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不難,找回良心而已。」─柯文哲,2015
「(財團干預政治就像)用刀叉吃人肉。」─柯文哲,2015
為了選上台北市長,如今人在土城的民眾黨主席柯文哲曾說過以上兩個「金句」,也曾蔚為傳頌。後者是東拼西湊抄來的,前者則全然是謊言。
波蘭作家斯坦尼斯瓦夫‧耶日‧萊茨在其1957年出版書籍《雜亂無章的想法》(Myśli nieuczesane)中寫道:「如果食人族改用刀叉吃人肉,這樣算一種進步嗎?」刀叉吃人肉意象最早可追溯至此。萊茨原句意在質問文明的真實意義是什麼,而遠不及萊茨幽默機敏的東亞文化圈引用者,則似乎更強調連結「吃人」等於「魚肉百姓」這種意象。
當我們言說之時,詞語並非中性,總是難免負載所說語言形成歷史中蘊含出來的意識形態立場。「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出現於《史記》,成書時間約為西元前九十年,距今超過兩千一百多年。刀俎意為「刀子」和「砧板」,全句的意思是「如同魚肉那樣任人宰割」,這句話在《史記》裡是樊噲講出來的。然而,「俎」在中國古代文學中還有「折衝尊俎」這樣的使用方式,意指不透過武力僅以談判制敵取勝,此時「俎」是承裝食物的禮器,尊俎喻指酒肉宴席。
吃肉、吃人肉,在中文語境中始終都是高度政治性的。無論說的人有沒有這麼高的文化資本,知不知道自己引用的典故超過兩千年之久,都不會改變「用刀叉吃人肉」傳達出來的政治暗示。
吃人的資格
兩千年前,「政治」屬於少數識字的貴族,絕大部分的人沒有辦法選擇是否成為被吃的魚肉。而解嚴後的台灣,人們有投票權,理論上應該可以避免自己成為魚肉,或者至少不要投給連發票都弄不好的胡鬧政黨,但事實卻不是如此。
當2015年柯文哲說出這個他抄襲的句子時,選民泰半誤以為他的重點是「不能吃人肉」,但2024年的現在,隨著京華城案證據爆發、不明辦公室買賣、金主陪看1.2億豪宅、ATM百萬理財迴避申報、政治獻金去向不明,和各種不合理的收據發票,我們方才知道原來柯文哲從來都不是在意「有人吃人肉」,而是在意「為什麼那些人有刀叉我沒有」。
八年市長任期、一場總統選舉,讓柯文哲心滿意足坐到餐桌上,取得吃人肉的資格。而他這生餓得太久,竟然連刀叉也顧不得用,徒手就把人肉囫圇吃下去。那些數字千奇百怪兜不攏的帳、不知道怎麼取得的數千萬辦公室、分別用兒子和高中同學妹妹名義開的公司、業已導致柯文哲被收押的京華城非法容積,以及正在調查中的北士科、台智光等等案子,全都是柯文哲吃人肉的證明。
如果他吃的只有自己支持者的肉,那麼或許可以把民眾黨視為是新興宗教,說聲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就算了。但他吃的還包括根本沒有投給他的國民稅金,不難理解為何護送柯文哲前往土城的車子沐浴在民眾夾道歡呼聲中、甚至有人施放鞭炮。
素人政治的陷阱
柯文哲雖然除了譁眾取寵之外沒有什麼擅長的事情,是不會開刀的外科醫生,但他對於自己能從政卻有十足的把握,因此說出:「政治不難,找回良心而已。」
這段話上一句是錯的,下一句也是錯的。錯到有點詩意,已經逼近魯迅的知名文句:「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首先,從民眾黨亂成一團的發票、涉貪率百分之一百大概會相繼入獄的縣市首長看起來,政治「其實很難」,對愚蠢又自大的人來說特別是如此。因此也許新聞應該標示警語:危險事業,不推薦沒有使命感跟道德操守的素人輕易嘗試。
自太陽花運動以來,「素人參政」曾帶來一股美好想像。黃國昌、洪慈庸、王婉諭、柯文哲乃至許多投入選舉的太陽花學運青年,起初都是所謂的政治素人。社會大眾對於政治素人的好感,可能是一半是出於對於傳統政客的厭惡,另一半則是來自對政治專業的輕忽。
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們並不會希望是素人來做。譬如,我們不會想找「素人」水電行老闆幫我們修水電,也不會放心「素人」機車行老闆幫我們修機車,當民航機長廣播說「這是我第一次真正開飛機」時,我們一定會嚇到吵著要下飛機,更不希望自己找的髮型設計師是「毫無經驗」、「連一天洗頭學徒都沒當過」的「素人」。
但經營國家這種事情,我們卻認為可以放給素人來做。難道我們社稷的安危比不上一顆髮型珍貴?這是我十分想不通的地方。
日本政治人物小泉進次郎近日宣布角逐自民黨大位,被自稱姓田中的自由調查記者提問:「你這麼低的能力不會給日本蒙羞嗎?大家都很擔憂。」小泉進次郎絲毫不以為忤,反而誠實承認:「我能力不足,因此我會組建能夠彌補我個人能力不足之處的最強團隊,並且勤勉學習進步,請大家監督我的表現。」
無論小泉進次郎是否真的會做到自己的承諾,至少他面對突如其來不友善提問時,講出了一個正常政治工作者最基本的常識:「沒有人是每方面都完美的,但是透過專業幕僚團隊合作可以截長補短」。而這顯然就是我們始終無法從柯文哲與民眾黨身上看到的東西,柯文哲與民眾黨不停的進行逆向淘汰,把有品德、有專業、有理想的人趕走,把最愚蠢、最自私、最會巴結的人留下來。
「政治不難,找回良心而已」不僅前提(政治不難)是錯的,呼籲「只要找回良心」則是暗示「如果有人看起來很嫻熟於政治工作,那麼他/她必然道德敗壞」。這是一種經典款的「反智」、「反建制派菁英」廉價論述,柯文哲不提出自己「如何」能比其他一步一腳印從基層做起且有相關學經歷背景的政治菁英「做得更好」,他純粹就只是指控他們「全都腐敗」。
此外,「找回良心」的呼籲,則與東亞文化圈中關於「賢人政治」的不切實際期望有關。人們懶得思考或者根本就是徹底厭倦了社會與政治議題的複雜性,因此騙自己說只要有一個秉持良心的「英明賢君」降世,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因此柯文哲說自己是雍正,是漢高祖,都沒人覺得哪裡奇怪──這個人一天到晚用封建皇帝來自比,而大家竟覺得這在民主社會沒有問題。試問如果現在美國總統候選人自稱是路易十四,他的幕僚會不會衝上去把麥克風關掉?
賢者降世的錯覺
台灣與老牌歐美民主國家不同,我們在非常晚近的三十多年中,一邊繼續承受外來政權依然沒死的事實,一邊忍受著屈辱、顛沛流離勉強取得現在的民主成果。對比較悲觀的人來說,我們每一次總統大選都像是沒有下一次那樣必須拼盡全力。
由於鄰近中國之故,台灣的處境說穿了很糟糕,但更糟糕的可能是,不少台灣人對於現行民主制度與法治國原則具有一定程度的不信任。確實,無論是人權、民主、法治,都是一種「移植過來的框架」,而且民主與司法曾經長期被國民黨架空,但即便體制運作跟自我修正走到現在,台灣稱不上完美但也已經有長足的進展,很多人卻還是在等待一個「超越藍綠」的「賢明父母官」。
「第三勢力」之所以成為一種熱門選項,必須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下:「外來政權國民黨永遠不會消失」。而必須「一再政黨輪替」的想法,更是出自於當年蘇起為馬英九政府擦脂抹粉編織出來的話術:「陳水扁當選是第一次政黨輪替,而馬英九2008年必須當選,才能實現第二次政黨輪替,證明台灣有能力『和平政黨輪替』。」
先不論轉型正義至今滯礙難行,都還沒把中正紀念堂拆掉的台灣,到底為何要在國民黨跟民進黨之間「政黨輪替」,以及馬英九二次政黨輪替的八年失控親中是如何激發出太陽花運動,「政黨輪替」本身並不是一種真正的「價值」,民主國家中政黨需要被監督,但不必然需要透過輪流執政才能監督,正如美國人不會說要在民主黨跟共和黨之間政黨輪替,英國人不會說要在工黨跟保守黨之間政黨輪替,德國梅克爾總理當了十六年,難道她所屬的德國基督教民主聯盟推行專制了嗎?
政黨輪替與第三勢力這種假議題,說穿了建立在「民主自助餐」的情緒之上。首先,當代民主制度是建立在「政治懷疑論」的傳統之上,因為不信任有權力的人,所以發展出權力分立,注重監督與制衡。但同時台灣人卻又莫名想包牌,覺得只要有夠賢明的(素)人出來政治就會自動變好,這是與政治懷疑論徹底相反的東亞傳統思想「政治致善論」,而民眾從有限的資訊難以判斷誰是賢者誰不是,因此出現了「政治齁,我來做也不會太差」、「只要找回良心就好」這種怪現象,同樣的道理也顯示在《遠見》雜誌行之有年的「職業信任度調查」,結果十分奇葩。
根據2023年調查顯示,最受台灣人信任的職業分別是「醫生」、「中小學老師」、「基層公務員」、「警察」;最不信任的五名則是「新聞記者」、「立法委員」、「法官」、「縣市議員」、「中央部會首長」。
柯文哲一家的組成剛好就是最受信任的前三名職業:柯文哲夫婦是醫師、柯文哲父親是中小學老師、柯文哲母親是基層公務員。試問同樣是必須通過國家考試的正當職業,為什麼大家相信上述這些人勝過每天加班閱卷的法官?只因為「有一些法官不夠好」嗎?但不夠好的醫生不也所在多有?而不夠好的壞警察更是底層人民的惡夢。
這份調查還顯示,民眾寧可相信警察也不相信大學教授,寧可相信鄰居也不相信律師。醫師最受信任或許除了膚淺的學歷證照崇拜以外,還在於他們能夠「直白明顯」的「助人」,但其實所有合法職業只要誠實正直好好的做,到頭來都能助人,台積電工程師能助人,便當店老闆娘也能助人。
相對的,任何職業如果做得不好,都有機會害到人,像是柯文哲不會開刀,如果他還堅持切割活人的話就會產生刀下亡魂;機車行老闆如果使用不合格的零件修車,就會導致事故災害;便當店老闆娘如果用了過期食材,顧客就會食物中毒。但與上述所有職業相較,顯然只有一種職業能夠一口氣害到兩千三百萬人,就是全國性政治人物。
而我們對於總統候選人、政黨的要求標準,竟比機車行、便當店、美髮沙龍都還要低,一而再再而三的給「素人」機會,並且用「素人」一詞來包裝各種下流的人格瑕疵跟蠢到有剩的低級錯誤,這又是怎麼回事?
提醒大家一件事情,前副總統陳建仁在出任蔡英文副手之前,除了2003年至2005年短暫且未受外界關注的衛生署署長經歷之外,沒有任何傳統意義上的政治經驗,沒有黨籍,更不曾投入選舉。他是一位學者,一位虔敬的天主教徒,如此而已。但陳建仁絕不會強調自己是素人參政,更不會傲慢的說要「科學治國」,儘管他具有十分顯赫的學術成就。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只有每天需要別人破例包容他、體諒他的「雷包」,才需要強調自己「很素」,就像是「新手上路請多包涵」的貼紙其實沒有解決到任何問題,之所以存在只是為了讓被擦撞干擾的其他車輛駕駛別那麼生氣,而且一般來說這樣的貼紙不會貼十年。
台灣解嚴迄今不過才三十七年,柯文哲這個政壇的馬路三寶就用掉了整整十年,我真不明白台灣究竟是好運沒被他搞死,還是倒楣居然養出了一個這樣的人。
對法蘭克福學派而言,大眾社會是一個負面的概念。他們相信,大眾(masse)如同字面所述,是無知、龐雜、聽不懂人話又好操控的集合體,稱不上有精神生活,就算有也是被事先決定的。大眾社會帶來了流行文化,大眾媒體如果顯得低俗又墮落,是基於服務大眾社會的目的,或者他們本身也就只是「烏合之眾」,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專業人士。然而,在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流行樂、體育狂熱、偶像崇拜、實況主、網路迷因之中,我們卻還是能找到世界運轉的規則,並洞見人性企求超越的微弱燭火──為了這個原因,我研究大眾文化,我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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