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們在這裡一定要快樂
一六四五年春,當女巫紛紛被抓入東安格利亞(East Anglian)監獄,不同教派在遠方的倫敦街頭咆哮怒罵,春田卻有一名來自威爾斯的女僕,瑪麗.路易斯(Mary Lewis)正忙得不可開交。這時的她三十多歲,替亨利.史密斯家工作。此人是威廉.品瓊的繼子,娶了品瓊的長女安,所以也成為他的女婿。瑪麗的時間被四個女孩瓜分,女孩年紀分別是一歲、兩歲、四歲和十三歲。她負責這些女孩的衣食,和她們一起玩,該罵的時候也訓斥她們。那些關於魔鬼的事情女孩都知道,不光來自莫克森牧師的講道,還外加舊世界的民間故事。故事裡充斥著蟄伏在森林和沼澤的鬼魂和老巫婆,也恰恰反映出她們生活周遭的蠻荒世界。如果像一般孩童那樣離家晃蕩,就意味將感受到孤獨帶來的詭異陰森,會體驗不祥和遭到監視的感受。聲景(soundscape)和風景一樣,也是遼闊且難以馴服的。鳳頭麥雞尖銳的叫喊和啄木鳥規律的敲擊劃破靜謐,玉米稈搖晃沙沙響,一如預示的私語。孩童聽見大人討論起偏僻植墾地發生的攻擊事件,躺在被窩裡想像入侵者在門另一側,或於窗臺下窺伺。印第安人與魔鬼混為一體。何者為真、何者為假難以分辨—尤其是在瑪麗.路易斯這樣一位保母的照顧下—她本身就具有容易引起他人恐懼和幻想的特質。
瑪麗的一天從太陽出來開始。將一切安排就緒後,她會去喚醒女孩。不用多久全家就會動起來。一批批鎮民帶來農產品、傳來消息,或跑腿,或請求幫助,或打聽工作。這些人多是從品瓊的雜貨店過來的,那是一間圍上柵欄的倉庫,更是春田人生活的核心。瑪麗從未見過這樣的地方。你可以在那裡買到工具和器皿,陶製菸斗、蠟燭和縫衣針、別針,以及大部分的英國布料。此外,還有水果乾、糖、調味品和香料,包括肉桂。這間店也賣解毒藥片(嘔吐藥)及其他藥品,如土荊芥,殺害蟲的殺鼠藥和火藥。殖民地的人還會將火藥混入奶油製成牙膏。人們也會購買能和印第安人以物易物的商品,如貝殼串珠、口簧琴、菸草罐和錫鏡。
品瓊允許每戶家庭在店內按各自財力賒帳,並以貨物或勞務代償。如按一先令一英鎊收購玉米、蕪菁、肉和羽毛。或是在品瓊田裡、磨坊和這家商店內工作。婦女可以除草或做採摘類的農莊雜務,償抵丈夫的債務。男孩受僱將貝殼串成許多一英尋長的貝殼串珠,供品瓊購買皮草。他把這一切都記在一本皮革裝訂的長型帳本中,外觀和英國教會的堂區登記簿無二致。債務使一切有了可能,卻阻礙了獨立、權力、尊重和自由。
對瑪麗.路易斯來說,獲得自由唯一可接受的途徑便是婚姻。儘管妻子的身分將終結單身女性的自由,卻能讓她從附屬的地位晉級到伴侶關係,無論如何,這關係雖不平等,卻能在群體中提供一些保障。但是,想獲得這個狀態說比做容易。因為,在春田結婚的機會就像新英格蘭的每種資源一樣,都十分有限。無論在新舊世界,想結婚的先決條件是找到可以獨立生活、建立自己家庭的年輕男性。可是無論男女都發現鎮上的單身者太少,無法提供想找對象的人什麼選擇。可是在英格蘭和威爾斯老家則相反。有太多找不到工作的年輕男女,土地或工作機會稀少,年輕人跋涉前往城鎮尋找工作機會,有些人最後來到港口,並在那裡登上前往殖民地的船。然而到了一六三○年代中葉,許多新英格蘭鄉鎮已經供過於求,迫使新來者尋覓更偏遠的地方,開啟新生活。品瓊本人就是從波士頓搬到多徹斯特再到羅斯伯里,然後又前進到康乃狄克河谷。然而,就連在康乃狄克河谷資源也迅速緊縮。在春田,除非品瓊和他的行政委員批准,就連已安家落戶的居民兒子都不得留下。大部分新居民是受邀前來,因為對他們的技能有需求。受僱的男人通常是年輕單身,不完全享有自由,但至少會得到一間房子、一塊農地,還有雜貨店裡的一個帳戶。這是他們在大西洋彼岸得不到的一切—或說接近一切。在一個不到五十戶人家的小鎮上仍有挑戰,因為你很難找到合適的對象結婚。
這樣的挑戰對瑪麗.路易斯這個年紀的女性而言可以說是最大的。她離開威爾斯的四年裡大多都待在春田,認識的女性都在二十出頭嫁人。前一年冬天,亨利.史密斯家的另一名女傭莎拉.查平(Sarah Chapin)剛結婚,並在孩子快誕生時償清了債務。瑪麗焦慮地想著到底何時會輪到自己?這樣三十歲以上的女子被喊做「老姑婆」,容易患上「綠病」(在當時社會又稱之處女病。但其實是一種良性的缺鐵性貧血),這是壓抑性欲所導致的疾病。而此種渴望又會喚起孤寂感。亨利.史密斯相當正派,他的妻子安也很喜歡瑪麗。但在那孤獨的時刻,在日出和一天結束時,瑪麗會凝望著她有所缺憾的現在與理想未來之間的鴻溝,因為唯有在夢中和幻想裡,兩者間的距離才有可能消弭。她和安.史密斯成為無話不說的閨密,兩人的生活受到四壁和孩子的依賴束縛。然而,因為擔心失去找到好丈夫的機會,瑪麗還是有個細節沒有告訴她的女主人—或春田的任何人。那就是:她早就結婚了。
關於瑪麗.路易斯的出身沒有太多詳情。路易斯可能是她夫家的姓。娘家可能姓里斯(Reece)。她在一六一○年左右出生於威爾斯邊界地區,其位於英格蘭和威爾斯之間的荒僻邊境,充滿了民間故事和魔法,此傳統自遠古時期便滲入了當地風景。洞穴和群山、廢墟與泉水,在在訴說著各種傳說,奇蹟與謀殺、鬼魂與仙女,沉睡在山丘下的國王。黑人和可怖野犬的想像令旅人畏懼,讓他們走上正常的大路。瑪麗出生的很久以前,在清教徒眼裡(牧師和宣傳冊寫手約翰.潘瑞〔John Penry〕)威爾斯就是一個尊崇教皇制而且無信仰的地方,約翰.潘瑞要求派遣虔敬的牧師來到這片土地最黑暗的角落服務。一位承繼潘瑞思想的威爾斯國會議員譴責他們家鄉的迷信和偶像崇拜,以及不重視禮拜儀式(無論用威爾斯語或英語),還有濫用「聖井」之水。潘瑞的狂熱招來主流觀點的譏諷。一位英國諷刺作家責罵潘瑞這名前天主教徒的清教徒是「在狂風暴雨之日,於所有星體相位刑剋之時誕生於世」的畸形產物。潘瑞後因煽動叛亂被伊莉莎白一世判絞刑—由於對英國教會的改革感到絕望,他變成一個分離主義者,並與幾年後因五月花號朝聖者興起的圈子交好。瑪麗.里斯(或路易斯)年輕時是一名守規矩的新教徒,服從國教。但沒過多久她就被捲入這場激進而神祕的運動裡。
儘管有著超自然的信仰和教派上的紛爭,威爾斯卻對女巫審判幾乎不感興趣。當然,對清教徒而言,所有的魔法行徑—治療、預言等等—都等同巫術。威爾斯教士兄弟檔亨利和羅伯特.霍蘭德(Henry and Robert Holland)都曾撰寫巫術專著,部分靈感便來自汙染了他們可敬的劍橋郡和彭布羅克郡(Pembrokeshire)教區的迷信。無論如何,威爾斯當地幾乎不見巫術指控,而教會法庭對民間法術也僅是溫和告誡。在一六○七年一次有關邪術的罕見審判中,一名貧窮的彭布羅克郡婦女因為不解訴訟程序,不承認、悔悟自己的罪行,而遭到入罪。儘管在很多時候證據向來不足。一六二三年的女巫處決是威爾斯三十年來的頭一次,也是那一代的最後一次。因此,瑪麗的成長過程中雖然知道巫術這回事,卻從未看過有人因此受罰,甚至不曾聽說這一類事。她家鄉的人時常越過塞文河(River Severn)來到布里斯托(Bristol),這是大西洋貿易繁榮的終點城鎮。但即便在該地,一六二四年的兩名女巫遭處決也絕非尋常之舉。偏偏弔詭的是女巫無處不在,這使得起訴他們極為急迫,卻又極為困難。
瑪麗在十七、八歲(大約一六二七年)嫁給了蒙茅斯(Monmouth)威河谷地鎮(Wye valley)的一名天主教徒。她的先生可能名叫大衛.路易斯(David Lewis),表面遵奉英國國教,卻偷偷舉行天主教儀式。他自然希望妻子改換信仰,並在他兩名姊妹的教唆下在她抗拒時予以威脅。瑪麗被困在一個注定要破碎的分裂家庭中。離婚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此只有默默承受或逃跑二途。這個時候她(可能從嫁過去開始就一直)住在蒙茅斯外的某處,但在一六三○年代後期,離開的人反而是路易斯。他拋下瑪麗孤伶伶地活在這世界上。他們浪費了一個沒有子嗣的十年,可能為此責怪過她(儘管後來從她的生育能力證實問題可能出在他身上)。也許因為缺乏愛情,於是扼殺了親密關係。但是,無論是兩廂情願還是被迫,也許她曾流產或死產,甚至可能將這段怨憎關係的結晶悶死。瑪麗還是用盡一切方式尋找丈夫,而且似乎還曾向一名狡猾男人(或女人)尋求幫助。那人擅長尋找遭竊的財產和失蹤人口,但很顯然瑪麗的丈夫不想被找到。
瑪麗加入蘭瓦奇斯(Llanvaches)一間由威廉.羅斯(William Wroth)帶領的年輕獨立教會。蘭瓦奇斯是個處處皆是小農場和窄巷的小村莊,周遭環繞斜陡的牧草地,遠處可見山丘。羅斯全心全意在該地擔任了二十多年的教區牧師,信仰正統國教,文化上卻有點天主教的元素。他喜歡音樂和拉小提琴,直到一六二○年代後期靈魂因喀爾文主義而變得冷硬為止。此外,約翰.潘瑞的殉道也在其記憶中逐漸發酵。一六三五年,羅斯引起蘭達夫(Llandaff)主教的注意,他因而向勞德大主教(Archbishop Laud)舉報羅斯是分裂教會者,「帶走許多單純人民」。以至於一六三八年時他早早被迫離職。某日,羅斯做了一個夢,夢中他承諾將傳播福音,以自救逃過洪災。他放棄了拉小提琴,依舊待在蘭瓦奇斯教區,與沃特.克拉多克(Walter Cradock)和從倫敦某教會前來幫忙的另一位持不同宗教觀點者亨利.傑西(Henry Jessey)共同創建了自己的教會。他們採取「新英格蘭模式」—真正的獨立。擁有一群聖徒會眾,由一名牧師管理。在這群虔誠夥伴中,瑪麗禱告、禁食,與基督合而為一。羅斯在他的教區居民中很受歡迎,當他失去生計,他們會籌錢給他花用。羅斯要他們把錢拿去替窮人買土地,同時,他也將這些窮人列入遺囑,成為他遺產的受益人。瑪麗.路易斯全心為這位可敬的人奉獻,有些人已將他喚作「威爾斯使徒」。在羅斯仁慈的關懷與指導下,她因失婚之痛而熄滅的火焰再次燃起。
作為一名布道者與先知,如今六十出頭的羅斯極富個人魅力。甚至在被驅逐前,他做為牧師就吸引了信眾激賞,總得在院中布道。雖然他健康情況不好,聲音卻強而有力。他會在講道中提及基督召喚信徒至新耶路撒冷,冥想生命是如何轉瞬即逝,並鼓勵所有人「在生命結束之前細想自身狀態」。消息傳開後吸引了布雷克諾克郡(Brecknockshire)、格拉摩根郡(Glamorganshire)、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赫里福德郡(Herefordshire)、薩默塞特郡(Somerset)和布里斯托的人們。他們多是桀驁不馴、追尋真理的青少年。在那些遠道而來的人眼中,羅斯是慷慨的東道主與具包容性的布道者,願意參考他人對基督和神的創造的觀點。儘管如此,他依然會嚴格審查想加入他教會的人。據說,他會確實去了解每一個靈魂,幫助人們看見自己心中的邪惡。撒旦憎恨羅斯,但羅斯毫不畏懼。在向群眾講道時,他見到一個惡毒的幽靈逐步靠近。「有魔鬼的僕人來攪擾上帝的禮拜」,他帶著強大的信念發出宣告,幽靈旋即跌跌撞撞、悄悄溜走。
瑪麗深受羅斯吸引,他也許還教了她一個美洲能用到的詞彙:「蠢狗」。(羅斯是從約翰.潘瑞的著作中學到的,潘瑞以此語形容無知的傳教士)。在蘭瓦奇斯,瑪麗滿懷希望而且快樂,在因基督之愛緊密相連的朋友圈中感到安心。但羅斯已老,同時,傳述新英格蘭自由和機遇的故事在以年輕人為主的會眾耳裡,替他們共同的夢想勾勒出了更清晰的輪廓,並且促使許多人發誓一有機會便要離開威爾斯。這些人中有個叫亞歷山大.愛德華茲(Alexander Edwards)的男人,來自八英里外的阿斯克(Usk)小鎮。瑪麗可能也來自該地,和愛德華茲想必很熟,搞不好還曾相互鼓舞前往大西洋彼岸築夢、展開新生活。
一六四○年某一天,瑪麗收拾了包袱,走了十英里路來到切普斯托(Chepstow),這是一個位在威河河口的繁華港埠。她很孤獨,儘管感到基督與她同在。她踏上橫跨威爾斯蒙茅斯郡和英國格洛斯特郡之間的橋,渡過威河。無論哪一方轄區,對於這破舊的木造結構都疏於維護。她途經已毀壞的聖大衛教堂,繼續南行穿越迪恩森林(Forest of Dean),該處充滿幽靈和巨石柱。接著抵達比奇利(Beachley)半島,威河在此流入塞文河。她冒險走上搖搖晃晃的棧橋,凝視著一英里左右外的鐵灰色水面,等候擺渡人帶她橫越湍急的水流到達奧斯特村(Aust)。從那裡往南走三小時,塞文河始終位在右手邊,直到可以看見在布里斯托海峽(Bristol Channel)上航行的船隻。到達港口後,她詢問前往麻薩諸塞州的航程,拿出了錢—也許是羅斯的餽贈,又或是來自她簽約工作的主人。她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然後是另一張。那是她來自蘭瓦奇斯的朋友,包括亞歷山大.愛德華茲,他們都要前往美洲。或許她是一時衝動才跟著他們來到這裡,儘管那些人出言勸阻,滿懷擔憂,認為一名已婚婦女除非確定找不到丈夫,否則不該離開祖國。可是她已為了這令人悸動的一刻賭上所有未來,而他們竟然要她回去?在瑪麗同意會繼續尋找丈夫,並找羅斯先生商量後,她動身折返蘭瓦奇斯。
回到小村莊後,瑪麗受到溫暖的歡迎。羅斯知道她信教的丈夫虐待她,並對她曾努力尋找對方十分滿意,因而認可了她前往新英格蘭展開新生活的提議。也許是思及瑪麗一開始就該來找他商量,他便給她祝福,而這正是她所需要的,尤其是來自一個她敬如父親的男人。一五九三年,約翰.潘瑞在遭處決前夕曾給他女兒些許建議,而羅斯或許也給了瑪麗類似建言:避開撒旦、在神恩中成長,透過教會分享基督的苦難,心存敬畏地生活。不要驕傲,也別「不關心塵世與其中的任何事物。」無論如何,羅斯知道她必須加快腳步,溫施洛普十年移民潮即將結束,橫渡大西洋的船隻已經不多,有意願去的人也越來越少,英格蘭即將爆發內戰,覺得自己必須留在家鄉的清教徒人數增加了。即便如此,羅斯還是忠言勸誡,說她不應該在新英格蘭沒有家人可投奔的情況下離開威爾斯。
羅斯向當地傳教士威廉.厄伯里(William Erbery)尋求幫助。厄伯里約三十四、五歲,和羅斯同是清教徒神祕主義者,他的助理牧師是沃爾特.克拉多克(Walter Cradock),蘭瓦奇斯教會的共同創建人。他拒信宿命論,宣揚人人都共享基督的神性,也繼承下了這個觀點:威爾斯雖是屬靈荒原,卻是已由「蘭瓦奇斯聖徒」點燃一盞烽火之地。在他的看法,沒有誰比清教徒更聖潔。一如羅斯,厄伯里的贊助人是卡菲利(Caerphilly)的路易斯夫婦(Lewises)—與瑪麗分居的丈夫是否與其是親戚關係,並不清楚—也在他被蘭達夫主教免職後,開始向廣大群眾布道。「在滿腔的熱愛中,我的心堅信於他,勝過世上的任何一人」,一名崇拜者說道。厄伯里代表瑪麗寫信給理查.布林曼(Richard Blinman),他是一位已搬到新英格蘭的年輕威爾斯牧師,也是很有同情心的公理會信徒。此人是羅斯遺囑的見證人,因不遵奉國教失去了在切普斯托的牧師職位。其後被五月花號朝聖者愛德華.溫斯洛(Edward Winslow)說服,帶著羊群移居新普利茅斯(New Plymouth)。在透過一位「姊妹」引介瑪麗之後,厄伯里問布林曼是否能將她安置到虔誠的家庭中。布林曼從善如流,安排她在多徹斯特落腳,該地有位威廉.品瓊會雇用她。距離初次嘗試離開威爾斯卻失敗的六週之後,亦即她的新雇主橫渡同一片海洋的十年後,瑪麗回到布里斯托。這一次無人勸阻。而那是一六四○年的初夏。
瑪麗要搭乘的高桅杆船就停在面前,除了仍垮著的船帆外萬事皆備、可以啟航。這是典型前往新英格蘭的船隻,原本是漁船或是運煤或葡萄酒的船,如今獲得新的用途。這種船不達兩百噸,可載一百二十人、一百五十桶牛肉、四十個豬頭桶(hogshead)麥芽、四十個豬頭桶麵粉,和一百加侖的油。此外也能載運葡萄酒、威士忌(Vitae)、醋,外加基本物資如麵包、豌豆、餅乾,奶油和乳酪。船上通常也會裝滿出口貨物,從肥皂到火槍等等所有物品。有時還有家畜,如馬、牛、山羊和母雞。乘客中有許多人早已受僱於美洲的新主人,組成類別有自耕農(大都帶著家人)、農夫、做農務的工人和僕人,外加各種商人—織布工、裁縫、鞋匠、木匠和桶匠等等。人人都在甲板上等候,周圍全是木箱、包袱和木桶,調查官會上船檢查各人的許可證,並監看宣誓過程。瑪麗很快便通過檢查、完成所有移民者必須進行的宣示,表示自己十分「渴望前往新英格蘭當地居住和棲身」。接著船員拉起索具,船帆鼓滿了風。一旦海岸消失在身後,瑪麗眼前便只見無垠的灰綠色海洋將自己圈繞其中。她的冒險已然展開。
然而興奮之情很快就被乏味取代。航程將持續八到十二週,如果變成五週,就是例外,然而二十週也非前所未聞。但即便是最快的航程,記錄時間和日期也變得越發困難和無意義。除了交談、打盹和盯著無邊無際、不見陸地的世界外根本無事可做。緊張的乘客紛紛盯著地平線尋找海盜身影,並相互檢查有無染天花的跡象。許多人服用艾草治療暈船,或者試著在甲板上做運動。菜色算是打破了單調的日常,可是也鮮有變化:鹹魚、奶油豌豆、不新鮮的麵包,有時還有雞蛋和羊奶。點心是搭配板油和葡萄乾的「袋裝布丁」,水通常又鹹又髒。水手捕獲的鼠海豚嘗起來像餿掉的培根。瑪麗的夜晚往往在低矮的貨艙中度過,裡面塞滿行李、吊床和稍微給人一點隱私的遮蔽用帆布。陌生人被迫親密貼靠,還得忍受船隻的縱搖平擺和橫搖。乘客的鼾聲、吵嘴和哭泣、沒有清洗的身體、潮溼毯子和腐臭底艙的臭味。暴風雨將這慘況變為恐懼。海浪升高了二十英尺,船隻從浪巔被拋到波底又拋回來。一些水手嘲笑清教徒瑟縮著身體祈禱的模樣,其他水手則認為祈禱反會招來厄運,情願在浪濤的巨響中放聲高歌。
作者為英國東安格里亞大學(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近代歷史榮譽退休教授,專長十七世紀的英美社會和文化歷史,尤其是巫術歷史被公認為巫術歷史研究方面的權威專家,著有受到高度讚譽的《Witchfinders》和《Between Two Worlds》。

書名:《女巫末日:新世界的生死審判》
作者:莫爾肯.蓋斯吉爾(Malcolm Gaskill)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時間:202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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