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羅琳說台灣人是蠢貨(bonkers)。
以《哈利波特》等著作躋身世界身價最高作家的JK羅琳,最近幫台灣人上了一課。這堂課的內容叫做「我不管你實際上是什麼性別,我說你不是女的你就不是」。
近年JK羅琳醉心於新發現的「排跨女性主義」議程,她堅持男跨女的跨性別者「不是女人」。2024年4月,JK羅琳為了表示反對蘇格蘭《仇恨犯罪與公共秩序法案》──此法案限制人民不能刻意以「別人不想要的性別」相稱──在推特上發布了一份跨性別女性名單,並且寫下:「這些人是男的,每一個都是。」
JK羅琳稱自己不怕被關,也無懼於《哈利波特》電影版主要演員紛紛與她切割並且表示譴責,儼然就是全世界排跨女性主義的新神祇。
「排跨女性主義」有時候被寫作「排跨基女」(trans-exclusionary radical feminist,TERF),屬於一個在21世紀之後日漸取得網路聲量的抗議群體。然而這個詞彙極不精確,為了避免不熟悉女性主義的人誤以為「排跨」真的算是整體基進女性主義者的立場,本文不使用此一名詞,而僅用「排跨女性主義」相稱。
多數女性並不支持「排跨女性主義」
排跨女性主義的網路聲量遠比現實生活中的影響力來的巨大。一份英國民調顯示,大部分英國女性公民對於跨性別者「沒有明顯排斥」,此外,多數英國女性公民認為,判斷性別最合理正確的方式,不是看「出生時的解剖學生理特徵」,而是「現在他/她的自我認同」。
更有甚者,這份民調也顯示了以統計上來說,真正不承認「男跨女」的族群,並非女性,而是男性。57%英國女性認為「跨性別女性就是女人」,僅有28%女性反對。與此相較,有超過三成(高達39%)的男性認為跨性別女性「不是真的女人」。
在「是否應該排除跨性別者」這個議題上,排跨女性主義的盟友顯然並非其他大多數生理女性,而是其他原本就有恐跨、仇跨傾向的生理男性。這回,當JK羅琳誤指其後於巴黎奧運奪得金牌的台灣女性拳擊選手林郁婷為跨性別者且毫無悔意,她最熱烈的聲援者是伊隆‧馬斯克、川普跟批踢踢八卦板,完美說明了這些排跨女性主義者無論「內在動機為何」,她們的行為事實上「唯獨有利於那些希望性別刻板形象持續鞏固的男性」。
反對雄性暴力,卻落入弱弱相殘
女性主義與不平等社會的漫長對抗從十九世紀開始持續了一百多年才走到今天,許多過去曾經被視為離經叛道的思想,譬如女性的經濟獨立、婚姻與人身自主、平等自我實現機會,都已透過一再的對抗爭取而終於成為群體內建共識,儘管至今性別實際上仍不平等,但在民主社會裡很少人會公開宣稱自己反對上述這些事情。
因此,即便排跨女性主義者「統計上不是多數」,也不代表她們的論述沒有道理。排跨女性主義的主要論述如下:
●男跨女的跨性別者「佔用了原本屬於女性的公共資源」,譬如女廁容易被改為性別友善廁所,而男廁數量卻未減少。
●男跨女的跨性別者想透過「免術換證」來進行對女性的暴力犯罪。
●男跨女的跨性別者獲准參加女性賽事,會導致真正的女性無法公平參賽,甚至意外受傷死亡。
●暴力犯罪的男囚犯可因為「自稱跨性別」加以免術換證而轉進女子監獄逃避制裁並加害女性。
●跨性別團體的猖狂會導致越來越多未成年者接受變性治療,而他們或許成年後會後悔。
當我們把排跨女性主義的主張條列出來,會發現除了「性別重置手術是否該作為政治與法律上的跨性門檻」還勉強稱得上是值得討論的公共政策議題之外,其他幾乎都是混雜著部分真實訊息與錯誤歸因,缺乏統計證據的陰謀論,其中沒有任何一個論點足以支持跨性別者應該被社會排除。奇妙的是,即便我個人同樣不支持免術換證,也相對明白、共感排跨女性主義背後潛藏著對男性宰制的深刻憤怒,但條列目前排跨女性主義的主張之後,卻仍不免嚴重自我懷疑為何會淪落到跟這群人「看起來像是站同一邊」。
在排跨女性主義的想像中,男跨女的跨性別者其實是想要藉著體制漏洞竄改女性定義的邪惡陽剛男性,有能力且必然會實施暴力犯罪。儘管現實生活中,跨性者比較可能是其他男性反感作嘔進而施暴的對象,但排跨女性主義傾向於認為跨性者地位類似深層政府,密謀控制一切。
而貌似造成嚴重爭議的「女廁使用問題」,事實上只要政府更積極把使用平均時數較短的男廁改為性別友善廁所即可,把已經不夠用的女廁拆掉去蓋性別友善廁所的顯然是欠缺周詳考慮的地方政府、各場館擁有者,而不是跨性者。
圖說:
圖說:民調顯示,46%英國女性認為讓跨性別女性使用女廁並不會製造風險,只有28%認為會有風險。男性則是31%認為安全,37%認為不安全。
至於「抱怨跨性別者怎可參與體育賽事」,則與「抱怨未成年人接受變性治療」根本彼此矛盾。
按照巴黎奧運規則,部分項目雖開放跨性別者參與,但選手「必須在12 歲前變性」,或「未經歷男性青春期(無「不可彌補」的體格優勢)」,才能參加女子組──真的有人會因為從小立志「以後要在奧運作弊」,而在小學畢業前就接受變性療程嗎?
變性治療在大多數國家都十分昂貴,不受健保給付,且由於許多療程為不可逆或會導致身體損害,必須經過嚴謹心理評估才能做,更別提未滿18歲的未成年人本來就無法獨自進行醫療決策而需家長同意,很難想像有任何不是疏於照顧的家長,出得起那麼一大筆錢,卻根本不是基於兒童的真實意願使其進行變性。
最後,關鍵的問題在於:到底歷年來有多少跨性別者參與奧運排擠了女性選手的機會?答案是「少」跟「無關緊要」到不需要關注。在運動科學日趨完善的今日,跨性別者的參賽已經可以用「量級」的概念統一訂定規範和處理,一個80公斤的拳擊手本來就不應該打50公斤的對手,不是因為他們的生殖器長怎樣或者DNA怎麼寫,而是科學就是如此。
當排跨女性主義者還在死鴨子嘴硬,說「要不是有跨性別者參加體育賽事林郁婷也不會被污衊」時,我必須提醒,國際拳協(IBA)原本宣稱後又改口、語焉不詳試圖用來誣賴林郁婷的那套三腳貓XY染色體測試,最早是在1966年由國際田徑總會(International Amateur Athletic Federation,IAFF,現名為World Athletics)發明,隔年被用在波蘭女子田徑運動員克伊娃‧沃布科斯卡(Ewa Kłobukowska)身上,她締造的三項女子田徑世界紀錄因為這項不公正的測試被取消,而當時的波蘭政府受迫於壓力,竟只能對外假稱她「因傷退賽」。
根據波蘭歷史博物館資料,由於沃布科斯卡每次脫衣檢驗都過關,她是一名生理女性沒錯,蘇聯與東德政府奪牌受阻,感到臉上無光,決定一勞永逸剝除她的參賽資格,於是他們要求深入調查沃布科斯卡的性別,並且由蘇聯與匈牙利「醫療專家」組成一支檢驗團隊,宣稱沃布科斯卡有Y染色體,從此她被永久禁賽。
這件事情最讓人不快的部份,在於當時的波蘭政府不敢得罪「共產世界老大哥」,竟情願犧牲沃布科斯卡的名譽,沒有質疑檢驗方法,更沒有申訴。這套不準確且侮辱人的染色體測試,隨後進入奧運系統之中,直到1993年才正式取消。從1967年到1993年之間,遭到各式各樣侵害隱私、公正性不足且有辱人格的「性別測驗」羞辱的,全都是排跨女性主義者宣稱要保護的那些「生理女性」,而不是「跨性別者」。
直到今天,承受最多懷疑與羞辱污名的,從來都不是跨性者,而是貨真價實的生理女性,尤其是有色人種。而發動這些羞辱的人,也從來都不是跨性者,而是那些「能從懷疑跟羞辱別人跨性中獲益的人與團體」。
與JK羅琳自曝無知的說法不同,即便有XY染色體也不表示對方不是生理女性。當年從全國英雄變成「非女人」的沃布科斯卡仍在人世,今年77歲。她遭到禁賽之後,轉而從事大學研讀的會計工作,從此遠離媒體低調生活。諷刺的是,1968年沃布科斯卡誕下長子,卻依然不被承認是女人,終生禁賽從未撤銷。
身分政治與「政治正確」的反撲
如上所述,排跨女性主義的目的雖然是「保護(性別相對弱勢的)生理女性」,但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排跨的各種論述根本就沒有辦法保護到女性,反而還與過去半世紀女性遭迫害的歷史軌跡重疊。自從國會擴權爭議發生以來,台灣社會開始有黃國昌乃屬「粗糙法學派」之說,以此標準,排跨女性主義損敵八百損己一千,可能本質上也是「粗糙女性主義」。
然而,是什麼讓「根本沒有實際民意基礎」、「稱不上是女性共識」,內容又根本沒有統計證據的排跨女性主義如此具備網路聲量,甚至影響力大到讓英國工黨都被指控「為了怕掉票」,「刻意迴避跨性議題」呢?
首先,網路輿論雖然對於研判社會真實狀態不可或缺,但卻通常也會導致人們只看見其中最極化的部份。溫和的聲音不會激起共感,而只有憤怒能激起更多憤怒。
無可諱言的,當社會擁抱多元共融時,同時也迎來身分政治帶來的撕裂。如果沒有身分政治,就沒有多元社會可言,反之亦然。當政治正確走到高點,反「政治正確」的浪潮也蔚然成風,且跨越國界,甚至超越保守與自由的傳統分界,極左與極右看起來會很像,排跨女性主義議程會意外跟護家盟重疊。更有甚者,有些人並不屬於任何一種意識形態,只是以為反政治正確很酷,或者代表自己與眾不同懂得思考,但其實不過就是想法過於粗糙所以跟極右派的神經病剛好一樣而已。
譬如《小美人魚》真人版電影由闊鼻黑膚的非裔少女主演,竟也能引發一波台灣男性嘲笑「政治正確」、「毀滅原著」、「侮辱安徒生」、「不是黑的問題,是長得醜」等等秀下限言論。唯獨在集體犯蠢這件事情上與國際接軌的很快似乎是現代社會的特色。其中不乏傳統意義上算是知識分子的台灣男性表示:「為什麼不找美麗一點的黑人來演?」然後還裝做開明的舉了幾個例子,結果全都是混血到白人、五官跟膚色較接近白人的女演員。明明就是種族歧視還假裝自己看透世事。
反政治正確的背後動機之一,其實是來自於對自己歧視對象的誤判。譬如,有些反對多元種族劇作改編的台灣人,並不明白有色人種在美國的真實處境,誤以為他們過得很爽。而排跨女性主義則誤以為跨性別者真的全都是爽日子過慣閒到來搶女人奧運席次的生理男,而無視於跨性別者即便在民主國家,遭到陌生人毆打與謀殺的機率也比一般人更高。
如果林郁婷不是我們國家的選手,這些習慣反政治正確的人恐怕也會把她當成反政治正確的笑柄來看待:誰在乎一個東亞小島上的選手事實上是男是女?難道不都是我用來抱怨這世界「太多元了」的玩笑梗而已嗎?如果台灣人自認有權利隨便上網嘲笑《小美人魚》選角膚色五官,JK羅琳又怎麼不能說去拜訪她推特的台灣人是「蠢貨」?
種族歧視與反政治正確只有發生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才知道不好笑,很侮辱人。
瑪莎‧納思邦曾提醒,當代女性主義運動參與者花費太多時間在「狂怒」,錯把報復當成目的。狂怒固然是一種力量的展現,但如果一場運動從頭到尾都只有狂怒而沒有其他東西,例如正確的結盟策略,或合理辨識「並非所有男性皆為敵人」的能力時,註定使狂怒者自我變形,最終帶來自我與他人的毀滅。
瑪莎‧納思邦言下之意講的是MeToo的後繼無力,但套用在排跨女性主義上也可以。排跨女性主義者通常對「女跨男」沒有意見,她們明白自己不滿的對象是男性主導的社會,具體表現在對「男跨女」的極度排斥之上,這是一種狂怒力量的展現。無論在理性或者情感上,我都不能──更且不願──說她們的憤怒毫無道理。
甚至,我在某程度上也同意,某些高能見度跨性別女性的自我宣稱確實讓我感到十分困擾,譬如普立茲批評獎得主安德莉亞‧朱(Andrea Long Chu),或者Netflix脫口秀上的麥絲.達莉亞.貝爾所主張的:「我們跨女要的只不過是你們女人都不要的東西──在骯髒的快餐店地板上跟陌生男人瘋狂做愛的權利。」她們主張跨女的重點不是身分認同,而是「被慾望」的權利,亦即那些普通順性別女人急著擺脫的東西,諸如不舒服的洋裝、小熱褲、被男人性騷擾,她們撿起來披到自己身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她們自稱的這種慾望,如果那只是在爭取溫和沙文主義的對待而不是身分認同,那麼被尊重的正當性何在?我不知道她們是否在破壞女性掙脫性別刻版印象的目標?但我學著先去理解,而非排除。我明白,基進女性主義者批判性別的最大障礙,並不來自跨性者整體,而是那些對於他人苦難無動於衷的人。如果說林郁婷、羅琳和排跨團體之間的事件有教會我任何事,那就是「謙卑」才是通往知識的真正道路。
對法蘭克福學派而言,大眾社會是一個負面的概念。他們相信,大眾(masse)如同字面所述,是無知、龐雜、聽不懂人話又好操控的集合體,稱不上有精神生活,就算有也是被事先決定的。大眾社會帶來了流行文化,大眾媒體如果顯得低俗又墮落,是基於服務大眾社會的目的,或者他們本身也就只是「烏合之眾」,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專業人士。然而,在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流行樂、體育狂熱、偶像崇拜、實況主、網路迷因之中,我們卻還是能找到世界運轉的規則,並洞見人性企求超越的微弱燭火──為了這個原因,我研究大眾文化,我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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