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見識了一場「移動的盛宴」
「如果你出奇地幸運,得以在年輕的時候住在巴黎,那麼無論你餘生去到了何處,這城都跟著你,因為巴黎是一場移動的盛宴」,美國作家海明威這麼說巴黎,不只說它的獨一無二,而更說它總能驚奇、撫慰、安頓每一顆異地而來的遊魂,把詩人波特萊爾所專注的「當下」變成哲學家帕斯卡思考裡的「永恆」,諾貝爾獎作家的證言,我們在本屆奧運的轉播畫面中都看到了。
當瑞典「鳥人」杜普蘭提斯(Armand Duplantis)已經摘下撐竿跳高金牌,卻仍執意要挑戰自己保持的世界紀錄,對手和觀眾都瞇著眼看他一人飛翔,這時現場響起了瑞典老團ABBA於1976年橫掃全球排行榜的招牌老歌〈Dancing Queen〉,跳舞女王?是的,還能有比這更好的配樂嗎,鳥人最終以6.25米第九度改寫紀錄,比銀牌足足高出25公分。倒數第二夜,艾非爾鐵塔下的女子沙灘排球冠軍戰,加拿大與巴西四位球手在決勝第三局於網前激烈口角(就只差沒大打出手),裁判對雙方亮出黃牌,眼看賽事得中斷好一陣子,現場DJ此時播放了約翰.藍儂「四海一家K歌之王」〈Imagine〉的著名鋼琴前奏,看台上的觀眾們立馬大聲合唱,原本怒目相視的選手此刻都笑了——發球吧,比賽重新開始!
1924年巴黎第二度舉辦奧運時,海明威住在巴黎,當時是他報導創作的高峰期,但他更著迷於拳擊,他曾說:「我的寫作不算什麼,我的拳擊才是一切」,作為一位台灣觀眾,看到女拳手林郁婷一路穿越風暴,在57公斤級冠軍戰以直落三取下勝利,剎那,我們都些許明白了拳擊裡迷人的形上學意義——即便我們不是哲學家但都握緊了拳頭好幾天。
西凡.哈桑為馬拉松賽事畫下驚歎號!
2024巴黎奧運的最後一項田徑賽事——女子馬拉松,於當地時間週六早上8點起跑,領先的四~五人組一路僵持到倒數850公尺,最後由荷蘭的西凡.哈桑 (Sifan Hassan)與衣索匹亞提格斯特.艾西法(Tigst Assefa,世界紀錄保持人)搶出,在爭奪彎道內線時還彼此推擠到差點摔跤,最終的百米藍地毯衝刺,由背景所在的榮軍院(拿破崙陵寢所在)高塔上目睹:哈桑以3秒之差拿下金牌。
單單一面金牌,沒什麼好說的,但如果你知道:哈桑在五天前剛參加五千公尺決賽拿下銅牌,又在兩天前參加一萬公尺也拿下銅牌,換言之,在五天之內跑了總和43.695公里的三項最長距離賽事而且全部奪牌,這紀錄在女子賽場就是空前了。
但是,前一屆東京奧運她就展露頭角了,她一個人報名了一千五、五千與一萬公尺,而在一千五預賽時就讓人印象深刻——在剩下一圈出頭時,跑者們彼此推擠導致哈桑摔倒,她雙手亂抓還差一點爬不起來,但她一起身後就連趕所有選手拿下第一,成為東奧最頻繁重播的電視畫面。最終的三場決賽,她在五千與一萬都拿下金牌,一千五則奪下銅牌。
哈桑出生在衣索匹亞,15歲時以難民身份來到荷蘭,在她展開職業運動員生涯時是一名護士。相較於她的對手練跑馬拉松多年,她是2023年才開始初馬,短短一年半便一舉在奧運奪金,(而且還是接續在兩場高強度賽事後)。雖說非洲裔運動員普遍擁有長距離賽跑的身體天賦,但是執意要挑戰運動的極限,看一看另一邊無人嘗試的世界是怎麼模樣,哈桑絕對是孤高的獨一人,「事情總是在我們不知道時,變得困難,」上屆東京奧運後她接受BBC訪問時說:「但因為我在東京做過了,我相信下一次不會比這次難。」
法國男爵古柏坦為現代奧運奠下基礎
1924年巴黎奧運是影響後來所有奧運的關鍵賽事,當時主導國際奧會的主席法國人皮耶.德.古柏坦男爵(Baron Pierre de Coubertin)首度提出奧林匹克座右銘:「Citius, Altius, Fortius」(拉丁文:更快、更高、更強),古柏坦並主導了迄今都具有感人力量的奧運信條:「參與,比贏取更重要,正好比在生活裡,奮鬥比勝利重要;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不是去征服了什麼,而在於曾好好地搏戰過(have fought well)」。在二十一世紀後的七次奧運賽事裡,論搏戰的難度和決心,難民女孩哈桑是最能體現百年前古柏坦男爵信念的運動員,沒有之一。
古柏坦男爵擔任奧會主席近三十年(1896~1925),他的價值觀與信仰左右著近代奧運的內涵與結構,有「現代奧運之父」之稱,身為貴族後裔,他對希臘古典有著歐洲人的崇拜,熱愛擊劍、划船、馬術、拳擊等運動,毫不意外,這些東方人較不熟悉的歐洲貴族競技隨後都成為夏季奧運的必備項目。在男爵的主導下,1924奧運也史無前例地頒發了「登山」(Alpinism)項目的21面金牌,給予英國1922年聖母峰遠征隊的成員,其中包括喬治.馬洛里在內的13名登山隊員、7位因雪崩喪命的雪巴人以及1名尼泊爾士兵。
古柏坦男爵費盡一生的氣力,才將奧運打造成全球最大體育賽事,在1924年之前,奧運並無法自己獨立舉行大型賽會,以1900第一次巴黎奧運為例,它只能寄身於更大財務實體的「世界博覽會」名下,被當作附屬項目,賽期配合展期長達五個月,絕大多數外國參賽者並不知道自己參與了「奧林匹克」競技,而是十餘個由世博發包的不同名字賽會;競技內容很多來自商業考量,例如熱氣球飛行(金牌得主費時35h45m由巴黎飛了1925公里到俄羅斯)與飛鴿競賽(金牌鳥花了4.5h由巴黎飛抵里昂);賽制不公更釀起眾怒,例如來自美國、自以為一路不見對手、奪得馬拉松金牌的亞瑟.牛頓(Arthur Newton)最終發現他只得到第五名,因為前面的法國選手懂得賽場所在地布隆森林(Bois de Boulogne)裡的各種捷徑,連襪子都沒濺到污泥即輕鬆抵達終點。這種亂象延續過一戰,直到1924巴黎奧運,馬拉松賽道才正式標定為42.195公里、明確路徑的當今比賽方式,奧運也第一次創建選手村,將賽事帶入都市更新的國家建設意志當中。
奧運能夠定制化,成為全世界有公信力的盛會,古柏坦男爵功不可沒,然而時代與日俱進,在其他職業運動賽事的全球化、巨景化與英雄敘事化之下,21世紀的奧運面對著各種挑戰,除開多個預定東道主城市的臨陣脫逃,轉播收視率的不敵與年輕人的忽視,更是奧委會公開的難題,有了這些前情,上屆奧運首度引進三項號稱「青年次文化」的競技——BMX小輪車、滑板與攀岩,本屆奧運再引進霹靂舞,期望力挽狂瀾。
於協和廣場舉辦「青年次文化」競技
巴黎奧運將小輪車自由賽、滑板、霹靂舞的場地安排在市中心區的協和廣場(Place de la Concorde),別有用意,歷史上,這裡是將路易十六、瑪麗安東尼皇后以及革命領袖羅伯斯比送上斷頭台的地方,廣場中央豎立著的盧克索神廟方尖碑(Luxor Obelisk),是1829年埃及總督致贈的禮物,地理上,這是由羅浮宮、杜樂麗花園、香榭里榭大道、凱旋門所構成巴黎右岸超級中軸線上的核心位置,主辦單位的構想也許是:當轉播攝影機猛地往上抬起,要捕捉飛翔在空中的極限運動選手時,背景不是23米高的方尖碑頂就是遠處的金字塔或凱旋門,此時趁著高潮和激情,或許能說上一段將法國大革命與後現代少年生命處境聯繫起來的新故事。
在這屆的極限運動員裡,幾乎每位都有動人心弦的生命故事,但最具啟示性意義的,應該是今年16歲的英國滑板公園賽女子代表「天空.布朗」(Sky Brown),她五歲開始接觸滑板,女童時代就成為圈內有名望的冒險者,以爆發性騰躍的飛翔和高難度的空中換、抓板以及大膽的拼搏著稱,但令人難忘的是她永不懈怠的開心笑容、永遠擁抱、鼓舞對手的赤子之心。
上屆奧運她摘下銅牌,成為英國史上最年輕的奧運奪牌選手,直到她奪牌後,大家才知道她一年前在美國加州練習時遭遇嚴重的墜落昏迷事故,左手與手腕和頭顱多處骨折,是透過什麼樣的毅力讓她克服恐懼和疼痛,從加護病房走向公園賽的大碗(big bowl)——光想像就讓人驚駭不已了。幾天前,天空.布朗再度來到人生第二場的奧運,個子不再嬌小,但招牌的笑容不變,痛苦女神同樣也再度招呼了她,一年前撕裂了膝蓋,一週前衰落的重擊讓她的肩膀脫臼,預賽時她在第一輪就飛出84.75排名第一的成績,但接下兩輪都失誤收場,最後一輪的墜落她遲遲無法起身,他的爸爸跳下大碗的池裡,將布朗扶上地面,英國隊醫擔心她巴黎之行應該畫下句點了,因為她摔下來著地的左肩正是前不久脫臼的那隻。
五小時後的決賽,天空.布朗依然出賽,彷彿沒有任何事發生一樣,她的後兩輪堪稱完美,但對手——日本的開心那與澳洲的阿莉莎.楚(Arisa Trew)更吸引裁判的好感,楚是14歲的後起之秀,是女子選手做出空中720度翻滾的第一人,她在方尖碑的頂端連續的540度翻騰連布朗都鼓掌叫好;最終天空.布朗以不到1分差距的成績(92.31)拿下第二面奧運銅牌。
父親史都亞特接受英國《衛報》訪問說:當天空掉下來,我走向她,她說:「爹地,它又斷開來了」,我說:「別擔心它(隊醫會接回去)」,她站起來,回過頭跟我說:「喔,我想它又接回去了」;天空自己的說法則是:「那一刻我能想的,就是奮力向前,我只能以搏鬥它來穿越它⋯⋯」。天空.布朗是混血兒,母親美枝子是日本人,父親是英國人,夫婦倆都熱愛戶外極限運動,天空有一位弟弟名叫「海洋.布朗」(Ocean Brown),姐弟倆幼年在九州宮崎縣長大,他們共同的夢想是成為英國衝浪(surf)代表隊的選手。
偉大的失敗就是值得誌記
然而,本屆奧運賽事裡最偉大的失敗,無疑是運動攀岩場上的日本20歲女選手森秋彩。
攀岩全能賽中有兩個各別項目:抱石與先鋒上攀,兩者分數加總為最後成績。抱石是在不超過4.5米高的前傾木板上,由定線員決定四道不同路線(每道限時4分鐘),選手必須動用全身各部位肌肉以及手指、臂膀、腿與腳趾的攀登、留駐、跳躍等技巧,爭取達到25分滿足點,墜落了可以重來。先鋒則是掛上確保繩,順著四道不同難度的岩點群組逐步往15米高的終點上攻(全程限時6分鐘),越往上難度愈高,中間必定有雙手指力勾住懸臂向上的血脈賁張點,一墜落競技也就結束。抱石賽考驗的是選手的解題能力,往往得用旁人意想不到的角度與姿勢或決斷力,快速破關;先鋒賽要求的是力量、毅力與大膽,終點也就是生命極限處。
這項賽事的金牌,毫無懸念地由斯洛伐尼亞的「女王」揚佳.甘布雷特(Janja Garnbret)摘下,成功衛冕上屆東奧王座,甘布雷特對於身體和岩壁之間幽謐互動關係的理解,已是禪宗大師等級,不必言詮,但森選手帶來的,則是另一版本的故事。森秋彩的身高只有154公分,是決賽選手中最袖珍的,這使得她在應對抱石的各種挑戰時捉襟見肘,甚而有些困窘,譬如有個路線起攀需要跳躍抓舉,她屢屢搆不到抓點而摔落軟墊,總計在抱石項目只拿下39分排名倒數第二。
但先鋒賽一開始,全場觀眾看著她行雲流水的上攀馬上就鴉雀無聲,先鋒在外傾角難關所屢屢要執行的雙臂動態擺盪(術語叫Campus),對森選手來說輕而易舉又穩定,最終當她突破到最後一個抓點僅需最後一個騰躍就能滿分100時,她墜落了,手指間的一抹滑石粉飄蕩在空中,像未明的雲朵,她以96.1的最高分拿下先鋒攀登的第一名,比甘布雷特來到更接近天堂的地方,但卻連一面銅牌都沒有。
感謝這個夏日的「巴黎時刻」
由古柏坦男爵的角度看,運動攀岩、滑板和BMX小輪花式賽似乎更接近他心中純粹運動的典型:不必花大錢即能投入、城市與自然周遭都可作為練習場地、運動員以超越自己而非贏過他人為目標、身體在遊戲中迸發的創造力才是真正的人類奇蹟⋯⋯,這是天空.布朗、阿莉莎.楚(另一個日本與澳洲混血兒)與森秋彩這一幫小女生帶來的啟示錄。
我們當然也為荷蘭女子選手凡克.波兒(Femke Bol)在男女混合4×400接力的最後一棒奇蹟般地後來居上連趕四人奪取金牌振奮莫名,也為史蒂芬.柯瑞在籃球員生涯的暮年關鍵兩役命中史詩等級的17顆三分球為美夢籃球隊保住美名而鼓掌叫好,但朋友啊請記住,是那些更稀有的「偉大的失敗」,組成了我們人生不管到了何處或何地,都能湧現而出的「移動的盛宴」。
感謝2024巴黎奧運,沒有一屆像這次一樣,轉播團隊跟著女子馬拉松最後一名的不丹選手播完全場,給予沒有奪牌的每一位選手5~6秒的特寫畫面,這段日子是2024年7月26日~8月11日,史稱「巴黎時刻」(Paris Moment)!
作者為文化評論人,1961年生於臺中縣豐原鎮,臺大新聞研究所碩士。曾任財經記者、廣告創意總監、參與博客來網路書店創辦,參與《數位時代》、《Shopping Design》、《短篇小說》等雜誌創辦。著有《美學的經濟》,《球手之美學》等書,目前主編臉譜出版世界山岳文學選輯,擔任公視《群山之島》行腳節目製作人,兼及文化與社會變遷研究、旅行、寫作。
- 何其幸運,人生得有這段「巴黎時刻」(Paris Moment) - 2024 年 8 月 1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