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有「人類三部曲」的歷史學家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2018年饒富深意的指出,他認為包含人工智慧在內的「一切資訊科技皆有利於暴政」,與其擔心AI真的擁有自我意識或者搶你飯碗,不如先擔心它被人類拿來破壞民主。
哈拉瑞的預言,某方面來說早已成真。2019年,中國科技新創獨角獸企業開發的AI人臉辨識系統,被用在監控維吾爾族人;無數不在的數位支付,讓消費痕跡無所遁形、極具反烏托邦風格的社會信用評等資料庫,以言行決定你的「公民分數」,乃至2024年傳出的「社會信用評等決定就醫順序」,不夠格的公民沒有資格看醫生,無不證明資訊科技可以是擱在人類脖子上最銳利的武器。
民主與科技的辯證
以結論來說,前數位發展部部長唐鳳與微軟研究院頂尖學者衛谷倫(Glen Weyl)近來實體化的中文新書《多元宇宙:協作技術與民主的未來》(英文版:數位 Plurality: The Future of Collaborative Technology and Democracy)並沒有否認這一點,但他們提出民主國家與公民的解套方式──正因現今民主政體本質上對於採用最新科技有戒心跟敵意,才更應擁抱科技,而不能陷入「非民主國家以國家之力不擇手段發展科技侵害人權」、「民主國家政府不作為,導致私募基金與商業巨頭壟斷最新科技」的雙重陷阱之中。
唐鳳與衛谷倫各自在其領域有「天才」之譽,這可能並不是純粹的公關宣傳或者大眾偶像崇拜。唐鳳在任職數位發展部長之前,出身自開源軟體界,她的Github歷程證明了一切。衛谷倫是一位政治經濟學者,在充斥圖靈獎、菲爾茲獎得主的微軟研究院任職長達十年,現為多元協作中心研究總監。
《多元宇宙:協作技術與民主的未來》清晰的展現了唐鳳與衛谷倫各自的哲學思考與意識形態立場。唐鳳本是一位優秀的開源軟體工程師,她出身的開源軟體社群不只是一群單純的技術人員,更是一種「既在地」、「又全球」的思想奉行者,他們相信,比起一切以謀利為考量的商業行為,開放程式碼更能推動人類前進──這裡指的真的就是「全世界的人」。
程式碼以英文寫成,全世界的軟體工程師皆以程式碼溝通,這讓開源社群天生具有「世界性」。開源軟體容許所有社群成員修改、增益、重新發佈自己的新版本,從這點上我們不難想見唐鳳為何對審議民主如此熱忱。有些論者對於唐鳳數發部長任內的表現有微詞,我不否認國家首次成立數位發展部,不可能一步到位或者滿足所有人的需求。但在此我想指出的是,唐鳳在數位政策上致力的優先順序,與她畢生的個人信念有非常大關係。
她注重民眾的參與、實踐、溝通、可取用性,而更少採取管制、禁絕、防堵等手段。唯一的問題在於,台灣的特殊處境,我們對於國家存亡的焦慮,往往會讓部分論者認為「數位發展」即應等同於「資通安全」,而當他們說起資通安全時,指的其實就是「堅壁清野」。
衛谷倫則是另一種有趣人物,他在2018年《華爾街日報》專訪中表示兒時接受安.蘭德(Ayn Rand)與傅利曼啟發,相信過自由意志主義,但後來越想越不對勁。他在前一本與芝加哥大學法學者艾瑞克・波斯納(Eric Posner)合著的《激進市場》裡,直接說要「肢解壟斷大企業」、「團結全世界的勞工」、「解決寡佔財產」──衛谷倫並不是左派,他的政治光譜可能比較接近半世紀前的美國保守派,但提出的解方意外的比當今左派還左得多。
《多元宇宙》是一本富含哲學與人權思考的著作
《多元宇宙:協作技術與民主的未來》光看名稱,很容易被誤以為只是在講當下公共政策顯學「科技治理」的書籍。但其實並不是,這是一本富含哲學與人權思考,政治體制革新,且真的具有科技專業視角的著作,我認為應該看成是政治兼科學哲學書籍才公平。
所謂的「科技治理」雖然理論上應該是好東西,但通常打著這個名號的論述都既不夠科技、也難謂治理。在生活中,真正用得上的成功科技治理都不會自稱是科技治理,反而不是的才會這麼說:柯文哲的iVoting、口罩販賣機、Obike、盪鞦韆計時器,全都以科技治理為名,以徹底報廢為終。
唐鳳與衛谷倫提出,當今民主政府與科技之間的關係,在人民對於科技巨頭的厭惡感(techlash)上升的同時,存在著兩種極端:「徹底放任」與「專家統治」,前者必然帶來不可測的災難,而後者則顯然因為欠缺公民的真實參與與協作,而難以解決多數無知(pluralistic ignorance)的問題。
依據唐鳳的說法,所謂的「多元宇宙」(Plurality,英語版書名同時放了「數位」兩個漢字作為說明),就是「plural」(數)和「digital」(位)。必須是複數的,不只是位元資料,更是「人」與其多重的「身分」。她提出,多元宇宙是關於「活在世上的方式」。這當然不是指戴上虛擬實境設備打遊戲那種最表層的事情,而是我們如何經過描述性、規範性、指示性,取得其中的「多元」。在這層意義上,唐鳳以科學、判斷、行動三個範疇,交織出哲學、設計、技術等第二個範疇,最終才會得到「Plurality」。
在分歧動盪的當代民主社會中,重新尋找人、身分與科技之間的關聯
本書試圖在21世紀迄今分歧動盪的民主社會中,重新尋找人、身分與科技之間的關聯,以及所能構連到的政治層面。作者們明確的指出,唯有共同知識(common knowledge)才能打造共同利益,也才能讓人走在一起。雖然這段是出自「結社權」段落,但我想放在今日的台灣,也有各議題整體適用的效果。
最後,《多元宇宙:協作技術與民主的未來》開篇名稱為「玉山視野」,裡頭提到兩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其一,台灣最初的民主化發生在1970年代,這不是因為統治者的恩慈,而是因為「中華民國被踢出聯合國」,由於「代表中國」的錯覺幻滅,因此國民政府漸漸失去了高壓統治的正當性。
其二,2024年1月,作者之一的衛谷倫親自訪台見證總統大選,他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在執政的民進黨造勢場合上,並沒有官方旗幟,大家揮著象徵島嶼以及彩虹的旗幟;相反地,國民黨的場合,則全都只有中華民國國旗。於是他說,假如美國的總統大選上,有一方陣營揮的是星條旗,另一方揮的是英國國旗,那麼這個國家「究竟會分裂得多麼嚴重」?
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多元宇宙:協作技術與民主的未來》本質上也是透過開源協作而成的書籍,在相關網頁上,以及書籍開頭,都列出了長長的感謝名單,包含:撰述、編輯、科技、翻譯、視覺、資料、管理、公關、研究,這些協作者來自台灣與世界各地,名單長達一整頁。於是我們知道這些詳盡的資料,精美的視覺化圖表、排版、呈現,不只是出於兩位天才之手,我們都能屬於「Plurality」。
對法蘭克福學派而言,大眾社會是一個負面的概念。他們相信,大眾(masse)如同字面所述,是無知、龐雜、聽不懂人話又好操控的集合體,稱不上有精神生活,就算有也是被事先決定的。大眾社會帶來了流行文化,大眾媒體如果顯得低俗又墮落,是基於服務大眾社會的目的,或者他們本身也就只是「烏合之眾」,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專業人士。然而,在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流行樂、體育狂熱、偶像崇拜、實況主、網路迷因之中,我們卻還是能找到世界運轉的規則,並洞見人性企求超越的微弱燭火──為了這個原因,我研究大眾文化,我寫作。
書名:《多元宇宙:協作技術與民主的未來》
作者:衛谷倫、唐鳳(Glen Weyl, Audrey Tang)
出版社:堡壘文化
出版時間:202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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