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兩週是近年美國總統選舉所罕見的震撼週。首先在秘勤局維安的嚴重失誤下川普於賓州的造勢場合遇刺,所幸槍手沒有得逞,避開了一個足以撕裂美國甚至世界的政治風暴,而川普原本就穩定領先的選情也得到刺激,挾著川粉高昂的情緒進入共和黨黨代表大會獲得正式提名。
拜登退選的原因絕非單一因素
在民主黨方面,拜登在總統辯論中老態龍鍾的表現引發了勸退風潮,加上川普遇刺的效應,拜登也在近日宣布退選,成為自詹森以來第一位放棄競選連任的美國總統,並宣布支持他的副總統賀錦麗,但目前民主黨尚未確定人選。為何會走到這個局面,筆者藉此提出幾個對這次選舉的觀察與反思。
首先,在這些事件之前拜登就已持續地小幅度地落後川普。從2000年以後美國政治版圖固化地非常厲害,兩黨選票都在47-53%之間擺盪,差距都不大,加上特殊的選舉人團制,形成搖擺州關鍵選民決定選舉結果的現象。筆者就幾個長期收集民調的網站如realclearpolitics以及fivethirtyeight的資料來看,無論在南方的搖擺州North Carolina以及Georgia,西部的搖擺州Arizona、Nevada,鐵鏽帶搖擺州Wisconsin、Michigan以及Pennsylvania都呈現川普持續領先的態勢。
一些以往的搖擺州如Florida以及Ohio則是早早成為川普囊中物。造成這個局面的主因並不是川普比以往更受歡迎,而是拜登政府更不受歡迎。這次大選可說是近幾十年美國總統大選中選民對主要候選人負面觀感最強的一次。從各項長期民調來看,川普儘管今年以來一路領先,與八年前相較也得到共和黨內一致的支持,但都沒能真正拉開差距,無論遇刺或是共和黨大會也都沒有帶來民調更進一步的躍升,顯示出許多搖擺選民對他的爭議言行以及總統任內表現懷抱根深柢固的負面觀感。
厭惡川普者眾,但不滿拜登政策者更多
然而在拜登方面,選民對其施政的不滿始終是硬傷。川普第一次當選時各界所關注的主要是基層白人社區特別是鐵鏽帶的長期困頓與不滿,也在這個課題上產生許多重要的學術與通俗作品。《絕望者之歌》作者凡斯(J.D. Vance〉這次更獲川普提名為副總統,顯示出這些課題的重要性。
然而筆者認為造成這次選局「紅升藍降」趨勢的主要動力還是拜登在內政上的問題。上次大選關鍵之一是出身自勞工社區的拜登一定程度上贏回一部分藍領白人選票,加上川普對疫情的應對失序引發都會中產階級的不滿。但拜登勝選後沒能真正守住這個格局,在過去兩年間滿意度一直在百分之四十左右低檔徘徊,甚至屢屢跌破百分之四十,就美國的歷史經驗而言連任機率本就相當低,如果不是川普的嚴重負面形象,選舉可能早早就進入「垃圾時間」。簡言之,這次選舉的基本格局是比討厭誰的人較多,而揹負施政包袱的拜登的人的「仇恨值」稍微高些。可以說拜登退選固然來自於辯論會糟糕的表現以及對他年齡的擔憂,但長期的民調低迷才是主因。
拜登窮於應付通膨與移民問題
進一步來看,造成拜登政府滿意度低迷的主因是幾個內政問題處理的嚴重失策。首先是對通膨的輕忽;拜登政府的經濟紀錄相當複雜。一方面經濟成長率不惡且失業率保持在歷史低點,但另一方面嚴重通貨膨脹導致許多民眾的日常生活受到嚴重衝擊,嚴重影響了對拜登經濟政策的信心。除了經濟課題外,移民與其他政策也在激進派與保守派間進退失據,失去搖擺選民的支持。
以移民政策而言,從1990年代共和黨因反移民導致加州由紅轉藍之後,移民問題常與拉丁裔選民投票意向高度相關,而支持移民的民主黨也因此長期享有拉丁裔選民的選票紅利。然而這個議題近年出現微妙變動;儘管民主黨仍然在拉丁裔選民中佔有優勢,近年從中南美湧入數以百萬計的移民直接衝擊了邊界以及周邊各州的各項公共服務系統,而拉丁裔社區可說首當其衝,也因此出現了川普在拉丁裔選民中支持度上揚的意外現象,跌破許多美國選舉專家的眼鏡。
拜登政府四年來為了避免陷入反移民形象,一直未能提出合理的移民政策,今年在民意壓力下匆促丟出一個草率的行政命令,更凸顯他對這個課題的手足無措。除此之外,民主黨內認同政治的高漲引發許多政策領域,特別是教育領域的衝突,也一定程度衝擊了郊區家長對民主黨的支持。在搖擺州陣地戰決定全國政局的格局下,這些看似局部的發展累積成嚴重的選舉劣勢,而讓拜登很難翻轉。可以說無論有無拜登辯論失利以及川普遇刺的事件,拜登面對的都是一個嚴重下風的選局。
進一步問題是,揹負這些包袱的拜登退選之後,選戰會出現新的格局嗎?
換拜之後,民主黨的根本問題未變
筆者對這點抱持相當保留的態度。拜登退選當然有助於擺脫選民對總統年紀的疑慮,筆者推測兩黨間差距也並不大,但無論誰接手民主黨的選局,最關鍵課題還是是否會被視為「拜登第二任」。換言之,也就是是否能擺脫前述拜登政府的幾個重大政策包袱。
其中隨著今年通膨的趨緩,經濟課題的負面影響或許會減弱,但其他政策課題要能產生足以改變選民印象的政策宣示並不容易。川普雖然自身「仇恨值」不低,但不能接受川普言行的選民也早已表態,轉向空間並不大。許多搖擺選民未必完全認同川普言行,但對於拜登政策更為反感。而川普精於利用美國國內政治矛盾而極大化對手「仇恨值」的政治手腕,也非目前在激進派與溫和派間進退失據的民主黨人可以抗衡。儘管相對小的差距使得選情仍有可能生變,但川普當選機率顯著較大應當是目前美國政治的基本格局。
川普前幾日關於臺灣半導體以及防衛的發言讓很多人嚇出一身冷汗,川普如果當選對臺灣的衝擊自然是一個值得用另一篇專文討論的課題。不過筆者在此所要強調的是拜登政權困境的啟示。近十幾年歐美右翼民粹主義大幅興起,儘管實際執政結果往往顯示這些政治力量缺乏真正解決問題能力,但所立基的各項社會矛盾未能在原有政治格局中獲得解決是不爭事實。
拜登政權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傳統建制的回歸,所面臨困境某個意義正是回到這些深刻的基本課題,包括如何應對沒有獲益於全球化經濟榮景的輸家,如何應對社會中對「進步價值」的質疑與反對等。民進黨政權雖然也是草根出身,但長期執政後也有日益建制化傾向,而台灣特殊處境導致在這些議題上的容錯空間並不大,這也是看待美國政局時可以觀察反思的面向。
作者1974年生,美國杜克大學社會學博士,前後任職於中山大學與政治大學。在專業領域內外廣泛涉獵以追求知識上的自由,習慣從多樣方法與視角觀察社會事務,篤信對在地與世界的批判性認識是公民社會重要基石。著有《屏東縣誌—產業經濟篇》、《不待黃昏的貓頭鷹:陳紹馨的學術生命與臺灣研究》以及其他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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