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給現代人帶來的好處是被人代表,是利用自己的選擇形成代表。這無疑是一種好處,因為這是一種保障;但是其即時的快樂就不那麼強烈;它沒有包含任何權力的快感……顯然並不怎麼具有吸引力;無法強求人們為贏得並保持這種自由做出太多犧牲。──Benjamin Constant
近年來為自由主義重新論定身世系譜的著作不少,有的主張冷戰的敵我對抗氛圍陰影依舊扭曲人們對自由主義的想像,致使扔失了其原初對於改良世界的宏願;部分作品則宣稱降低美好政治生活標準是自由主義一貫的倫理原則,取而代之的是免於恐懼,自由主義的普世共識潛力源自於此。不同光譜與智識傳統對自由主義本真身世的論定,各有其理,通常也就意味著全不相容。以「歷史終結」而聞聲的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自由主義和對其的不滿》的核心主題是自由主義,卻似乎沒有議論其身世的意圖,他對自由主義的理解極為簡潔:其「經典」型態即是一種為化解社會因多樣性所帶來的可怕後果,因而在政治制度上要求限制權力的政治理念。
被圍攻的自由主義
福山對自由主義學理身世的興趣不大,自由世界的人們何以對自由主義感到不滿是該作意旨所在,由於他的關懷務實,因此必然涉及自由民主體制本身,此一對福山來說人們至今仍未構想出有效替代之的政體原則。福山似乎認為,當前世界的政治理念危機並不在「民主」理念本身,畢竟無論是俄羅斯、中國乃至於北韓都宣稱「代表」人民,民主理念的勝利毋庸置疑,可疑的是自由世界對於自由主義的不滿。
依據福山對自由主義「經典」精神的界定,一個保障社會多樣性,避免其衝突失控的自由主義社會,將會延伸出兩個倫理原則:一是對於自主權的承諾,唯有社會中人人享有平等的自主權,其存在才有尊嚴可言;二是對於市場交易自由的肯定,商業社會緩和暴戾民風的作用,向來是蘇格蘭啟蒙的信念,財產權作為公共財故應由國家保障作為市場活動基本條件,在近現代也從哲學的信念成為經濟理論的學理。
學究對於自由主義真正身世的各持己見,反映了我們對自由主義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是理念的混雜,如果各自推到極致,這個理念混雜體的平衡就會被打破,此即福山對於當前自由主義理念危機的診斷:自由主義在左右光譜兩端的曾經擁護者,都將某些各自視為核心原則的理念推得太過,雙方都因此對於既存的自由民主體制懷有不滿,不只不再相信他們認定的理念困境可以在既有體制的可見未來中解決,甚至認定當前的體制是對自由主義的背叛。
易言之,自由主義如今的地位已經不再是多樣性相互妥協的理念產物,左右各方都有正當理由對它不滿。
自由主義左翼一端的志士相信經典自由主義對於自主權的道德承諾,要麼因為無視市場經濟的慘痛結果而顯得偽善,要麼因為對於自主權做出了過於單薄的限定,導致其無視諸如性別、種族與階級等等對於「自主」之形構有著關鍵作用的因素。但對於自由主義右翼一端的擁護者來說,自由主義早在過度容許國家干預市場經濟的新政時期就已經走上歧路,自由主義變調的政治實踐不只破壞了其原初的權力平衡初衷,還徹底瓦解本來能在更在地層次實現的社群團結。
全在務虛的左與右
自由主義曾經在左右翼兩端的支持者,如今都有不滿自由主義的正當理由,但在福山看來,左翼透過認同政治對自主權的無限延伸,以及右翼無限擁抱市場自由的新自由主義,最終都會毀滅自由主義本身。
左翼進步派,或者在美國政治脈絡下的「自由派」,即便不論其反國家的激進論調,他們對於身分政治的執著,更大的可能是讓種族、性別、性傾向等等身分,而且會成為聘僱、升遷、醫療、教育等領域首要考量的事項,如今人們對於「政治正確」的反感與嘲弄並非空穴來風。而進步派往往自我感覺良好的普世人道精神,傾向反感一切體制的限制,更為極右派的崛起提供了沃土,歐洲如今圍繞難民問題形成的政治分野,已為明證。
自由主義曾經右邊的擁護者,或用他們某些人更偏好的稱呼「保守派」,則一向有著被自由主義背叛的情緒。民權的擴張在他們看來遠遠不是社會團結的願景,而是某種懷舊秩序的永久失落,雖然他們暢想的那個「公民跟政府唯一聯繫是郵局」時代可能根本沒存在過,他們經常宣稱自由市場的機制受到政治正確的不正當干預,不過嚴格來說其實他們並不反「國家」,只要看看他們多努力希望國家支配女人的子宮就知道了。
無論左與右,自由派還是保守派,都會驚人的學理資源,反駁福山對他們「走得太過了」的指控,因為他們都堅信只有自己版本的「自由主義」,才是挽救這個千瘡百孔自由主義現狀的出路。
福山對此早有預料,他的回應也很簡單,無論左還是右,進步還是保守,他們的處方基本全不務實。自由派必須接受進步的理念再怎麼進步,也必須等到整個社會追上來的那天,也必須承認任何民主社會都有半數以上的人對於進步政治議程抱有疑慮,或者並不認為它們有優先地位;至於右的這邊,無論是新自由主義者對市場自由無底線的擁護,還是保守派對重建道德秩序的想望,更完全沒有現實可行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必須接受人口結構的族群分布,以及性別角色徹底大大改變這些既定事實。
福山相當有自信的宣稱,無論是左與右的不滿,「都未能說明自由主義在本質上如何出了問題」。因為他理想中的經典自由主義,是能在自主權的論述上自我收斂,能在市場自由議題上適度接納國家角色,不致於讓彼此互斥的平衡。
在學理上務實捍衛自由主義並不是全部,事實上福山已經務實的發現,左與右的不滿實際上來自於自由民主國家的治理能力,「刻不容緩的問題與左右派論戰了數十年的政府規模或公權力觸及範圍議題無關,癥結毋寧在於治理的品質」。自由主義如今所受到的左右圍攻,表面上看似對自由主義本真理念的學理之爭,實際上是當前自由民主國家的治理,不再能像90年代那樣,讓有意見的左右各方至少妥協。
後歷史終結的困境
福山希望讓不滿的左右雙方可以在四個原則上至少達成共識:第一,承認自由主義的治理需要政府;第二,將權力下放到合適的行政層級;第三,保護言論自由;第四,個人權利地位始終凌駕於文化群體權利之上。前兩個原則是回應右派而來,希望重建新政式自由主義的企圖不言而喻,但右翼所在意的權力下放問題,對於如今已經變得複雜異常的現代治理體系,恐怕更多只是口號。而如果認可福山的診斷,自由主義的危機實質上是治理危機,那麼,自由民主國家還有多少政治議程上的餘裕,可以展現其團結社會的能力呢?
前兩個世紀的自由民主體制可以透過普選權與社會權利的延伸,爭取著重自主權進步派的支持,但如今自由民主進制卻是,一方面運用體制內政策工具進行體制改革與優化的能力正在萎縮;另一方面,似乎再沒有一個宏大的政治議程,可以號召整個社會一起前進,所有的進步議程都被零碎化,似乎只跟特定的族群有關,此即朗西曼對於現代民主「中年危機」的診斷。而如果要滿足部分進步派對於進步社會的想像,國家的介入將涉及公民更日常的生活,而這勢必違背福山所捍衛的兩個自由主義基本原則:保護言論自由,以及個人權利地位始終在文化群體權利之上。
自由民主國家或許已經很難再透過良善的治理,重新拉攏不滿的各方,與福山對於自由主義的自信形成強烈對比,他堅定的相信,沒有更好的原則與政體取代自由主義,自由主義的普世、平等與法治理念無法被取代,現實政治目前也沒有取代自由民主體制的任何務實方案,言下之意是在一番波折後,最終人們還是會選擇回到自由主義的經典中道路線。
但這番表述其實已經透露了福山對於自由主義的真正憂慮:自由主義缺乏正面激情的支持,左右兩邊的批判者之所以能收穫不滿,很大程度來自於認同政治與保守主義的政治激情,如果人們最終還是不得不將就福山的經典自由主義,主要是因為無能為力。
福山對此並非毫無意識,他主張援引對自由民主國家的「國家認同」情感,來彌補人們對於自由主義的冷感,而這種國家認同情感主要建立在對於自由民主體制的認同情感,而非民族的激情。但是,福山似乎忽略了,如今來自左右雙方對於自由主義的不滿,在論定學理身世的表象之下,其實也來自於強烈的國家認同激情,正是因為他們都各自相信眼前這個自由民主國家可以更好,所以當前軟弱的自由主義才無法接受。
福山對於檯面上針對自由主義的不滿相當務實,但對於左右何以不滿的理解卻遠遠不夠務實,福山認定它們都只是對自由主義過度褊狹的主張,但左與右的不滿情緒之所以能催生出如此強烈的激情,或許來自於自由民主國家公民對於自由民主體制的自滿,因為相信民主體制能萬能的解決一切問題,所以恣意對之需索。
對自由主義的不滿,事實上可能來自於對於自由民主體制的自滿,這恐怕是自由民主國家在後歷史終結時代的真正困境。
作者興趣是政治思想與歐陸當代思想、被深刻思索過的一切,以及一切可以更有深度的物事,留心閾界、間隙與極限成癖,深信自由起於文字的繼受、交鋒、碎裂、誤讀與訛傳。
書名:《自由主義和對其的不滿》
作者: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時間:202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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