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
在中游的某個地點,當河水漸深、顏色漸暗,這條江河成為中國所有。別稱小父親的阿穆爾河改頭換面為黑龍江,又歷經一次性別轉換。在中國,流水自古以來是女性,高山則為男性,而華中地區的大動脈長江和黃河,在人們眼中是繁衍不息的生命力。這些江河滿載著永恆崇敬。在儒家與道家的哲學中,水是一種本質面的道德良善;水的流動無論多麼危險,皆體現正確的人生,治水對於國家安康事關緊要。倘若河水氾濫,即為上天收回賦予皇帝授命的跡象,使他的皇位動搖。
黑龍江由西向東流,一如所有的中國大河,這條軸線依然深植中國人的思想。這項地理軌跡或許暗指黑龍江屬於中國,因為俄羅斯最浩瀚的水道全都往北流動。然而黑龍江的位置遠離中國核心地帶,其凶猛性格引發週期性洪水,但怒火肆虐於偏遠荒野,從未觸及帝國中心。長江和黃河的源頭爭議不休,彷彿那可能揭露中國人生命的祕密泉源;黑龍江的源頭則佚失於蒙古沼澤,並未承載此種徵兆。那地方危機重重,可能有入侵者襲來。
黑龍江沿岸城鎮還年輕。黑河市的前身是一處設防的商貿屯墾地,於一九○○年遭俄軍夷平。三十年前,重建地只是一個村鎮,但我如今踏上碼頭,中國人正在卸貨給垂頭喪氣的俄國搬運工,而俄國人像牛隻般集中在海關大樓排隊。中國邊防官員花了四十分鐘處理我的簽證,層層上交茫然的主管,直到某位官員擠出令人不安的皺眉後蓋章。「只有俄國人從這邊來。」
我的巴士開上寬敞、乾淨的大道,兩旁摩天高樓頂端架設操作中的起重機。濱水區跟海蘭泡同樣鑲嵌花崗岩,不過尺寸似乎更龐大,連綿數英里以幼樹妝點。現在是十月初,「黃金週」假期剛開始,用以紀念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創建,鮮紅旗幟在八爪分枝街燈的大道飛揚。一個巨大球體頂端佇立飛馬,宣告黑河市榮登中國的商貿重鎮,一叢叢綠色植物被修剪成俄羅斯娃娃和洋蔥狀圓頂,向渡河進城的人表示歡迎與交易期許。這些綠雕幻象,實際上是把剃平的小灌木擺進竹支架,再用紅漆噴上圖案。一切皆受到精心照料,完美無暇。看似海市蜃樓歐洲、投射燈光映照河面的圓頂與塔樓,結果容納市政設施。哥德式大教堂是市民健身場館,興建中的巴洛克風格宮殿將成為老人休閒中心。海蘭泡的二手日本車與棘手的右駕方式不復見。我看見成排的嶄新速霸陸(Subaru)、凌志(Lexus)和豐田轎車,以及暗色窗戶的荒原路華(Land Rover)停在更宏偉的住宅大樓路邊,那裡的時髦年輕女子踩著厚底靴走路。
通往市中心的街道變得人車密集,我開始步行。黃金週火力全開。豐田和路華旗下的攬勝運動休旅車(Range Rover)塞在電動搬運車與貨車中間按喇叭,而在城市的要道文化街徒步區,商業喧囂升高成激烈的刺耳噪音。在狹窄門面後方,商店內縮成明亮殿堂,高吼的擴音喇叭在前線厲聲交戰。有的店家將商品擺上人行道,花車堆滿廉價服飾、陶製杯盤、電子產品,連寵物龜和金魚都有。衣服大半標著「New York」(紐約)、「Benetton」(班尼頓)、「Yankee」(洋基)或「Gucci」(古馳),絕對沒有「Moscow」(莫斯科)。甚至有一包肯德基炸雞。攤販設置自己的播音系統,拉客的人到處都是,強力推銷餐廳,遞來折價券和簡介手冊。他們以為我是俄國人。隨著夜晚到來,嘈雜喧鬧甚囂塵上。在漢字的鋸齒狀迷宮中,霓虹招牌閃爍人工色彩,越過江水傳來的動人樂聲無比魅惑,音量大到淪為震耳噪音。這是孩童的假日時光。他們繫上安全繩,在街邊的蹦蹦床上下彈跳,並駕駛塑膠的坦克車和跑車穿梭人群間。
與此同時,在頭頂的陳列電視上,一場國宴正在北京舉辦,天安門廣場令人膽寒的閱兵已結束,另有一個月前我從外圍經過的那場軍事演習的新畫面。處處可見招攬所剩不多的俄國人的嘗試。西里爾字母和漢字在路標上並置,錯誤拼字長久地留於店鋪櫥窗上、或在店頭的霓虹燈箱中跑動,偶爾依然聽見俄語從播音系統放送。路口矗立偽綠雕的俄羅斯娃娃和東正教會教堂尖頂,並安放常綠十字架。
可是我沒看見半個俄國人。在普希金(Pushkin)雕像對面,昔日俄羅斯貿易商聚集的餐館變成低價玻璃製品的倉庫。我踏上附近的普希金書店階梯,進入意外的寧靜。樓梯間排列著俄國作家和芭蕾舞者的照片,緊鄰一間臭氣四溢的廁所。我找不到俄文書,於是使出不牢靠的中文,向一位幫手詢問它們的位置。她說店裡沒有俄文書,已經好多年沒有了。
回到街頭,一席歡樂慶典正揭開序幕。鼓、號角、鈸組成的樂隊,走在揮動紅綠彩帶和扇子的舞團間。有些人戴著墨鏡和圓頂高帽。在巴西,這種突發事件可能預示一場嘉年華會,在印度是宗教節慶,然而在黑河市,他們意在替「中國黃金」打廣告。有個咧嘴笑的老人跟不上腳步,乾脆閒晃到一旁,炫耀繡著龍的滿族長袍和一頂小圓帽,似乎為了長久遭剝奪的過往而欣喜。海蘭泡的寧靜幾成回憶。不過人群中有兩位年輕的俄國女子笑著走向我,一頭醒目金髮和藍眼珠。
「我們打了個賭,說你不是俄國人。」
「為什麼不是?」
她們齊聲大笑。「因為你看起來很快樂!」
在這片過於喧囂的商業亂象中,她們似乎格格不入,更接近我覺得熟悉的世界,一個我無法擺脫的世界。現在她們說:「這一切是不是糟糕透頂?我們很討厭,只有錢、錢、錢。你覺得呢?」
我擺出怪表情。「可是我很著迷。」我感到一閃即逝的不安,唯恐她們討厭的力量有天也許會吸納她們,但我喜歡她們的笑聲和無憂無慮的美貌,接著我們在舞蹈團間分道揚鑣。
格列伯說話算話。他透過幾位黑河的生意窗口安排一位待業的中國人,如果我喜歡對方的話,可以陪我沿著黑龍江走前幾百英里。這麼一來,我就不會上當或挨揍,他說。我只需要付那人要求的一點錢。
在我下榻的黑河市旅館,位於市中心的一棟熱鬧大樓,我等待與梁先生見面。我擔心來者是話多的嚮導,或甚至是情報特務。不過當他抵達接待大廳時,他身穿褪色牛仔褲和舊背心,看起來侷促不安。在他的狩獵扁帽下,我看見一張聰慧的臉,帶著某種憂鬱鎮定回應我的微笑。我們都很尷尬,不確定誰在面試誰。他覺得我的行程難以理解,這是當然。他說除了二十英里外的愛輝區——也就是以前的璦琿,他對這條河流一無所知。他的家人來自吉林省,在遠離黑龍江的南邊,加入一九六○年代的大移民潮;他們一家有十個人。他脫下帽子,露出禿頭,僅有稀薄黑點覆蓋額頭,單獨一條橫斷的皺紋如同刀疤。他在黑河當印刷工人,接著做木匠,甚至試過短暫地擔任城市嚮導,可是很快就賺不到錢。或許是那段日子的緣故,他的談話中充滿古怪的俄語,而我用謬誤的中文回答。我們聽起來肯定糟透了。他說,他只去過俄國一次,偕妻子跟團去新西伯利亞(Novosibirsk)度假。「我們全都被搶,來了一群黑幫。但我們反擊回去。」他露出中國式的堅毅微笑,以及一排破牙齒。我直覺上喜歡他,我也察覺到自己這身外觀讓他放鬆:衣衫有些破舊,像他一樣。我們說好過兩天出發。
城市河濱步道下的黑龍江有著清澈的紅褐色水流。江畔的辦公室和樓寓由於黃金週而安靜下來,老人在臨江公園外圍的樹下玩撲克牌。三兩美術學生在碼頭上用淺色油彩描繪景致,路人聚在他們的畫架周圍,不時評論。學生早已學會忽視他們。「這些人跟我們不同類。」一位學生告訴我。她高高瘦瘦,身上的T恤宣示「我們都是明星」。「黑河市非常小,你知道吧。我們在這裡都感到孤獨,沒人能講話。我們會在這裡讀四年大學。」她來自黃河邊的富裕城市鄭州。「我想回去。」她只畫出視野的一部分,江水和樹而已,抹去一切河畔建築物。
她畫清界線的那群人,中午在河濱大道散步。女生穿花裙或長褲,黑色防風外套和鴨舌帽。很容易將他們矮而結實的體型歸屬到農村祖先,剛剛脫離貧窮的一個世代,享受從南方人口密集省分移民的果實:山東、吉林、遼寧。在這座年輕的城市,年歲漸長的世代到戶外呼吸新鮮空氣,挽著兒子或女兒的手臂蹣跚而行。艱困年代彷彿在他們緊繃的面容上留下印記,於是即使到了今日,閃閃發光的河濱步道、雕像和遊船,也許依舊顯得有點美好。
他們眼見的一切都比自己年輕。三十年前,這裡是一片礫石河灘。如今在高聳基座上,巨人般的母親塑像高舉帶翼嬰孩,偶爾會有導遊宣稱她是黑龍江與阿穆爾河融為一體的象徵。當你往下游晃盪,步道旁的樹影變得濃密,立著熊、貓和寓言比喻的民間故事雕像。在標示「知識就是力量」的翹翹板雕塑上,捧著一疊書的得意孩童,重量勝過拿一包菸的肥胖粗人。
瞭望塔的士兵正透過望遠鏡觀察對岸的俄國守兵,塔外的大黑河島彎曲伸入江中。大黑河島屬於中國,兩座寬敞橋梁越過水面聲張主權。沿著島的北岸,步道再度出現,在樹木圍籬下延伸一英里至島嶼尖端。一九九○年代初期,中國宣告大黑河島為自由貿易區,俄國人無需簽證就能來這裡做生意,我曾從海蘭泡瞥見島上國際商貿城的建築物簇擁著地平線。
不過當你往前走去,步道變得冷清。唯一的聲音是細微鳥語。越過河面,海蘭泡的剪影低矮且破碎。我經過我住的舊旅館,在江水另一頭隱約拔起,並跋涉在外圍種著角樹、柳樹和橡樹的花圃旁。接著,島嶼盡頭出現一片廣闊、空曠的停車場,後面有一座廢棄的遊樂場,摩天輪停擺在空中。棄置商貿城建物的巨大鋼鐵弧線延展開來。我從吊著掛鎖的門口費力端詳內部毀壞的拱廊。
有一度,當盧布幣值高漲,俄國人帶著大筆錢財湧進此地。十年後,自由貿易區擴建成黑河市。中國人百般嘗試迎合俄國人的胃口,供應本地釀造的伏特加、莫斯科流行的服飾,以及加大尺寸的裙子、皮帶、胸罩。堅毅的「駱駝」往來不息。由於判斷失準的歡迎之舉,連市設垃圾桶都做成俄羅斯娃娃的造型,導致俄國人憤慨不已,該國具有保護魔力的戴頭巾老奶奶竟然淪為垃圾容器。
而今在新建的較小型中心,幾位沮喪店主占據原本國際商貿城的位址。「生意很慘澹。」一位銷售員說。他看來年輕,焦躁不安。「這地方剛剛蓋好,可是沒人來。」他的攤位堆滿一個套一個的娃娃。「其實這些便宜貨是中國工廠製造。大家不告訴俄國人,當然囉……」他在店裡成排的紀念品間莽撞移動。「我想念俄國人,大量採買的那些傢伙……尤其是女生。」
「她們買得比男生多?」
「不,是她們的長腿。」他露出好色的咧嘴笑容。「那是俄國人最棒的一點。女生的腿那麼那麼長……」
他聽說俄國跟中國不一樣,女人比男人多。他知道有人異族通婚。他認為俄國女生曾經有錢,但談論到她們,他的臉色變得黯淡。「俄國人沒辦法不喝酒……」他轉頭往一臺老舊筆記型電腦查詢存貨。他不知道自己能在這行業生存多久。信誓旦旦的未來,以及西伯利亞的財富和絕美長腿,都在他的憂慮話語聲中消逝無蹤。
俄國人從未回報黑河的歡迎。在海蘭泡,我想不起看過漢字的路標或商店招牌。連中國餐館都用西里爾字母自我介紹。不過有座俄國雕像向黑龍江「駱駝」的勞動致敬,表現一位年輕主角抱著運輸的巨大長方形箱子邁步向前。在黑河,中國人以類似的雕像回應,可是他們的駱駝坐在手提箱上,握著手機,顯得非常疲憊。
現在是傍晚,天空漸暗轉成藍紫色。在黑河市中心,醒目標示著「歡迎」字樣的寬闊拱門後方,幾盞燈光從俄羅斯商品街亮起。這些店鋪販售在中國加工的俄國琥珀、標價漂亮的珠寶、伏特加與俄國巧克力。但是街上沒有俄國顧客;所謂的俄羅斯餐廳端上一道俄式開胃菜(zakuski)後,又恢復成中式餐點。
越過拱門,俄羅斯商品街漸漸變成千篇一律的紅燈區。可是,過往受到中國人身體的陌異感打動因而湧來的俄國買春遊客,如今已不復見,情趣用品店興許歇業已久。只有一次,粉色珠簾撥開,看見由孤燈點亮的房間裡,垂頭喪氣的女子朝我喊「Anmo」,但並非在訴求阿穆爾河,而是在講中文的「按摩」。
繼續往前走,街道變得十分安靜,就在這裡的一間深色木造大宅邸裡,格列伯的古董商在此運籌帷幄。如果我能把他們的瓷器照片帶回倫敦,這舉動的餘波對於格列伯很重要——或許是他交朋友的原因。古董商的其中一位兄弟目前在家,帶著幾位衣著光鮮的男助手。我登上寬廣木樓梯,通往飾有鑲板的走廊。周遭一切帶有暗黑光澤且厚實。面向走廊的房間一律緊閉,不過他們指引我走進一間辦公室,看起來像久未使用的會議室。整棟建築散發一股龐大、禁閉的力量感。我坐在擦得光亮的桌前,衣著入時的年輕人來來去去拿瓷器讓我拍照:他們說是一千年前北宋朝代的工藝品。他們把瓷器像嬰兒般放入我手裡,全都是無價之寶。一只花瓶,一件瓷盤,一個香爐。瓷器的釉彩美不勝收,在我的相機鏡頭下變幻發光。顏色為這類瓷器所獨有,介於蛋白石和綠松石之間。
我不經意揣想,照片如何能夠傳達這些物品的整體感覺,更別說是它們的價值。不過專家的眼光看來有時可以判斷。
幾個月後,當我把照片交給一位倫敦專家,他斷言瓷器是假貨。
作者為英國備受讚揚的旅行文學作者與小說家。他的早期作品生動地描繪了中東地區,包括大馬士革、黎巴嫩和賽普勒斯。一九八二年,他駕車遊歷蘇聯,並在《俄國人們》(Among the Russians)一書中詳述了這次非凡的旅程。這些早期的閱歷成就了他多部經典旅行著作:《長城後方:遍遊中國》(Behind the Wall)獲得霍桑頓獎和湯瑪士·庫克旅行文學獎,《失落的亞洲之心》(The Lost Heart of Asia),《在西伯利亞》(In Siberia)獲布維耶文學獎,《絲路暗影》(Shadow of the Silk Road),以及由馬可孛羅出版的《走進西藏聖山》和《深入賽普勒斯》。
施伯龍的成就得到了廣泛的認可,他榮獲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奈斯獎(Ness Award)和皇家亞洲事務協會的李文斯頓紀念勳章,並於二〇〇七年獲頒大英帝國司令勳章(CBE)。自二〇一〇年至二〇一七年,他擔任皇家文學學會會長,並在二〇二〇年被授予該學會的最高榮譽頭銜——文學同伴(Companion of Literature)。
書名:《阿穆爾河:一條往返中國與俄羅斯的河流,集結不同命運與文化之地》
作者:柯林.施伯龍(Colin Thubron)
出版社:馬可孛羅
出版時間:202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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