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制是一家公司：當代專制主義的全球聯盟與民主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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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制國家之間經常比自由世界更加團結，或者更正確地說，專制政權或獨裁領袖之間有一種「兄弟情」。而這種「兄弟情」，也存在於部分超級富豪與專制國家的獨裁領袖之間。

最近在接受美國公共電台知名播客節目（On Point）專訪時，安妮．阿普爾鮑姆（Anne Applebaum）說道：「我們看到一些非常富有的人被川普所吸引。我認為，人們一直對他有一個誤解，認為他吸引的是那些貧窮或失業的人。事實上，他對非常非常富有的人有著極大的吸引力，就像俄羅斯的富豪寡頭被普丁所吸引一樣。」

這段話，立刻讓我想到馬斯克和川普之間的相互吸引與利用的關係。不過，這裡不展開關於馬斯克和川普關係的討論，而是要借鑑安妮．阿普爾鮑姆最近出版的一本新書，深入討論的是專制國家獨裁領袖之間的關係。

安妮．阿普爾鮑姆在訪談中描述「專制」如何在我們的時代獲得鞏固且持續繁榮，超級富豪們與專制領袖（例如普丁、金正恩、習近平，以及民主國家的準專制領袖川普）之間如何相互吸引與惺惺相惜。這是相當重要的提醒，甚至有當頭棒喝的作用。

為什麼呢？一般我們在談論專制主義時，往往會將其與過去的極權政權相聯繫，然而，安妮．阿普爾鮑姆在她最近出版的新書《專制公司：那些想統治世界的獨裁者》（Autocracy, Inc.: The Dictators Who Want to Run the World）中，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迥然不同於過往的全新專制主義圖景。本書不僅揭示現代專制政權如何透過跨國聯盟鞏固其統治，更深入探討它們如何協力對抗全球民主秩序。

擁有美國與波蘭公民身分的安妮．阿普爾鮑姆是記者出身，在耶魯大學與倫敦政經學院獲得學士、碩士學位，曾任職於《經濟學人》等新聞媒體，目前是《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的專職撰稿人、歷史學家，目前也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高等國際研究學院擔任高級研究員。

阿普爾鮑姆的研究專注於專制主義和極權主義，她的作品深入探討這些體制的歷史及其對全球政治的影響。現年60歲的她著作等身，重要的代表作包括《古拉格：一部歷史》（Gulag: A History），該書詳細記錄蘇聯古拉格集中營的歷史，揭露蘇共極權主義體系的殘酷本質，並因此獲得2004年普立茲非虛構作品獎。隨後，她又出版《鐵幕：東歐的崩潰，1944-1956》（Iron Curtain: The Crushing of Eastern Europe, 1944-1956）一書，探討東歐國家在二戰結束後如何被共產主義政權壓迫和改造。這些著作奠定阿普爾鮑姆作為當代研究極權主義專家的聲譽，也使她成為國際政治的重要觀察家。

專制政權的演變與全球聯盟

在《專制公司》中，阿普爾鮑姆提出一個發人深省的觀點：當代專制政權不再只依賴於單一領袖的個人統治，而是透過一個複雜的跨國網絡來維持其政權的穩定和延續。她指出，「如今的專制政權不再由一個壞蛋操控，而是由貪腐竊國的金融結構（kleptocratic financial structures）、複雜的安全服務以及技術專家構成的精密網絡所運作」。透過貪腐、金融交易、科技合作和宣傳控制等多種手段，這些政權相互奧援，並且聯合對抗民主國家的制裁和壓力。

阿普爾鮑姆在書中詳述俄羅斯、中國、伊朗和委內瑞拉等國如何透過跨國合作來削弱國際社會對它們的制裁，並進一步強化它們的專制統治。例如，中國與白俄羅斯之間的經濟合作，不僅表現在大型基礎設施項目上，還體現在技術和軍事援助等領域。這些跨國合作網絡的存在，使得專制政權能夠相當有效地規避西方國家的制裁和經濟壓力，繼續其國內的專制統治。

這樣的聯盟並非傳統意義上的軍事或政治聯盟，而更像是一個跨國公司，它們的目標不再是單純的領土擴張或意識形態傳播，而是為了鞏固獨裁領袖個人的財富與權力。阿普爾鮑姆直言不諱地指出：「與過去的軍事或政治聯盟不同，這些專制政權之間的聯盟更像是一個冷酷的公司集團，目的是維持（這些專制領袖的）個人財富與權力。」

資訊控制與宣傳戰

阿普爾鮑姆還特別關注現代專制政權如何利用資訊控制和宣傳戰爭來維持其統治，並在國際上擴大其影響力。她指出，這些政權已經成功地掌握包括社交媒體、國際媒體和網路攻擊在內的各種工具，這些工具使它們能夠有效地控制國內外的輿論，並打壓任何試圖挑戰其權威的聲音。

書中描述俄羅斯如何干預白俄羅斯選舉過程：當白俄羅斯記者拒絕報導虛假的選舉結果時，俄羅斯立即派遣自己的記者來取代他們，以確保專制政權的宣傳機器不會因任何形式的抗議而中斷。這種現象不僅存在於俄羅斯和白俄羅斯之間，也廣泛存在於其他專制政權之間。阿普爾鮑姆寫道：「宣傳者共享資源——那些宣傳一個獨裁者的網路水軍和媒體網絡也可以用來宣傳另一個獨裁者——同時也共享主題：民主的墮落，專制的穩定，美國的邪惡。」這些政權透過相互合作，共享資訊戰的資源與技術，對民主國家造成巨大威脅。

台灣作為一個民主社會，也面臨著來自專制政權的宣傳與資訊戰威脅。這些專制政權透過社交媒體和其他網路平台，不斷輸出其意識形態，試圖影響台灣的民意和選舉過程。

經濟利益與專制政權的國際合作

書中另一個值得探討的主題是專制政權如何透過經濟合作來實現其國內外的政治目標。阿普爾鮑姆指出，這些政權透過國有企業的貪腐交易和非法金融活動，建構了一個全球性的經濟網絡。此一網絡不僅支持專制政權的穩定，也在全球範圍內削弱民主國家的影響力。

舉例來說，俄羅斯的寡頭透過複雜的洗錢網絡，將資金轉移到西方國家的銀行和金融機構，這些資金被用來購買海外資產，從而加強俄羅斯在全球的經濟影響力。同樣，中國也在利用其經濟實力，透過「一帶一路」倡議，擴展其在亞洲、非洲和拉美地區的影響力。阿普爾鮑姆指出，現代專制政權的經濟運作不僅僅依賴於國內資源的掠奪，還依賴於與其他專制國家的跨國合作。這種經濟擴張，不僅是為了獲得更多的資源和市場，也為了將這些國家納入中國的政治影響圈，促使它們在國際事務中與中國保持一致。

因此，我們有必要反思當前的全球經濟秩序。阿普爾鮑姆說道：「金融全球化、大量的藏匿場所，以及民主國家對外國貪污行為的寬容態度，現在為專制者提供了幾十年前難以想像的機會。」全球化的經濟網絡已經不僅是促進貿易和投資的工具，它同時也是專制政權鞏固其權力、削弱民主機制的重要手段。因此，民主國家在制定經濟政策時必須更加謹慎，避免為專制政權提供滋養與壯大的機會。

民主的應對策略

阿普爾鮑姆在書的最後部分，呼籲民主國家必須認識到專制政權的威脅，並且採取更加積極的應對策略。她認為，民主國家應該加強內部團結，並在國際上推動更加嚴格的金融監管，防止專制政權利用國際金融體系來鞏固其統治。此外，民主國家還需要加強對資訊戰的防禦能力，並支持那些在專制政權下奮鬥的異議人士和民主運動。

《專制公司》一書不僅是對現代專制政權的深刻分析，更對全球民主的前景發出警示。阿普爾鮑姆提醒我們，專制政權正在透過嶄新的方式鞏固權力，並且對全球民主構成前所未有的挑戰。面對此一挑戰，包括台灣在內的民主國家必須團結一致，採取行動，否則將面臨更大的政治危機與日益嚴峻的專制威脅。

作者為中正大學傳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