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的人》與還沒成為的人

黃郁芬
438 人閱讀

「社會運動後,人改變了什麼?又被變成了什麼?」許恩恩在《變成的人》提出這樣的叩問。

與其說《變成的人》是一本關於社會運動的小說,對於我而言,可能更接近一本描述社會運動狀態的小說。

社會運動的狀態,不單純只是運動的現場,雖然許多人可能會這樣期待著,許多理論已經試圖描繪過社會運動這件事,不論是群眾為何參加社會運動、社會運動可能的發展與動能、政治機會理論等等,就連像我這樣作為一個從學術遁逃的人,都能琅琅上口的那些理論,這本書所描繪的,是在那些理論的背後;《變成的人》不是要再現那些社會運動的現場、也不是像什麼稗官野史那樣重述各種社會運動現場的人際糾葛,更沒有所有戲劇化的一切,或是聽聞中若有似無存在的種種。

所謂社會運動的狀態,是在那些社會運動理論中所解釋的社會運動現場結束後,這些參與的運動者,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現場、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現場?在現場與現場之間,人如何活著?

用許恩恩的話來說,也許就是那些「總會在甲級動員的時候成為一分子」的人們。

這是一本向所有奇形怪狀、不入流的人們致敬的小說。

在Allan G.Johnson寫的《性別打結:拆除父權違建》中,作者曾反覆提到一個概念——這個社會會為每個人舖上一條「阻力最小的路」,只要走上這條路,你就可以被他人視為一個「正常人」,正常人所做的選擇、所走出的道路,往往被稱之為主流,這裡的不入流,是指那些選擇不走主流道路、也就是選擇了阻力比較大的路,用自己的肉身去「搖」出羊腸小徑的人們。

「搖」跟許多反覆出現在書中的其他意象一樣,雖然許恩恩並沒有描述太多社會運動的現場,不過卻讓跟社會運動相關的意象不斷出現在書中,例如「傘」、例如「借廁所」、例如「看到剩餘的車位數是三百一十八個」,或者例如「搖」。

我想這是向許多運動者致敬的另一種方式,許多現在所認定的理所當然、習以為常的現實根本沒有具像的形體,像是公開透明、像是公民參與,在這些現實尚未存在的時候,運動者所面對的是一扇扇深鎖緊閉的大門。

而在社會運動中,所能做的最初的嘗試,就是去搖門,那是在參與社會運動的過程中,最直接而最深刻的身體記憶,站在第一排的人們去搖門、然後也許後面的人們會將自己的身體舖疊上來,然後可能會翻過那扇門,也可能不會。破門、敲開門不一定會發生,搖倒是常常出現。

所有奇形怪狀、不入流的人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都是在意他人狀態大於(或者等於)自身處境的人。

不是因為工作、不是因為有任何的私人情誼,這裡說的他人,不是因為在生活中有任何必要或非必要的聯繫接觸,而就是單純會在意跟自己毫無關係、跟自己的生活毫無瓜葛、單單就只是知道(或者想像)對方和自己共存在同一個社會這樣的原因,更甚者,有時候也不一定在同一個社會,可能是類似的處境,而打從心裡在意那些無數個他人的狀態。

願意花時間、花力氣、用自己的生命做實驗,換取大於自己生命的未來。

因為社會運動可能失敗、因為社會運動往往是失敗的。因為在任何起身行動的當下,能確知可以得到的,實在是太少太少、又太空泛太空泛。

面對著巨大的未知與風險,依然憑藉著自己的身體、且只憑藉著自己的身體起身行動,這些行動不會有金錢作為回報、不一定會有掌聲歡呼,而結束後往往只徒留臭汗淋漓的一身狼狽,為什麼有人要花時間去搖那一扇又一扇深鎖緊閉的門呢?

我想是因為心有所愛吧,既俗濫而又真實到不行,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奇形怪狀又不入流的人們,常常選擇了阻力比較大的一條路,變成了無法鄉愿的人。

無法鄉愿、無法為了討喜而違心、無法人云亦云,許恩恩在書中用一句話精確描繪出這樣的心境:「就算是妥協也要有個辯證過程。」

對許多人來說,這可能是件無法理解的事情,既然都要妥協了,何須辯證呢?要嘛就是在找麻煩、要嘛其實根本沒有要妥協的意思,往往被誤會或曲解為根本沒有妥協的誠意;實際上,這只是因為著重的焦點不同衍生的誤解,「就算是妥協」代表了保有願意妥協的可能性,但比起最終都要妥協的目的,達到目的的方式或手段、為了什麼意義而選擇妥協是更重要的事情。就算要妥協也不願違心,至此成為了無法鄉愿的人。

在《變成的人》中,許恩恩一方面用一句「對於自身的存活與逃離,以及對所有還未逝去的,其實是多僥倖」向焦安溥致敬,另一方面也點出了社會運動參與者的另一種狀態,暫且稱之為不輕信僥倖。

事實上,僥倖的狀態幾乎貫穿整本書中。綜觀所有對僥倖的解釋,都是這樣說的「偶然、意外成功、獲得利益,或免去災禍」,運動者是這樣的,既正視僥倖的存在,卻又不輕信僥倖,也就是明白了這社會依然有許多應該改善的制度、有諸多不公義的存在,因此更深刻感受到,一個人能安好存活需要許多僥倖,同樣的意思,也代表著目前看似安好的狀態是充滿風險的存在,隨時都有可能翻覆。

正是因為無法心存僥倖,所以發生在他者身上的事情,同時也有發生在自身的可能性,於是造就了一種內在的連結感,「那個人其實有可能是我」,發生在書中的悅悅與津鳳之間、發生在悅悅與Eartha之間;因此,更有起身行動的急迫性,因此,更願意起身行動。

乍看之下,書名叫做《變成的人》似乎暗示在小說的最後、在結尾會呈現蛻變的結果,但最終我們會發現不是這樣的;不論是在生活中、在運動中,我們都深刻明瞭,所有的事情都是進行式,就連已經不在的、深烙在記憶深處的人們,在我們的記憶中延續的方式,依然會隨著每個人生命的境遇不同,而在不同的記憶載體中以不同的方式存在。

所有的人也許都尚在未完成的階段,都還在成為某種人的路上。

「許多故事還未到它們的時機」,恩恩在後記裡這樣寫著。這是一本關於社會運動的小說,恩恩卻鮮少花費篇幅描述社會運動的場景,我想,是因為恩恩知道,運動再大,產生的意義終究要回到行動者個人身上。

而有許多故事還沒被說出來,還有許多故事等著被說出來。

作者從社會運動的協助者成為參與者,從幫忙去便利商店買水、到晚會主持人、再到運動發言人,出社會後歷經各種不同崗位的政治工作,依然對於好好論述政策懷抱著期待。認為社會運動與政治工作相似之處,就在於創造關於人的可能性。


書名:《變成的人》
作者:許恩恩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時間:2024年6月

留言評論
黃郁芬
Latest posts by 黃郁芬 (see all)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