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宣戰
一九一五年.小暑前兩日.噍吧哖支廳內新化區南庄刣牛湖
余清芳和江定領軍站在將臺上,數百名義士集合於刣牛湖廣場,上身赤裸頭上綁著紅布,準備開始隆重的祭旗儀式。
將臺面朝南方,上方插著三支旗幟:中旗,藍底黃虎為幟,中間繡著朱紅「明」字,即是大明慈悲國旗;左旗,紅底鑲黃邊,一圈金環繞著粗黑「余」字,是余清芳元帥旗;右旗,黑底鑲黃邊,一圈金環繞著赤色「江」字,便是江定大帥軍旗。
余清芳穿著金黃聖衣威風凜凜地面對義軍,身後放著長方神案,左有香爐,右有七星寶劍,中間便是五府王爺的分靈神像,更後方列著許多把新舊型步槍和帶鞘大砍刀。
江定把數百人編列為二十隊,並由自己信任的弟兄擔任隊長,所有人一字整齊排開氣勢十分驚人,炎炎夏日也讓眾人情緒沸騰不斷躁動著。
辰時一到,擔任宣令官的軍師大聲宣布儀式開始,鼓鑼聲一齊敲響。余清芳代表眾人上香並朝王爺跪拜:「祈求王爺保佑,讓大明慈悲國起義成功,趕走無良日本帝國,解救苦難的臺灣人民。」
臺下也同時發放符令,並由軍師解釋道:「起義期間每人發放一只避彈符,這是羅俊同志特地向中國高僧求來,數量有限十分珍貴。每個人寫上姓名後將其繫於腰間,並從現在開始茹素修行,便能成功擋住日本鬼子的槍砲。」
「這麼神奇的符令!我們就不用怕日本鬼子啦!」所有人一齊歡呼。
「王爺在上,弟子誠心立誓。」余清芳接著舉起寶劍指向眾人,宣令官領著眾人發毒誓:「弟子願行王爺旨意,於凡間斬殺無良,驅趕日狗!為成大局,弟子置生死於度外,絕不忤逆天意、背叛兄弟、營圖私利!若有違之,願受天打雷劈之罰,並墜入十八層地獄。」眾人跟著一齊拜倒,大夥心中都十分澎湃。
余清芳接著將七星刀傳給江定,江定以刀鋒劃破雞隻喉嚨,並把雞血灑在「明」字國旗上,完成了祭旗儀式。
余清芳起身面向大家,炙熱的陽光直射在身上,跟他火熱的心相互照映。他深吸一口氣,氣入丹田後緩緩說道:「我們臺灣人歷經了紅毛人統治,強加予我們洋鬼子文化,只為了打造他們貿易的中繼站。到了清廷時期,變成滿州韃虜跟那老遠的皇帝控制著我們,最後還把我們割讓給日本狗,到現在都過著奴隸般的生活。我們從來都無法為自己發聲,更從來沒辦法自己當家做主。」
余清芳的話傳到每個人的心中,大家都戚戚然頓時一陣寂靜。
「外人才不管我們死活,把我們的土地亂伐濫墾,把我們的人生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們視我們為螻蟻、為玩物。我們善良的百姓們,就甘心被壓榨嗎?甘心被欺負嗎?」
「不甘心!」
「他媽的死日本鬼子!不甘心!」
「不甘心!到底憑什麼!」
臺下反應熱烈,紛紛吼出自己的肺腑之聲。
「如今王爺慈悲,不忍看到大家受苦,更受不了日本狗逆天行道,決心帶領各位起義!王爺授權於我在此正式宣布大明慈悲國成立。」余清芳舉起大旗揮舞並喊著:「從此之後,我們擁有自己的土地,做自己的主人!」
「王爺萬歲!替天行道!」
「這是一場神聖之戰!我們要捍衛我們的尊嚴!捍衛我們的信仰!捍衛我們的土地!」江定和余清芳舉起酒杯:「敬各位弟兄!」兩人一乾而盡。
「神聖之戰!捍衛尊嚴!捍衛土地!」整個廣場殺氣騰騰,大夥的士氣激昂,喊聲震耳欲聾。
看著臺下激昂一片,余清芳知道這群人的生死已交在自己手上,臺灣的未來也是。
***
「你要我調派人力大規模封山?有沒有搞錯?安東貞美總督大人才剛上任就出事?」內田非常憤怒,瞪著眼前的龜山。
內田將龜山的伯父趕回日本後,自己便獨攬警視總長和民政長官的職位,加上總督才甫上任,他幾乎掌握了島內最重要的權力,連新總督都必須敬他三分。
龜山經過盤查得知事態嚴重,趕緊親自去向內田報告,即便他打從心裡厭惡內田,但也需向他請求支援:「我們一路追查西來庵和彰化賴家的關係,已掌握數名主謀並逮捕到案,這原本是一起串聯北中南的反抗活動,如今反抗勢力僅剩虎頭山區需要圍山。但是西來庵的余清芳與一票死忠信徒已逃入山區,人數有上百人。」
內田原本坐著,聽到趕緊站起:「上百人?他們有武器嗎?」
「我們懷疑他們和山中叛賊江定聯手,就是前年襲擊多次樟腦運輸隊的首腦,他們確實擁有舊式火槍也有作戰的經驗。另一方面余清芳私下儲備不少食糧和物資,恐怕也都已搬入山中。」
「豈有此理!」內田生氣拍了桌子破口大罵,隨即數落龜山:「你們的能力就只有這樣嗎?拖這麼久到現在才發現?還讓人都跑了!這是你的失職!」
「報告長官,這票人行蹤十分小心,我們辛苦追蹤了一年有餘才終於看清整個計畫牽涉的勢力,等他們一露出破綻我們就馬上全數逮捕。」龜山耐著性子解釋:「只是山區居民大多對警方配合度低,加上林徑十分複雜隱密,已多次派出搜索隊未果,才需要長官支援。我需要四百名警力支援兩週,從各方向進逼徹底消滅當地勢力。」
「混帳!犯錯還找一堆理由!」內田再把音量提高:「你不是留學讀書嗎?腦袋不是很好嗎?出了事就來要人幫忙,現在各地警力都很吃緊無法調派。當地已有足夠警力,你自己想辦法收拾。」內田心中盤算著山上的百餘人還不足以對帝國造成威脅,但若能讓龜山扛下出事的責任,就能再處理掉一個眼中釘,於是他不打算幫忙。
龜山看著內田跋扈的嘴臉,心中怒氣難抑。就是這傢伙屠殺蕃人,就是這傢伙把伯父趕回德島,就是這傢伙惡意調走新居要讓自己難堪,現在還被他指著自己鼻子罵,心中實在很不是滋味。
「原始的辦案資料都是由當地警力提供,但他們早已貪腐許久,長期私下逼民眾繳納額外的保護費。」龜山強忍著怒氣繼續解釋:「諷刺的是,這些無辜村民額外還能繳出來的錢就是由山賊所資助,因此當地的居民只會更加保護山賊,甚至幫他們湮滅證據、誤導警察方向,警方也就更難查到。」這些情報都是新居被調職之後暗中蒐集並偷偷傳送給他的,龜山認為內田絕對知情,並推斷就是他暗中包庇了這群劣警。
龜山的音量愈來愈大:「甚至在那群警察眼中,江定早已被擊斃許多年。是我們交叉比對了臉部的畫像和特徵才找到了線索,不然到今日還無法識破他的詐死。」
「混帳東西!你說這些話可有證據?」內田大聲訓斥道,內心卻十分訝異龜山竟能掌握這麼多細節,驚覺情報工作握在他手上還是太危險。
「究責的事可以之後再一併呈報,但抗日事件較為緊急,若不幸擴大可能會有人員犧牲。」龜山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便先將私人恩怨擺在一邊:「總之這事件也跟警察本署息息相關,希望長官能派人支援。」
「哼,兩百名警力就給你一週。」內田聽得出龜山語帶威脅便勉強答應:「你要是沒抓到人,總督怪罪下來責任就你自己扛,把官辭了滾回日本吧。」
龜山鐵著臉領命,頭也不回地走了。
***
湯玉整理家中多餘的食物,用黃麻袋裝了一大包放在門口,再帶著新居要她收好的木令牌才能順利在外自由行動。雖然新居要她不要出門,但她實在無法坐視不管外頭受苦的人們,尤其是最近剛結識的幾戶人家鐵定快斷糧,湯玉決定帶著食物去暗中救濟。
「都準備好了嗎?」湯玉才剛出門就聽到熟悉的聲音,是陳岱推著車來到門口,上頭還有五大包黃麻袋裝著滿滿救援的食糧。
「天啊,你哪來這麼多東西?」湯玉知道自己無法搬運太多食物,才請陳岱來幫忙,但沒想到他還帶來更多食物。
「我自有方法蒐集,先走吧,今天有好幾個地方要去呢!」陳岱帶的物資其實是牛奶吉託他來分發給山區的義軍家屬的,也就是蘇有志私下準備的救濟物資。
山區村落間原本來來往往的人群如今都已消失,大批日警來到當地支援封山,到處都有巡查站崗並嚴格限制來往者的身份和目的,就是不讓民眾有機會跟反賊聯絡。湯玉和陳岱兩人戴著斗笠低調地上路,幸好他們各自有警察的木令牌和郵袋,順利避開了沿路的盤查。
湯玉到了張家門口敲門,阿賽的妻子表情驚恐地只敢開一小縫,深怕是日警又來找他們麻煩。阿賽妻子見到是湯玉鬆了一口氣,慌張探了四周無人,才要她趕快進門,陳岱遞給她一大袋食物便先離開繼續送貨去。
阿賽妻給了湯玉一個深深地擁抱,兩行眼淚也流了下來。湯玉輕撫著她的背部並看著阿賽一家人各個瘦骨如柴,心裡十分不捨。
「太感謝妳了,阿賽……阿賽他只是一時衝動被騙上山了……」。
「大家……都辛苦了,」湯玉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們:「你們要照顧好自己,阿賽回來也要見到你們平安健康的。」
「謝謝……謝謝……要不是妳送食物來,我們一家真的會餓死,現在這樣根本沒人敢靠近我們,就怕被日警誣賴。」
「這事有這麼嚴重?」
「日警全都繃緊神經挨家挨戶徹底搜索,什麼事都可以誣賴。現在出去砍柴或農務也會被懷疑是加入反賊,家裡的除草刀和醃了一桶的醬菜也被懷疑是抗日的武器或準備,」阿賽妻愈講愈無力:「大家生活已經夠苦了,現在還無法出門幹活,連活著都有問題……」。
湯玉一時語塞,只能再抱抱她。
「天上的神明啊,觀世音菩薩、佛祖、媽祖娘娘、王爺、濟公師父啊,您們有沒有看見我們在凡間受苦難啊……是不是我們做錯了什麼事情要被懲罰啊?求求您們幫幫我們啊!」
看著阿賽妻無奈地哭喊,湯玉能瞭解她的痛,要是哪天新居失蹤了,她必然也無法承受:「放心吧,我答應一定會持續送食物來的,但你們也要努力照顧好自己,等到阿賽回來的那天。」
***
面對數百名日警從虎頭山四周的封山搜索,義軍只能坐困山中並提高警覺注意日警的探察,而山區的生活條件自然不比市區,信徒們的熱血逐漸被磨耗而開始躁動,甚至有人開始懷疑上山的決定。加上余清芳聽聞蘇有志等人已遭逮捕,心急之下決定去找江定。
「日本人封山已經第七天了,現在外界物資完全運不進來,要是他們繼續封下去怎麼辦?王爺不是要我們上山枯等的。」余清芳對著江定問道。
有豐富作戰經驗的江定見到余清芳沉不住氣,搖搖頭說道:「元帥稍安勿躁,不要忘了現在日警是要來抓你們的,原本咱們弟兄在這躲著得好好地,可沒被封山。」
余清芳有點惱羞,決定不搭理這番話:「人都來了,我們不打算迎擊是要永遠做縮頭烏龜嗎?上次祭旗完兄弟澎湃的氣勢都被悶壞了。」
江定表情變得嚴肅,也將嗓門拉高:「新來的弟兄什麼都不會,現在上戰場也只是砲灰。當下最重要是加緊訓練,才不會因經驗不足而慌張,盼元帥也能冷靜行事。」
一旁的軍師也點頭分析:「大帥所言極是,現在日警人數眾多我們絕不能跟他正面衝突。敵方不可能維持這樣的警力太久,加上附近居民也都痛恨他們,不會讓他們找到來這的路。我們的優勢在於移動快速且無法預測,等他們回到正常崗位鬆懈後,才是我們最好的出擊時機。」
「我們真的什麼事都不能做嗎?」余清芳問道:「上週收到蘇頭家已被逮捕的消息,再來就音訊全無,我很擔心他們……」。
「現下這幾天消息都被封鎖沒人敢上山傳信,或許可安排人手下山刺探情報,順帶看看敵方狀況如何。」江定點點頭。
這時江憐毫不猶豫踏出隊伍:「父帥,孩兒願做先鋒!給我身手矯健五人便能避開日本軍警,探得情報。」
「憐兒驍勇善戰這麼多年從未讓我失望過,人手你自己挑吧!」江定臉上滿是驕傲,江憐的領導能力也早就獲到弟兄們的認可,從沒人質疑過。
「拿符紙與香來!」余清芳喚著信徒:「我要親自幫江憐少帥祈福除厄!」余清芳緊閉著雙眼口中唸唸有詞,手持點燃的符紙將江憐全身劃過一遍,祈求王爺能保佑任務順利。
作者1989年生,明道中學、交大理工系所畢。身為竹科工程師,人生夢想是當導演,希望有朝一日將自己的創作搬上大銀幕;平時喜歡和老婆窩在家中,熱愛閱讀歷史書籍和各類小說。
本書為作者小說處女作,目前正著手書寫下一部歷史小說《苦杯》。該作同樣聚焦臺灣歷史與宗教的交互關係,並深入探討基督長老教會對戰後臺灣社會之影響。該計畫已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2024年第一期文學創作補助。
書名:《西來安魂》
作者:吳欣翰
出版社:遠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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