷史將要改寫。即便尼克森出身的加州,也僅以3.08%險勝,替尼克森拿到40張選舉人票。加上屋漏偏逢連夜雨,阿拉巴馬州長華勒士脫離民主黨獨立參選,所持的理由是反對聯邦的平權法案,主張種族隔離,理由完全沒有正當性,但硬是帶走了13.5%的選票,韓福瑞也只能徒呼負負。

是什麼因素讓詹森與民主黨從1964年席捲式的勝利,僅僅三年的時間,彷彿變成人民公敵一樣,成為連任無望的在任總統?詹森左思右想後放棄連任,享受了四天如聖人般的光環,但一切迅速化為雲煙。犧牲了詹森,民主黨仍然無力回天,不但1968年失去政權,1972年更是遭到殲滅,讓尼克森拿下49州。

1968這場選戰,民主黨該贏而未贏。尼克森只以普選票0.7% 的些微差距擊敗韓福瑞,尼克森拿下301張的選舉人票,韓福瑞則拿下191張,只要差距在3%以下傳統上傾向民主黨的三州逆轉,歷史將要改寫。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越演越烈的黨內越戰風暴

民主黨的敗選原因,簡單的答案是越戰。1968從年初開始,越南就沒有傳回好消息過。年初越共發動的「新春攻擊」震驚世界,美軍在越南陣亡的將士已累積超過兩萬人,且還在持續增加中。每個星期都有數百個棺材運回美國,裝著美國男孩交給他們的父母,透過電視轉播,等於交給每個有孩子的美國家庭。

加上擠在南越叢林裡的50萬大軍,一事無成,卻軍費高漲。根據統計,美軍每殺一個越共要花30萬美元,但政府卻擠不出50塊美金交給「打擊貧窮」計劃裡的家庭。詹森自認無法在這種情況下同時處理競選與越南兩個不同的戰場,於是以退為進,在三月底宣布不尋求連任,希望能在他任內解決越戰這場爛仗。

這放棄權利看似高貴的決定,但不管對詹森個人或民主黨,都是個致命的錯誤。失敗的原因不全然只是金恩遇刺引發全國黑人的暴動,也不全然是羅伯.甘奈迪遇刺讓民主黨無大將而落敗。這些無法料到的意外當然讓選情雪上加霜,但不是民主黨本身亂了套的根本原因。

民主黨誤判社會氛圍,只見風起雲湧的反戰浪潮,卻不見沉默的多數另一面相的思考,主動放棄為越戰辯護,黨員甚至以越戰做為政爭的槓桿,而詹森的退選提前成為跛鴨,更助長了黨內機會主義的抬頭,整個黨與佔領學校行政大樓的學生政府無異,嚇跑關鍵少數。這些恐怕才是民主黨敗選的主因。

質疑詹森最方便的施力點就是越戰,早在1967年春便有年輕民主黨員以越戰挑戰詹森連任的正當性。參議員羅伯.甘迺迪也在1967年3月首度在參議院要求詹森停止轟炸北越,成為反戰的指標性人物。但甘迺迪表示不會認真挑戰詹森,認為如此一來只會害他落選。此時的甘迺迪仍公開支持詹森連任,顯然甘迺迪明白,詹森兩屆任滿卸任後,1972年出馬才是他的最佳機會。

真正激進反戰的民主黨員是明尼蘇答州的參議員尤金.麥卡錫(Eugene McCarthy),在甘迺迪批判詹森持保留態的情況下,麥卡錫以反戰為單一議題,1967年10月就宣布爭取提名,但抗議性質高於實質挑戰詹森。然而1968年三月初選開跑,麥卡錫第一場就威脅到詹森,成為反戰明星,迫使甘迺迪投入初選,以保持行情,而甘迺迪的加入又進一步迫使詹森做出退選的決定。

詹森退選後甘迺迪與麥卡錫的競選白熱化,麥卡錫不斷質疑甘迺迪的越戰態度,甚至指控他與其兄已故總統約翰.甘迺迪是越戰的始作俑者。這個近乎偏執的反戰態度得到學生與反戰青年的擁護,但甘迺迪才是更全方位的政治人物。詹森的副總統韓福瑞遲至四月底才加入競選,被視為詹森的指定接班人,韓福瑞極力撇清,但顯然無法切割乾淨。甘迺迪六月遇刺,麥卡錫成為反戰人士唯一的寄望,在各州的初選大會受到英雄式的歡迎,而韓福瑞則完全放棄黨員初選,鴨子划水,緊固所有的黨代表的票。

1968年民主黨全國大會,成為嬉皮、Yippie、反戰者、人權抗爭者匯集的場合,聲勢壓過候選人。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美國史上最荒唐的民主黨全國大會

就這樣,民主黨各州的初選已成為反戰大會,批判詹森的越戰政策成為唯一的議題。但這個民主黨主流(黨內頭人與黨員首長)與非主流(普通黨員與支持群眾)的對撞終不能免,美國史上最荒唐的民主黨全國大會將要上演。

這個大會為期三天,8月26日至29日 在芝加哥舉行。民主黨的初選機制比共和黨複雜許多,黨代表的合縱連橫,處處是機關算計。最後出現在選票上的有八位候選人,包括四年後代表民主黨的麥高文與甘迺迪家族么弟,愛德華.甘迺迪。80%的黨員票投向反戰的麥卡錫,但黨員票起不了作用,用台灣的術語,黨代表的票全「喬」給了韓福瑞,讓韓福瑞順利成為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

韓福瑞其實是位有能力與理念的政治人物,但依然被定型為詹森的分身,場內憤怒的黨員噓聲四起,咒罵聲不斷,場外趕來助陣的反戰學生與嬉皮早就駐紮街頭,要讓「潰爛」的民主黨好看。詹森沒有出現在會場,他的名子甚至被演講者刻意避開,這讓這輩子為這個黨努力的詹森十分傷感,認為這是他這輩子最低潮的時刻。詹森政府相當亮麗的政績不被當成民主黨的資產,卻讓越戰一事成為償還不完的負債。

可能沒有人記得韓福瑞獲得提名後的勝選演說,事實上也無關緊要了,倒是Pigasus這個名子大家津津樂道。牠是一隻豬的名子,英文拆開的字義是「豬像我們」(US 或有美國之意)。一個以紅色五角星與綠色大麻葉為黨徽的激進團體Yippie (Youth International Party)提名Pigasus為該黨總統候選人,或者該說總統候選「豬」。

Yippie要求當局給Pigasus總統規格的安全保護,最後這些Yippie連豬通通抓去警察局。這算是無害的搞笑,但其他更激進虛無的組織幾乎全部集結在芝加哥,準備鬧場。有自稱革命份子的、有黑豹黨、有毛派、有無政府主義者、有人燒輪胎、有人升越共旗、有人當街做愛、有人揚言要到芝加哥自來水場放LSD…無奇不有,這個民主黨大會已成為不折不克的馬戲團表演。

當局如臨大敵,派出12000名警察,5600國民兵與5000名部隊嚴陣以待。叫囂吵鬧的反戰青年,街頭追打,上了刺刀的國民兵,催淚瓦斯與警察的棍棒,成為世人對那次大會的記憶,而韓福瑞將成為這場混亂的代表,參加11月的總統大選。

從民權、黑權、女權,左派到右派、無一不以反越戰為出口,將民主黨批得一文不值。在這樣的氛圍下,民主黨也以調整越戰戰略做為挽回選舉頹勢的唯一思考方向。不可否認,越戰成為1968大選選民投票時的最大考慮,但未必是反戰民主黨員想像的那樣。

根據密西根大學的統計,43%的選民最大的考慮是越戰,接下來是公共秩序8%,平權問題5%,貧窮問題4%,種族與黑人暴動問題3%。越戰確實是選民嚴重關切的議題,但進一歩分析,投給尼克森與投給韓福瑞的選民並沒有出現重大差異,由左到右以1到7打分數,尼克森選民平均4.4,韓福瑞選民平均4.1。也就是說,兩邊的選民都傾向較右派的越南政策。那麼,民主黨為了越戰搞得四分五裂,所為何事?

說來弔詭,當年全力反詹森越戰政策的,全是民主黨自己人,自己人打自己人打得不亦樂乎,而在一旁的尼克森正靜靜地在看這場戲。尼克森太了解多數在哪裡,避開越戰不談,強調恢復秩序,打出Law and order做為競選口號。尼克森也不忘拉攏個性保守,但事實上佔多數的年輕人,幫他們找回被進步青年壟斷的聲音,他們不做夢也不流浪,他們只想成為他們父母的樣子。

這個策略是對的,民主黨並沒有如想像中拿走所有年輕人的票。1971年的憲法修正案將投票年齡從21歲降為18歲,替尼克森1972年的選舉增加更多的選票。尼克森在混亂中險勝,當選後所有反詹森的罪狀,尼克森加倍奉還,瘋狂濫炸越南、高棉,鎮壓學運與反戰示威,這是進步青年扳倒民主黨要的嗎?到了1972年,民主黨已完全崩盤,才高八斗的麥高文也無力回天。美國自由主義的時代,在1968年劃下不完美的句點。

回頭看國內的政治,何嘗不是陷在同樣的輪迴裡?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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