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黃山料受訪,說「如果你可以跟他的不健康和平共處,表示那個人就是你的合適對象」,「假如有一個人他總是對你家暴,你可以抵擋住他的家暴,那麼那個人就是適合你的對象」引眾怒。事後黃山料宣示堅持反對家暴,釐清原意,「不需要去追求一段大眾認為完美、健康的感情,因為愛情是很主觀的事情,對方的缺點,如果你能與之共處、抗衡,那就是屬於你們這段關係的平衡點。」
許常德、丹妮婊姊等網紅都收過許多「我該分手嗎」的傷心來函,例如女孩因男友劈腿而分手,分手太痛苦,回頭復合。但男友要她好好反省自己犯了什麼錯,她問遍朋友也沒結果,只好問網紅。故事一貼出來,留言都警告當事人快逃,但這不是旁人一句話能勸退。就像算命師都知道顧客想聽的是病危親人能起死回生、被倒的債能討回來、被偷的車能找到;傷心人也想聽到戀情還有救。不是因為渣男值得她再忍,是因為寂寞太逼人。
如願成全。黃山料給出同理安慰,定義問題只是妳跟大眾不一樣,「不需要去追求一段大眾認為完美、健康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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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明「改編真實故事」,黃山料的小說《好好再見 不負遇見》中,嬌小男生王翔禮,國中被欺負了三年,高一開學又在男廁被推倒在地、砸水壺、反鎖。萬念俱灰,放學上頂樓跳樓,籃球隊長校草吳一生卻把他拉回來,緊緊抱住他,送上新買的水壺。王翔禮含淚看著水壺,從此兩人一起騎單車通學,吳一生每天替他揹書包。
兩年後,王翔禮以為吳一生終於要開口告白,準備好說「我願意」時,吳一生卻說「我交女朋友了」。
原來有個黑皮膚醜女,外號「妮哥」(黑人),每天緊盯吳一生,王翔禮虧她「妳喜歡吳一生喔」,她立刻要了吳一生的電話。和吳一生穩交後,她威脅王翔禮要揭發兩男戀情,王翔禮怕吳一生會帶不了籃球隊、吳爸爸會打死吳一生,於是謊稱「我喜歡的人會很困擾的,妳害我追不到女朋友怎麼辦」。
沒想到吳一生竟氣急敗壞逼問他喜歡的人是誰,拍胸脯要幫他追,王翔禮只好謊稱是校花陳庭庭。妮哥轉頭告訴校花,高不可攀的校花竟然主動答應當邊緣人王翔禮的女朋友。王翔禮在吳一生逼問下,只好就範同意。兩男技高膽大躲過兩女的監視,每天享受人後偷情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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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那天,吳一生膝蓋自然地碰觸王翔禮的大腿,王翔禮也輕靠吳一生的臂膀。吳一生抓住他的手臂寫下「1330」,卻不解釋。
王翔禮選了吳一生上的大學,租屋同住,天冷吳一生就到下鋪蹭同一張床,風大就從後環抱王翔禮。
王翔禮以遠距為由,一通訊息單方面跟校花分手。校花幾百通訊息道歉,不回。她來電他都不接,自豪是「此生第一次對自己真正誠實的決定」、「選擇誠實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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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哥來電哭訴和室友吵架,要搬來跟吳一生住。吳一生看向王翔禮,王翔禮識大體接話「來住幾天沒關係」。但妮哥搬進來,看著兩男甜蜜調情,摔手機大罵,押著吳一生搬出去。
王翔禮情急:「你就這樣走,那我怎麼辦?」
「我又沒逼你,你自己選的。」
「你不要了,那我也不要了。」
接下來失聯六年。但每逢王翔禮生日、年節,下午一點半,吳一生都會傳一句「生日快樂」、「聖誕快樂」,回訊卻未讀。原來「13:30」是吳一生在他手臂上寫的密碼:一生,翔禮。一生想你。
王翔禮才得知,當年妮哥兩頭勒索,威脅揭發兩男姦情、讓吳爸爸心臟病發,逼姦吳一生得逞,又懷孕奉子成婚。
當年球隊盛傳吳一生的男朋友是王翔禮,吳一生遂為了保護王翔禮而和妮哥交往,王翔禮又為了保護吳一生而和校花交往,就像《賢者的禮物》的兩夫妻,兩男為對方犧牲卻互不知情。只能怪兩女心機歹毒,為了證明自己值得被愛,不惜毀了兩男。
同學會挖出時空膠囊,當年吳一生寫的是「想要永遠陪著你」,王翔禮是「想要永遠在一起」。王翔禮依然賢慧貼心識大體,暗示想復合,但吳一生緊抱王翔禮,哭濕了他的肩膀。王翔禮通透乖覺,不等他回答,搶著說「我不喜歡永遠,我不要永遠,永遠不適合我們」。
虐戀將每一頁渲染成淒美浪漫的揪心悲愁,感染力直逼瓊瑤。瓊瑤在連載小說裡,透過女主角之口,理直氣壯指責男友妻子:「是妳不懂他的需求。」讀者沉浸於小說時,被主角情緒帶著走,只覺合理。回頭一想,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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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哥待產憂鬱、歇斯底里發瘋,指責未婚夫吳一生不愛她。吳一生強調「我會對妳負責」,變相承認不愛她。妮哥哭吼「只有負責」,吳一生自嘆:「什麼時候,負責變成一種錯誤了?」
我猜,是從他錯把不負責當成負責的時候吧。
校花分手後向王翔禮哭訴媽媽偷看她手機,質問她為何要卑微糾纏不愛她的男人、每天躲在房間哭。只有王翔禮不會給她壓力,相處像朋友一樣自在。王翔禮聽完,款款深情想著:「但願她愛過我以後,更清楚自己適合什麼樣的感情。/願她終將遇見一個對她好的另一半。/願她也更認識自己。/如果可以,我願意,以朋友的名義,/陪伴她走到她幸福的那一天。」
後來校花表白喜歡王翔禮十年,王翔禮大罵校花「十年來交往了多少男人,妳根本不自愛,又有誰會真心喜歡妳?假癡情,別演了」,「妳根本不懂愛,妳有的只是一份執念而已。妳沉溺的,只是在感情裡義無反顧的自己。」
狠人不知道自己狠,《背離親緣》說:「在他看來,他所受的冤屈,比他讓別人承受的冤屈來得真實。」
兩男和異性戀女子假告白假交往,自認受情勢所迫,奉命行事,何錯之有。同時又是為愛犧牲,顯得深情,偉大,無辜成為兩女自私心機的受害者。其實兩男一開始是害怕心上人喜歡哪個女生,又怕被看穿,為撇清嫌疑裝沒事,拚命把對方跟女生湊成對。結尾王翔禮反省了兩男對彼此不夠誠實以致無緣,卻對兩女仍舊毫無悔意。
傳統上BL讀者以女性為主,投射自我、認同的是這對苦命受虐的無緣戀人;卻沒想過自身在感情困擾中的位置,很可能就是被兩男利用的兩女。而本書是誠品年度暢銷冠軍。那些寫長信問網紅「我該分手嗎」的傷心人,如果能把自己放在書中兩女的位置上,看清兩男是用什麼心態在指責她無理取鬧不配合,也許就會幻想破滅,豁然開朗:原來這就是親密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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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兩女早知道兩男是同志,卻否認到底,死纏爛打?黃山料的散文《好好生活 慢慢相遇》早已道破:「我們都對與自己相似的人有興趣,在人與人的交流中,對於同樣創傷且不能自理的人,會不自覺地受彼此牽引,渴望療癒雙方,渴望被照顧,渴望在對方身上滿足自己過往未竟的願望,卻在不自覺間,展開一段互相傷害的感情。」「誰都不健康,我們都在愛裡,面對妖魔鬼怪給予的傷害,我們深愛那些傷害我們的人;我們甚至也都曾當過妖魔鬼怪,成為恣意傷害他人的人。」
如果說伴侶家暴你抵擋得住,那表示伴侶在家暴之外的另一面,可能是無條件的包容保護。這種共依存的原型往往是親子,專制父母在控制之外的另一面,是無怨無悔的犧牲付出。「對方的缺點,如果你能與之共處、抗衡,那就是屬於你們這段關係的平衡點。」小孩怎麼跟家暴父母「共處、抗衡」?無論討食物、補習費或玩具,小孩提出要求,有時父母會很快答應。但若父母反應延遲,小孩會立刻說「我不喜歡玩具,我不要玩具,我太大了不適合玩玩具」,以逃避父母的情緒暴力。小說結尾,王翔禮告白,搶在吳一生回答前,改口說「我不喜歡永遠,我不要永遠,永遠不適合我們」,就是高功能親職化的習慣模式。他有許多次關鍵抉擇,都由這種犧牲討好的姿態所決定。
兒女會跟父母吵架、會離家出走;但彼此都知道關係不會斷。有無數同志被反同的父母摧毀,但活著棄絕父母的同志少之又少。反同公投運動者在鄉鎮到處掛同性戀絕子絕孫得愛滋的布條,但是從未有一幅同運標語嘲笑反同父母,對雙方而言這都是不可想像的。這是依戀,也是權力關係。當這種權力關係在戀情中重演,有些受害者知道不健康,但無法扭轉。久了大腦會遷就困境,自豪「抵擋得住」,相信每次忍耐挨打就越強大,只有我駕馭得了他。而加害者對於別人的痛苦,也從生理上就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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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哥痛哭抱怨未婚夫吳一生怎可不愛她,明明她和王翔禮是同一個靈魂,裝在不同的身體裡。這句話與其說是被拋棄者的妄想,不如說是經典同志文學情節的倒影:「他明明很愛我,但就因為我生錯為男生的身體,才不能在一起」。這當然是真的,但也可用來否認許多待解的內部糾葛。
戀情的阻礙,是反同壓力嗎?當然是。但當王翔禮以吳一生為藉口,把反同暴力變成假愛的親密暴力,風險外部化,丟給兩女去承擔,抓交替的同時,他就不再是反同壓力的受害者,而是為虎作倀的協力者。
曾有那麼多人順應社會反同,在假面婚姻中獻祭了自己,將不幸世襲下去。小說提供了珍貴的鏡子,讓讀者思考,我們需要何種轉型正義,才不致讓四位主角白白犧牲。讀者不該停留在虐心、耽美、無助感獲得同理支持而滿足,應該闖入那野獸咆哮令人喪膽的迷霧地帶。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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