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花運動十年,我們就被稱呼為「你們太陽花」十年了。此時,再問「我們」是誰?我的回答向度與當年很不一樣了,已經不從大學異議性社團的脈絡出發,更不執著在那二十四天。
有一件事的啟發,或許最能說明我對「我們」的想像,那就是今年大選前,大安區的立委參選人苗博雅,在街頭與各式各樣的「路人」做討論的時候。
曾經「我們」時時想與人對話
我們之中的大多數人,並沒有成為公眾知名人物,沒有走上政治之途,但是,我記得曾經有一段期間,我們把公眾溝通視為重要的能力,無論是透過直接的辯論,或者更加細緻的對話平台,我們曾經把這種敢於談論議題的能力,視為自我精進的標竿。我以為,在那樣的時候,四周有一種期望民主深化、捍衛進步價值的味道,而那味道不屬於民進黨,應該也不專屬於政黨政治才對。不過,對於這樣的提倡,好一陣子,我(們)覺得有點疲憊了。
是因為不再熱血、不再年少輕狂嗎?從校園,到街頭,再到許多不同的地方,年紀與身份,確實給了我們試誤的機會。當人稱「你們學運」時,那之中或有正面的憐惜之意,更多的則標註負面的稚氣與無知。進入職場,而立以後,想要去開拓什麼,好像都有巨大的機會成本擋在眼前。
換了位置,可能不只一兩種,也確實轉換了思維。當我們認同一端的立場,膝反射的不是為這種立場發聲,而是馬上浮現另一端立場的樣貌,接著是灰色地帶裡面有哪些利害關係角度,而自己若是發聲、若是行動,究竟對著誰說話、該怎麼說比較好、說了之後會不會有非意圖的後果?此類種種衍生的問題過於龐大,所以原本的問題又擱置,而且往往報復性熬夜的額度也到極限了,哀嘆自己不過是一枚勞動力。
分類標籤多,以及對照也有與人溝通行動的能量了
除此之外,經歷公投,人們多了分類的標籤,好像灰色地帶曾經縮窄,輿論與動員的工具推陳出新,原來只要激情訴求群眾能量,那符號是極其相似的。經歷大選,也開始看到,與我政治立場不同的人,具有自發性的直接行動,以及進行公眾說服的勇氣。個人行動的能量,往往與社會上的大事件、與國家制度的變革有關,也與個體的生命階段有關,那麼去談這樣一個標籤為太陽花的「我們」還有意義嗎?這個答案,就連在我自己內心,都有好多不同的版本,總沒辦法有一個最終確定版。
而那或許,是因為個人生命裡,也還有很多事情不是最終,不是完全確定。也就是說,經歷過十年前的事件,扮演過積極為議題奔走、勇於向公眾溝通的角色以後,這個因素已經融入在我們的性格裡,也許不是那麼外顯,也許是在特定刺激之下才會誘發,總之,難以全然切割自己與那個時代氛圍的關係,無法外於太陽花運動的影響,去回答,究竟什麼東西構成了自己、自己又是如何形構個人和集體生活。
我們不再時時刻刻的反抗,某部分是出於我們識別了當初所主張的價值,鑲嵌入體制內,會需要適應更大範圍的集體生活,所以不再選擇反抗性的舉措,而是跟著隨年紀與視野逐步修正的價值觀,一起學習如何應付多變的世界;某部分,則是對話本身的形態與方向不同了,對話未必總是理性而精確的語言,在特定的場域有秩序的展開,而更常以感性的人際互動,滲透在我們的日常經驗裡,不那麼頻繁,卻也沒有完全消失。
溝通與聆聽仍是必要
然而,今年的我,想提醒未來的自己,面對差異與未知,不要疲於對話,不要放棄理解,該要面對與言說的時刻,不要因為自認為市井小民,就只躲在虛擬的世界裡抱怨幾句,過過乾癮。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學生到職場,確實有很多條件不同了,但是也長出了更多當年沒有的能力與條件,能夠偶爾忍受不自在的異質處境,去對話,去說服溝通,去聆聽。當年的我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好失去,而現在,也並不真的什麼都需要守護,尤其是無謂的,隨年齡增長的慣性。
很多事情,其實是不那麼典型、看似不理性的溝通過程,是變形的人際互動,但那也是差異的碰撞過程。往後,經歷更加寬廣深刻的考驗,或許才能夠確立與異己者的關係也說不定,無論那種互動是反抗性的作為,或是消極性的擺放,又或者是參與式觀察的田野。我並不覺得我們真的有抽離過那些我們曾經熟識的事物,那東西,只是在我們的感官與認知中,不斷縮放;只要我們還覺得世界上許多事情都在運動著,我們也連動著受到影響,參與其中並思考著。
上個月,在共生音樂節,我說,歷史上,每一場這樣奉獻或犧牲個人意志,某種程度將自我給工具化作為社會運動的武器,或者以清晰的辯證眼光投身其中的種種實踐,都應該被嚴肅以待。過去我曾做過的研究跟書寫,也是希望可以嚴肅看待曾經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即使是年少輕狂,即使擦槍走火或者被機率跟運氣推了一把,省思這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都有意義。對於我自己,或我所置身的集體,都是重要的事情。
從二二八到三一八仍有太多未掘的深義
二二八過了這麼久,還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去分析、理解思索,而不只是去紀念;如今三一八迎來了第一個十年,儘管再多的玩笑話,輕浮的定論,迷因般的自嘲,那都是表象,真實在於我們繼續去想,去行動。太陽花的本質是一場集體行動,所以,在共生談三一八,重點並不是回顧太陽花,是回顧行動,是思考運動。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參與太陽花的故事版本,多元的版本,才是這場運動的真實。至於太陽花運動讓我們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件事,也只有參與其中,持續思考跟行動的每一個人,只有我們自己知道。
對於反服貿這個議題,對於兩岸經貿與中國因素,對於發展的想像,對於台灣經濟與社會之間的關係,對於公共性的理解,對於自由與平等的深刻辯論,對於政治參與的認知,對於社會運動,對於行動與互動,對於人與人之間對話的可能性,這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十週年,我覺得自己許多的「知道」並不是靜止的,人們的轉變也不是靜止的,「我們」還在轉進,我們還與這個世界,有很大的關係。
作者318時是21歲,台北大學翻牆社社長,剛辦完「庶人之亂」全國異議性社團交流營。318期間,在議場內擔任秘書組,協助各項分工的開會馬拉松。論文也寫太陽花,研究NGO的網絡興團結。現為寫作者,也是齊想創造工作室的創辦人;寫小說之外,還在幫忙辦交流營,還在協助人們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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