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玉石俱焚的初選(二)

李中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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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行政院長賴清德宣布投入2020民進黨總統提名初選。圖片來源:賴清德臉書

自從前行政院長賴清德宣布投入2020民進黨總統提名初選以來,紛擾不斷,兩派人馬不但沒有冷靜下來,事實上雙方的攻擊語言還在加溫當中。

賴前院長挑戰現任總統蔡英文,也就是他行政院長職位的任命者,自然要承受更大的壓力與負面標籤。其中「叛黨競選」或許是賴前院長最無法忍受之重,支持賴清德的人士立刻全力抗議,認為既然按照規矩來,人人有參與初選的權利,何來「叛黨」這頂大帽子?的確,儘管這是民進黨內多數人期期以為不可的政治特技,但確實於是法有據的黨員權利,指其叛黨是否過重?

圖片來源:達志影像/路透社

其實「叛黨競選」這個用法來自英文「insurgent campaign」的直譯,或有貶義,但就要看如何消化了。例如2008年一月民主黨的第一場初選,遠遠落後柯林頓的歐巴馬打出來的口號就是「We Are the Insurgent Campaign」,意指以草根運動挑戰黨內建置派喬出來的柯林頓。當然,除了歐巴馬有點標新立異自稱自己「叛黨競選」外,「叛黨競選」確實是帶有負面的評價,它已是美國討論選舉時標準的政治修辭,有固定的指涉。

谷歌翻譯直接將「insurgent」翻成「叛亂」不足以說明,韋氏字典則清楚列出第二個用法「One who acts contrary to the policies and decisions of one’s own political party」,泛指做出違背其所屬政黨決定與政策行為的人。媒體與非學術的政治評論則採更狹義的用法,特指在初選中挑戰現任總統尋求連任的參選人。既然這是普遍用法,賴清德對自己的決定只能概括承受,怨不得人,何況以英語為官方語言還是他的政策呢。

用廣義的「叛黨競選」來看,歐巴馬叛黨成功,也贏得大選,然而這幾乎是百中不可得一的稀有例子,除了歐巴馬挑戰的不是現任元首之外,其他因素無一是賴清德所具備。最貼切的類比應該是甘迺迪在1980對卡特發動的「叛黨競選」,儘管筆者認為甘迺迪挑戰卡特更有正當性,甘迺迪已是資深參議員,立法與行政的衝突難免,若甘迺迪是卡特的國務卿或白宮幕僚長,就真不知甘迺迪要如何些切割卡特的行政了。甘迺迪也沒有突襲卡特的批評,早在卡特的第一次期中選舉,1978年甘迺迪挑戰卡特的態勢已經很清楚。

美國政黨政治經過兩百多年的實驗改進,並不鼓勵現任總統投入初選,而具實力的挑戰者破壞此默契,必將逼迫在任總統放下政務提早競選,這也是為何從未真正發生過奪權叛亂的美國,將此黨內挑戰者在道德上視為叛亂的原因。一如所料,甘迺迪「叛黨競選」唯一的結果就是玉石俱焚,不但斷送了卡特的連任之路,也為甘迺迪家族重回白宮的努力劃下了休止符。從更大的角度來看,甘迺迪的誤判所造成的民主黨分裂,讓其背後所代表的傳統自由主義退居政治邊緣,羅斯福的新政傳統在詹森之後掙扎了十幾年正式結束。這當然與政治思潮的變遷有關,但民主黨內鬨加速保守主義抬頭也是不容忽略的因素。

美國進入20世紀後,除胡佛(Herbert Hoover)受20年代大蕭條之累無法連任而敗給羅斯福之外,只有三位總統沒有連任成功,福特、卡特、老布希。雖然福特與老布希受到的初選挑戰沒有卡特激烈,但黨內的領導地位明顯出現疑問,而這三人也都在建置派的保護之下順利贏得初選,但三個月後,全部在大選中敗陣,連任失敗。

於是出現了一個不易回答的問題,是現任總統的表現不佳,眼見連任無望,才導致黨內同志為了保住政權而孤注一擲,挑戰主帥?還是總統民調低落,導致機會主義抬頭,同黨政客以此做為叛變理由,最後造成黨內分裂而失去政權?這個問題的答案無法得到驗證,但在經過時間洗滌,我們或可更清楚看清這之間的交互作用。這三位無法連任的總統或許缺乏魅力,但並沒有出現重大的政策錯誤,而他們的同黨挑戰者也無法提出與在位者明顯的政策區隔。對內無法說服建置派倒戈,對外又暴露的領導危機,進而加大選民對執政黨的不信任。

鑽研美國選舉的資深記者白修德質問甘迺迪,「你出來挑戰卡特的正當性是什麼?」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例如鑽研美國選舉的資深記者白修德(Theodore Harold White 1915-1986),便是以此質問甘迺迪。他親訪每位候選人,對甘迺迪最重要的問題,可能也是唯一的問題是,你出來挑戰卡特的正當性是什麼?甘迺迪說不出個所以然,支支吾吾,盡是些空話,白修德豈是能被唬弄的記者?逼得甘迺迪氣急敗壞,完全失控,承認「我們要的都一樣,但他像個外人什麼都不會」,整個政府像個業餘遊說團,等等,無關政策的人身攻擊。訪問後白修德寫出評論〈The Party That Lost Its Way〉,收錄在1982版的《America in Search of Itself: The Making of the President, 1956-1980》。白修德這樣形容甘迺迪,他像一位驕傲的機械工程師,完全鄙視卡特這位修水管漏水的水管工。

他也質疑了憲政層次的問題,同文這段話很有趣:「如果甘迺迪成功在八月的全國民主黨大會中摧毀總統,將有六個月之久,卡特仍然是正式的最高領袖與對外政策的國家發言人,但他將被視為一個無能的當局,這個情況恐怕不只是跛鴨,根本是一隻瘸著走的閹雞」。原文「無能的當局」用impotentauthority,與「瘸著走的閹雞」(limping capon)連用,應是白修德故意用impotent的「性無能」雙關語。以此露骨形容,算是對甘迺迪不顧後果的「叛黨競選」很嚴厲的譏諷。

值得一提的是,老一輩的人對白修德可能不陌生,他的政治立場屬自由派,並不反對甘迺迪,對約翰.甘迺迪總統更是推崇,Camelot便是白修德首創,用來形容甘迺迪家族的榮耀。白修德出身哈佛,受教於費正清,研究中國歷史,後來成為《時代雜誌》的政治記者,二戰期間駐派中國,與中國頗有淵源,對蔣介石從尊敬轉為唾棄。麥卡錫時代飽受騷擾,連工作都找不到。戰後轉為報導美國各次總統大選直到過世,分析鑽研這些選舉所創造的時代。同書白修德另章討論這場初選,《The Primaries of 1980: Theater of the Absurd》,感慨不已,認為是二十世紀美國政治史上最大的荒謬劇。

這齣荒謬劇的製作其實有它必然的原因,撇開甘迺迪個人的政治企圖蒙蔽他的判斷不論,讓他有正當理由起心動念的是民調。卡特的領導風格並不討好,民調一直低迷,甘迺迪則意氣風發,民調領先卡特兩三倍有餘,但甘迺迪忽略了這個民調是站在不同基礎上的結果,是參議員甘迺迪的支持度比上總統卡特的支持度。這種橘子比蘋果的概念,並不能保證甘迺迪在大選中依然保持優勢。

以結果看,繼英國柴契爾上台之後,1980年的風向已變,選民倒向雷根的新保守主義不是偶然。屬溫和自由派的卡特能否逆勢連任不無疑問,但幾乎可以確定,由更左的甘迺迪代表民主黨,絕無機會說服選民重回60年代的自由主義氣氛。

二十世紀後同黨在初選挑戰現任元首幾乎已不可能成功,甘迺迪過度自信能隻手退潮,最後只會被潮水淹沒。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何況二十世紀後同黨在初選挑戰現任元首幾乎已不可能成功,甘迺迪過度自信能隻手退潮,最後只會被潮水淹沒。保護現任元首的趨勢並非不合理。二十世紀之前的初選規模有限,但現代化之後初選涵蓋的層面有增無減,二戰之後的總統幾乎已不可能全力投入初選,因為那是幾乎長達兩年的政治活動,就算以各州初選正式起跑算起,也有八個月之久。跑全國初選是要全天候投入的消耗戰,加上取得提名後,還有三個月的全面競選要打。要一個好不容易選出的總統花一半任期的時間拚選舉,明顯不合理。

但美國兩大黨並無明文條款保護現任總統,否則恐有違憲限制人民參政之嫌,理論上任何人還是可以挑戰,即便非黨員或他黨人士,只要完成登記便可投入初選,但現實裡這些挑戰者往往是不具競爭力的小角色。未必是個人資質不夠,而是現實的政治實力不夠,總統與黨員可以完全不理,行禮如儀跑完初選便是。但一旦大咖出現,問題就麻煩了。倒不是總統獲得提名會出現危險,而是在黨內黨外引發的政治效應往往種下連任失敗的原因,若本來就連任艱困,抗黨挑戰無疑是葬送政權最後的棺材釘。

然而既無明文規定,美國如何在制度上保護現任總統?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回到美國初選複雜的過程與它保留的彈性。各州有各州的傳統,但在這個傳統之下,黨團與初選大會的主席可以討論並改變一些細節,這些細節往往影響結果甚巨,而總統可以指派人馬進佔各層級的黨團主席。據一統計,執政黨的黨團主席任期平均比在野黨少了一年半,幾乎只有在野時的一半時間。也就是說,總統會依其忠誠度撤換黨團主席,由其人馬站在第一線處理初選,透過這些主席安排有利現任總統的初選細節,包括募款與宣傳。當今的川普算是異數,之前現任總統幾乎都是不理會初選的。

所以對卡特而言,甘迺迪的高人氣並不足懼,因為卡特掌握黨機器,甘迺迪無法撼動卡特的提名優勢,但甘迺迪對卡特施政與風格的破壞性批評所造成的傷害,不會止於初選。這個憂慮後來的證明並非杞人憂天。如果進一步細究歷史的發展,民主黨的分崩離析並不是始於卡特與甘迺迪之爭,而是1968年初選鬧劇之後,建置派與民粹派鬥爭的延伸。1968年之後一連串的初選改革,民主黨未得其利,反而鋪陳了1980這場災難式的初選。

詹森1968年毅然退出初選不但沒有得到他想要的高度處理越戰,還引發了其他的問題,最後以建置派的警察與進步青年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的場外大打出手做為收場。這場鬧劇導致民主黨初選的改革,削弱建置派的影響力。這個改革是民主黨往民粹主義傾斜的開始,由參議員麥高文主導。

1972年麥高文靠自己訂的新初選辦法擊敗建置派支持的韓福瑞,取得代表民主黨參加1972年總統大選的門票,但最後慘敗給連任的尼克森。圖為當年造勢資料照,後方掛著前總統詹森與甘迺迪像。 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麥高文是個理想主義者,典型的學者型政客,受到知青與草根黨員的支持。1972年麥高文靠自己訂的新初選辦法擊敗建置派支持的韓福瑞,取得代表民主黨參加1972年總統大選的門票,但最後慘敗給連任的尼克森,史上最慘。1976年共和黨在尼克森水門事件的陰影下士氣低落,民主黨爭取提名的競爭者大爆炸,也是民主黨首度由各州初選主導最後的提名。卡特獲勝,也如願擊敗福特,但這個人人有機會,不按牌理出牌的初選文化已經形成,四年後自己嘗到苦果。民主黨這個現象至今沒變,贏得選舉只能靠共和黨犯錯,而不是黨員齊心攻頂。

回到1980年8月11日在紐約麥迪遜花園廣場展開的民主黨全國黨代表大會。甘迺迪其實已經遍體鱗傷,他所剩的唯一機會是促成所謂的開放黨代表大會open convention。這是總統初選保留的選項,也就是開放原來依候選人選出的黨代表,不必依當初黨員投票的意志投票。甘迺迪相信憑他的魅力與三寸不爛之舌,能說服效忠卡特的黨代表倒戈。大會第一天全在吵這件事,但各言爾志,下面黨代表噓的噓,叫好的叫好。雙方使用的語言剛好就是民進黨蔡賴雙方的語言,反對開放的說,怎麼打輸了才要延長比賽?主張開放的說,卡特你要有信心,不要綁架黨代表,開放還贏才更能證明你最強。支持卡特的說,改革不能一步到位,支持甘迺迪的說,我們才是真正的民主黨。身處進40年後地球另一端的民進黨初選紛爭,讀當年這些報導,不禁莞爾。

其實是否改變規則關鍵只在主席,只要主席同意也就開放了,但黨主席是卡特的人,裁定以嚴格的效忠條款進行第一輪投票,這個規則是1976年之後新加的。諷刺的是,這個效忠條款是為了防止草根選民選出的黨代表被建置派喬掉,如今卻是建置派用來防止黨代表造反。唱票後小甘以1936:1396 大幅落敗,大勢已去,只好向支持者宣布退出初選,但心有不甘,在接下兩天的議程討論大選政見繼續擺譜。口頭上的場面話當然支持卡特,但處處機鋒,任誰都聽得出他還是認為他才是代表真正的民主黨,講了一篇他的得意之作,被認為是他最好的演講之一, “We Sailed Against the Wind”,卡特只能在一邊傻笑。

甘迺迪退出後並沒有指示其黨代表改投卡特,這需要一個書面的釋出動作,雖這並不會改變什麼,但是表示團結的政治動作,最後卡特以2131:1151得到提名,但也就是說,在甘迺迪宣布退出後,三天的大會吵吵鬧鬧,卡特只接受到不到兩百張來自甘迺迪的選票,此後兩派的人馬從來沒真正團結過。卡特失去連任,甘乃迪則放棄他的白宮之夢,不再嘗試,開始了他30年的贖罪(Redemption)。多年後卡特原諒了甘迺迪,認為他是史上一位優秀的參議員,何需要贖罪?但講到1980那場初選,卡特還是一肚子火。

這是近四十年前的往事。四十年後,甘迺迪已作古多年,卡特只要不講到那場選舉,雲淡風清。台灣呢?如果蔡賴選擇玉石俱焚,四十年後,這場選舉可能根本不曾存在。

作者為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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