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追尋岡村俊昭:熱血記者的台日百年棒球超級任務》

【書摘】
140 人閱讀

傳說的「能高團」

首次前往太巴塱國小卻無功而返後,我便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回到一般記者生活。由於一直好奇岡村的身世,我想起社長曾提及關西大學的永井良和教授,便試著聯絡永井教授,看看能否透過他介紹岡村的家人。

起初上網查資料時,發現永井教授穿著和服正襟危坐的姿態,讓人感覺有點嚴肅,一聯絡下,發現永井教授相當樂意幫忙,還寄了他寫的有關南海鷹的書給我參考,補足不少相關知識外,同時讓我感受到關西人的熱情。

但隨後進入二○一七年,我又陷入一陣媒體工作的繁忙,從首爾的WBC經典賽、韓國總統朴槿惠的彈劾與文在寅的當選、接著是香港的特首選舉。雖然歷經不少政治現場,卻開始忘記有關追尋岡村俊昭的事。一晃眼過去,已經接近快年底的十一月了。

在討論是否能拜訪岡村的家族之前,我希望透過本章來簡述一下日本統治時代花蓮港地區的棒球發展,特別是當地日本人與漢族、原住民族等互動,也會提及影響花蓮與台東地區棒球運動相當深遠的「能高團」。

這篇雖然不會提及岡村俊昭,但是對之後岡村本人的棒球經歷來說,花蓮地區的棒球發展與能高團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上篇提及日本總督府在平定花蓮相當勇猛的太魯閣族後,花蓮地區從一九一○年代中期就開始進入大量拓荒時期,當地最高政治機構花蓮港廳,在如何輔導高山族「生蕃」接受現代化教育,改變過往逞凶鬥狠的民族性,從叢林、漁獵的茅草屋的生活轉為現代型的居家等花了相當大功夫。其中也包括矯正一些高山族會獵人頭「出草」的習俗。

事實上,直到一九二一年的統計中,被高山族原住民「出草」獵人頭而死的日本警察和平民仍統計達五十三人,被害者幾乎都是無頭屍體。加上進入大正時代以後,日本年輕一輩多半已西化,認為自身是「文明世界」一分子,對於台灣高山族的既有成見仍很深,願意前來東部經商或是生活的日本人仍相當少。

事情在一九二○年底出現一些變化,日本總督府在當年底宣布台灣實施「州制」,將台灣行政區劃分五州三廳,花蓮港最熱鬧的區域升格為花蓮港街,從此商業發展開始趨於穩定。當地的阿美族人也在日本二十五年的統治中,相對與日本人及漢人相處融洽,當時建造花蓮至台東的鐵路時,正是許多阿美族工人貢獻勞力的成果。

而就在這年底,「資深蕃通」江口良三郎來到花蓮港就任第五任廳長,年薪兩千七百日圓,至此讓當地出現新風貌。出生於一八六九年佐賀縣鍋島村岸川(今佐賀市內)的江口,一八九五年畢業後隨即被派往台灣,投身警察工作,隨後輪調新竹、宜蘭、總督府蕃務本署及警察本署的理蕃課等。江口過去也曾參與太魯閣戰爭,在就任廳長前,江口已經是課長職位,理蕃經驗豐富。臉型瘦長留小鬍子的他,講起話起來相當有明治時代初期的古風。

花蓮港要建大港

江口剛上任時,便對花蓮港興建正式港口一事相當關注。雖然名曰花蓮港,但實際上當時花蓮港船隻的停泊仍相當克難。

根據花蓮港「灣生」作家山口政治寫的《東台灣開發史》中,雖然當時已經有來往北部基隆的船班,但是母船無法直接上岸,都要在近海靠著舢舨,但是從母船移動到舢舨時相當危險,每次只能兩、三人跳過去,如果海象不佳、運氣不好時,常會發生落海意外。

搭上舢舨後再划一段距離等靠近礁石沿岸,會有阿美族的苦力從遠方拋繩子,操作舢舨的阿美族人將繩子綁在船頭後,一群光著上半身的阿美族人在從岸邊「吼、嘿、囉」等如拔河一般拉舢舨上岸。當時不少阿美族工人就天天聚在海邊等這種零工。

該書中也提及,花蓮港夏天有颱風、冬天吹東北季風時海象都很差,有時報章雜誌三天才來一次,從日本本土寄來的信一個月才會寄到。山口仍記得小時候,看到花蓮外海吐著黑煙的船隻進港時,媽媽曾興奮地叫著:「蘿蔔乾到貨了!梅干到貨了!可以吃鹽漬鮭魚了!」為了有條安全回家的路,花蓮居民不分種族時常請願要建港、蓋連結蘇澳與花蓮的山路等,也讓「安全回家的路」成為當地政治議題,這點江口良三郎在上任之初也切實感受到。

然而,建港需要經費,作為大日本帝國最難開發地之一的花蓮港,人口和商業規模都還不到位,因此東京的中央也無意願這麼快就建港。

就在這時,江口靈機一動,與其一直巴望中央能夠給予花蓮港建港口的費用,不如先起身來主動宣傳「花蓮港」這個地方。左思右想之後,江口認為組織一支棒球隊,去當時棒球運動相當熱情的台灣北中南部推廣,不失為是個好方法。雖然江口只是一介武夫,也不熟規則,但在台北任職期間還是看過棒球比賽,或多或少對棒球留下印象。

根據湯川充雄在一九三二年所著《臺灣野球史》一書中,提及棒球約於一九一七年(大正六年)左右傳入花蓮及台東地區。雖然時間相對較晚,但當初發展脈絡跟台灣各地一樣,都只是日本人工作後的閒暇娛樂,花蓮當地隨後陸續組成球隊,包括修建鐵路的鐵團、代表商業界的商工團及政治機關的綠團等。其中由鹽水港製糖所組成的鹽糖團、花蓮土木建設朝日組的朝日團、台東土木建設的櫻組的櫻團最受到注目。

其中鹽水港製糖的鹽糖團,也是當時推廣棒球運動的重要球隊。鹽糖公司於一九○六年創立於台南鹽水港街,在進入大正時代後陸續收購台灣東部的製糖公司後,開始往東拓展。

鹽水港製糖的棒球隊在日本統治台灣的初期可說是相當強勁的隊伍,不只如此,其他包括台灣製糖、明治製糖等球隊的實力皆相當強勁。這些公司的職員多半是所謂「東京六大學」體系或是關西當地大學的高材生,擁有打棒球經驗。

支持鹽水港製糖球隊當時的重要人物,便是來自宮城縣富谷市的内ヶ崎良平。内ヶ崎在一九一一年從早稻田大學商學部畢業後,隨即渡海來台進入鹽水港製糖工作,期間也參與球隊草創期的成立。内ヶ崎做事相當受到當時的社長槙哲的肯定,一路從營業部、經理部再到新營製糖所的總經理等職。加上早大畢業的他相當喜歡棒球,透過人脈挖角當時早大棒球隊王牌川島民藏、飯田五郎作等優秀球員進入公司打球。

隨著鹽糖在大正初年往東拓展,不少優秀又會打棒球的職員開始往東移居。鹽糖先是在花蓮港南邊的壽村建立工廠後,一九二一年又在馬太鞍設立工廠,兩個地方都設有球隊與球場,成為當地棒球運動相當大的推手。

馬太鞍工廠後來改名大和工廠,二戰後改名光復糖廠,也正是我的家鄉屹立不搖的精神指標,直到我中學時,每次回家鄉都會看到糖廠的煙囪悠悠地吐著黑煙,像是一位等待客人已久的老先生。

仕紳們接力幫忙

在打定用棒球宣傳花蓮港的主意後,江口便以廳長身分,在一九二一年讓當地的日本社會人球隊遴選菁英組成「全花蓮港團」,搭船先遠赴台北打了四場比賽,取得三勝一敗的戰績。而這支俗稱「全花軍」的遠征團,就有不少鹽糖、朝日組的球員,球隊背後也有兩位要角支持,分別是團長梅野清太和隊經理中村五九介。

梅野清太一八七七年出生於長崎縣對馬島嚴原(今對馬市),於一九○五年來到台灣。

起初來台時,梅野是位入伍服役的重砲兵隊副官,在台灣以陸軍中尉身分卸甲歸田後,就進入當地的賀田組工作。身高修長的梅野清太,雙眼銳利、心思細膩,而且做事明快果決有行動力,常常以軍隊式的號令來要求職員及阿美族的工人們辦事,雖然一板一眼,但深受當時的賀田組總經理、臉圓圓滾滾相當親切的原脩次郎信任。等到原脩次郎回到東京參政後,梅野順理成章接手總經理位置,並經營賀田組旗下的花蓮朝日組與台東櫻組土木事業。隨著在地方愈來愈有名氣,梅野也擔任花蓮港電氣公司與木材公司的人事副總裁等,最後在一九二○年十二月花蓮港市區升格花蓮港街時,他也被推舉為街長,成為當地實業界與政治界都極有分量的人物。梅野還在一九一六年一手創立《東臺灣新報》,成為首份在地報紙。梅野為人相當熱誠,常為了當地事務,每年花一千多日圓私下掏腰包贊助各項賽事,從棒球、網球到高爾夫等都有。

而中村五九介則是一八七七年五月九日出生於山口縣阿武郡椿村(今荻市),一八九三年從學校畢業進入土木企業「大倉組」工作後,一八九七年六月時被派往台灣的分公司工作。

一九○二年時中村來到台東,進入賀田組任職台東拓殖部會計長,一九○七年後移居花蓮港,開設中村商店等販賣日常雜貨。中村同樣相當熱心地方事務,陸續擔任花蓮港的防疫組合長與民會長等,可說是當地商業最大要角,同時也相當支持棒球運動。

首次出征宣傳花蓮,全花蓮港團的成績並不俗。然而之後,一支全都由阿美族人組成的棒球隊「能高團」逐漸抓住當地視線。

發掘能高團的林桂興

若要梳理能高團成立的脈絡,其實最詳盡的資料一定是梅野清太創立的《東臺灣新報》,但由於二戰後各項歷史因素,目前相關新聞資料皆已不在。所幸透過當年台灣的主要報紙《臺灣日日新報》以及日本各大報紙交叉比對下,也可以適度還原能高團在台灣與日本的行跡。在還原當年對話的同時,有些部分我只能根據當時的資料,做有限度的回溯。傳聞中成立這支能高團的關鍵人物,便是來自台灣台東的漢人林桂興。一八九九年出生於台東的林桂興,小時候就讀台東公學校、畢業後便負笈前往台北總督府國語學校師範部就讀,該校的棒球隊也是台灣歷史上第二支球隊,推測林桂興應該從那時起便開始接觸棒球運動。

在日本統治時代早期就可以前往台北的學校唸書,可以想見林桂興的家世應該不錯。加上該學校是培養教授日語人才,林桂興當初的志願應該是當日語老師。不過根據歷史記述,林桂興後來沒有唸完書,而是肄業後回到台東老家,加入梅野清太經營的櫻組工作,後來又內轉到花蓮港的朝日組服務,其間林桂興也加入公司棒球隊,戴著圓形眼鏡、老實憨厚的他,還曾擔任一段期間的隊長,以當時的台灣人來說,是相當罕見的成就。隨著當地日本人開始打棒球,這項娛樂很快滲透到當地阿美族人的生活中,然而當時球具昂貴,阿美族人幾乎買不起。這些阿美族人在各地打零工,閒暇之餘就在旁邊模仿日本人的棒球運動,他們拿著劈砍過的樹枝當球棒,跟隨處可見、沖刷過後的圓形石頭當球來做打擊練習。

傳聞中的一九二一年某日的花蓮港當地,這些阿美族人練習的模樣正好就被林桂興撞見,林桂興心想這些原住民「意外地很會打」,不斷觀摩後他試圖跟這群青少年攀談。

小時候在台東出生長大的林桂興,加上當時他的工作已經是朝日組的「勞力頭」,負責徵聘原住民的勞動工作,想必是懂阿美話,加上日文等語言交雜下,兩邊就這樣攀談起來。

林桂興表明自己在朝日組打球,也有帶隊經驗等,或許讓這些阿美族少年略為訝異。林桂興試試讓他們投球後,意外發現有個男子投球異常快速,問起他的名子,該男回:「舞鶴社的查屋馬。」

出生於花東縱谷秀姑巒溪下游阿美族舞鶴社的查屋馬,當時正北上就讀於花蓮港公學校,林桂興對他的剛猛投球甚是滿意。不過查屋馬球速快,許多阿美族少年要不接不好、要不就大喊手痛,唯一接球游刃有餘的,則是也在就讀公學校,來自溪口社的高大青少年辜茂得。

「他們真的很有資質。」林桂興一邊心想、一邊看他們傳接球。查屋馬身高不高,僅五呎三吋(約一百六十一公分),皮膚黝黑卻明眸皓齒。雖然身材嬌小,但是球速剛猛、敢於對決打者,是個投手素材。相比起來辜茂得目測超過一百八十公分,在當時可說是彪形大漢。性格純樸的他講話也憨厚,但接球技術紮實,十足是個蹲捕的人才。一矮一高,林桂興心想搞不好他們是個完美的投捕搭檔。

「大家有沒有興趣組一支球隊?或許我可以幫忙。」林桂興或許是在場大膽地提出建議,可想像許多阿美族青少年當初有點嚇到,因為大家平時都有勞動或是唸書,可能抽不出時間練球。再者,組球隊對他們生活來說好像沒有實質幫助。

為了讓這些阿美族人對組隊練球有興趣,林桂興想必也先與他們約法三章:比如大家只要在固定時間練球,球具他會想辦法商借來解決等;也許為了維持他們的向心力,他也願意出一點練習或是伙食費用讓他們自願來練習。

但無論結果為何,約從一九二一年中左右,這支棒球隊就開始斷斷續續練球,但起初光是打造隊形就是困難重重。當時還是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住民,大部分買不起鐘錶,光是要守時集合練球就相當困難。再者,這些北上花蓮求學的原住民除了部分白天在公學校唸書外,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港口、鐵路附近找單日僱用的打零工來做,如果真的有時間來練球,多半也是精神不濟。林桂興在碰到困難之餘也細心帶領,讓這支球隊慢慢開始走向整齊劃一。

作者一九八五年生。畢業於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曾留學福岡。道地台北市民、家族來自花蓮縣光復鄉,喜歡搖滾樂與棒球。

過去任職台灣的電視台,現為駐日本東京的記者,nippon.com繁體字編輯,定期供稿德國之聲中文與其他台灣媒體。著有《唐鳳:我所看待的自由與未來》(與丘美珍合著,文藝春秋/親子天下),同時擔任樂團The Seven Joy吉他手,負責作詞作曲。


書名《追尋岡村俊昭:熱血記者的台日百年棒球超級任務》
作者:鄭仲嵐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時間:2024年7月

留言評論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