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我阿北運動:約好的棲身之地卻在夢中遺失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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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文哲涉貪受調查,民眾黨威脅刪光監察院、NCC、法務部、總統府預算,響應國台辦抗議「台獨追殺柯文哲」。為免於司法調查,所有進步價值的底線一次打破。法治之前人人平等,唯獨一人超越法律、不受限制,誰給的特權?

網路圖文作家蕭瑩燈製作之梗圖。圖片來源:翻攝自蕭瑩燈臉書

民眾黨「漏報」1937萬差額不知去向,柯文哲強調,民眾黨將從錯誤中學習、進步,不會被任何挫折擊垮。支持者紛加油打氣,表示能改過就值得原諒。沒有人問,未來柯文哲若上下其手,民眾黨是否有人能制衡、吹哨。如果不能,就算再來一百個小組,所謂改過都是空話。支持者原諒,不是想要民眾黨改過;是內心衝突求得安撫,重歸平靜就完事。

京華城案搜索柯文哲,民眾黨抗議「檢方沒有證據卻聲請羈押」,支持者包圍北檢喊「沒有證據」。網紅陳之漢則預告「判有罪即暴動」,沒要證據。

幾位柯文哲的支持者受訪,表示不清楚、沒看新聞。相信柯文哲老實、努力、應該不會貪污,只是被底下人蒙蔽。而接受柯文哲可能貪污的受訪者說,政治人物都會貪污、沒有例外。

翻成白話「藍綠一樣爛」。過去吸引他們支持的,是柯文哲訴求廉潔「超越藍綠」。而現在即使柯文哲真的貪污,也不過是犯了藍綠都會犯的錯,要抓也該先抓藍綠才對。這群支持者的道德底線,被迫悄悄一再下修。每次變動都說明了,情緒折磨的感染發炎,痛苦到必須截肢。而忍受截肢發炎的痛苦,又逼著必須切除更多患部。

而雙重標準確實屢見不鮮,連歷史課本裡的名人也不例外。

國際透明組織聯合創辦人勞倫斯.庫克庫勒夫特的《黑錢的真相》一書,談到羅馬共和國的政治家西塞羅,從政的契機是打貪,敢把皇帝拉下馬,一戰成名。西塞羅條列西西里總督蓋烏斯.維雷斯(Caius Verres)的貪腐:

羅馬版的凍結潛艦國造。原本中央分配麥薩納市為羅馬艦隊造船,維雷斯收賄豁免造船義務,破壞羅馬國安。解僱艦隊人員,詐領其薪資。抓到海盜不處決,當奴隸賣,中飽私囊。

為了陳圓圓,引清兵入關。維雷斯為睡好友的老婆,任命好友當遠征艦隊的指揮官去平定海盜,以免打攪好事。結果好友太廢、兵力太少,海盜長驅直入洗劫港口。維雷斯為免落人口實,處決除好友以外的所有船長。

公務員、警方趁二二八擄仕紳勒贖的戲碼也演過。斯巴達克斯逃奴起義時,維雷斯指控富裕地主家勾結叛亂奴隸,大抓富人,收賄才放。

維雷斯還扣押叛軍貨船私吞,把乘客和船員下獄處決。羅馬公民越獄、抗議,維雷斯未經審判,鞭打、在十字架上釘死他。當時「刑不上大夫」,禁止對羅馬公民施以鞭、釘等酷刑。但維雷斯沒把法律放在眼裡,還叫首席刀劍士把批評他的羅馬公民打死。

西塞羅雄辯滔滔贏得了審判,當了執政官,維雷斯流亡被殺。真正的考驗馬上來了。

羅馬選舉習慣砸錢造勢,包括僱人歡呼簇擁候選人從自宅到羅馬廣場、包下競技場公開賽座位招待選民、大開流水席宴請選民。羅馬選舉法把這些行為定為賄選,處以褫奪十年參政權。西塞羅修法加重為流放,但和他結盟的執政官穆瑞納(Lucius Murena)三項都犯全了,流放他會削弱西塞羅的勢力。

於是西塞羅再度雄辯滔滔,證明穆瑞納「被動」貪污:門票不是穆瑞納包下來,是別人自動自發送的;簇擁群眾是自己自動自發來的;流水席也是誰都不能少的。操守底線從「藍綠一樣爛」、「要辦也該先辦別人」,一路後撤到「根本不該抓」。西塞羅果然為盟友成功解套。

柯文哲也循此自辯被動,怪民眾黨財務長「自動自發」把選舉補助款7300萬匯到柯的戶頭。媒體、支持者不問,為什麼柯文哲規定民眾黨把補助款三分之二歸候選人私有。

首先提出歸納法的英國哲學家法蘭西斯.培根,當上大法官時,矢言司法神聖。但當時英國政府不養法院,法官要收禮,法院才有飯吃。大法官邱吉爾(John Churchill)控告培根在十二樁判案中收賄,多位被告坦承行賄。培根辯解說,不是只有我,人人都收賄。判罰四萬鎊,禁止從政,囚倫敦塔。國王的寵臣說,培根每年收賄達年薪的十倍。

一八六O年代的紐約市,眾議員特威德(William Marcy Tweed)率市長、審計長、財務首長等聯手收賄,計畫建設大型下水道、瓦斯管線、布魯克林大橋等,規定包商要付他們15%回扣。左手大買公共建設預定地,再等右手變更地目時賣出。他出5百萬美元要《紐約時報》封口,但罪證仍見報,被判12年。培根的辯詞又到他嘴裡繞了一遍,他說貪污他不是第一個,紐約市政府、警局都長期收錢,他只是蕭規曹隨。因為藍綠惡鬥太嚴重,導致施政空轉,所以要買通議員才能做事。

務實錯了嗎?

似曾相識。柯文哲授權木可公關把肖像權1300萬元賣給柯文哲競辦,支持者互相安慰說,只要有做事,公家的錢跟私人的放在同一個戶頭,也沒什麼不行。

許多災難倖存者,或喪親、喪子等重大變故之人,每天醒來,就會短暫遺忘昨天所受的衝擊。然後被眼前事物改變所觸動,在痛楚中追溯發生的事。因為他們的身體深愛他們,動員了最高的防禦機能來保護他們。西片《王牌大冤家》(《忘情診所》)描述主角邂逅靈魂伴侶,深深墜入情網,全心投入完美的戀情,期待對方一切配合自己所求所想,實際上男主角敏感焦慮怕被拋棄,而女主角不放棄單身上夜店勾搭陌生人的樂趣,交往衝突不斷。不堪折磨分手後,為紓解傷痛,各自訴諸魔法道具強制遺忘,歸零恢復原廠設定,全然忘記曾經相識過。重新結識另一個靈魂伴侶,卻又陷入相愛相殺收場。最後揭曉,原來所有靈魂伴侶始終都是同一個,只因每次分手過後好了瘡疤忘了疼,所以始終奮不顧身飛蛾撲火,無限輪迴。

其實魔法道具不假外求,內建在每個人心中,就是遺忘。遺忘衝突,可短暫療傷止痛,阻止當事人察覺陷阱模式。原名直譯「無瑕心靈的永恆陽光」,以前我不懂什麼意思,現在懂了。許多支持者深信柯文哲清廉誠實努力,即使民眾黨政治獻金帳目刻意拆分捐款、又把匯款改登為現金,隱匿來源恐涉洗錢;但這些支持者短暫遭遇重擊後,總會一再忘記。像未曾受過傷害那樣勇敢去愛,一再陷入無可救藥、義無反顧的政治初戀,一再轟轟烈烈、粉身碎骨。無論戰場暗夜多麼血肉橫飛,只要天亮一場大雪,就變為瑩潔平坦,清白無瑕、一覽無遺。晨光金燦燦照在雪地上,放眼世間一切都是純真無辜,可愛可信。

既是騙局的受害者,也是自己的獨裁者。選擇只要戀情的甜美,無法記取受創的苦痛,從中提煉對彼此光與暗、善與惡,複雜全面的掌握。只能永恆困在受害者的被動無助之中,丟失主動開創人生的機會。

柯文哲訴求清廉,卻打破人設,令選民認知失調。認知失調就像暈車,我們會盡一切方法,頻換姿勢讓自己舒服一點,暈車藥就是找藉口。這沒有錯。錯的是不下車。

羅馬共和國發展出不記名投票,是為反制買票,故意製造跑票。在臺灣,買票則發展出「用選票章蓋特定角落來識別,認證收了錢有辦事」等方法反制不記名投票。民主法治,來自歐美千年不斷和貪汙對弈的成果。制度移植到臺灣,能否施行民主,不在投票數人頭,而在政治人物是否為貪污找藉口、選民是否接受。

鄭文燦、林宜瑾涉貪被調查,支持者出了一口怨氣;高虹安、柯文哲遭調查,那就是政治迫害,證據都不算證據。一些柯文哲支持者的雙標,隱含國家的道德困境:民主化要想有所進展,群眾必須拋棄工具理性;選擇目的理性,需要道德勇氣,但許多人不願付出代價。譬如柯文哲支持者包圍北檢時,一位女性受訪悲喊:「民進黨不要我們的票了嗎?」似乎政治干涉司法既是不道德、該受譴責,卻也是理所當然、該用就用。如果賴清德濫權抓柯文哲,當然不行;但如果賴清德濫權放柯文哲,那政治干預司法就成了好事,是她訴求的目的。

暫且擱置政治干預是否存在的真假爭論,在此一語境中,錯不在政治干預,而在「政治干預為民進黨所用」。就像國民黨不斷指控民進黨搞白色恐怖、抄家滅族,但從未批判過國民黨統治下的白色恐怖,它似乎也是專屬於國民黨的武器。攻擊民進黨黑金,但抵制國會排黑條款,支持者也投黑道當選縣市長、議長。因為政治人物是我的表叔、我的堂妹、我老闆的大老闆、我家生計靠他們家族罩,或是因為政治人物廣結善緣、出手慷慨、對地方有貢獻,所以即使收黑錢,選民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些政黨和支持者,看待所有民主倒退,只譴責對手失格,而不以相同標準要求自身陣營犧牲利益。這些雙重標準,就是前殖民地無法掙脫貪污、政變無限迴圈的心理根源。只要雙標繼續被視為理所當然,解殖便不可能。諸多亞非窮國,都因資源富裕過。人民根據親身經驗,深知無論眼前經濟多富裕,只要反貪調查為特權轉彎,成長果實歸政商權貴圈租獨享,發展便會陷於貧困。

唯利是圖,共業根深柢固。女性支持者問「民進黨不要我們的票了嗎」,理由不是柯文哲無辜,是主張民進黨應該為選票而放柯文哲。提醒了國民黨、時力,想接收民眾黨餘蔭,就別挺檢調反貪。藍黃應聲拿著雞毛當令箭,抓住民進黨一條轉述地檢聲明的貼文,聲討民進黨涉嫌指揮檢調政治辦案。為討好民眾黨選票,不惜抹黑檢調,此舉也無異於貪污,因為他們譴責民進黨的當下,看似談的是對方操守,實際談的是自身利益。這是一群爭食同類殘骸的政治禿鷹,看的是選票,沒拿人當人看。

別再為貪污找藉口。藉口,是希望之舟,載滿了美麗的石頭,使它不可能漂浮,無法航向未來,只能直墜河床,因為這些願望不切實際。十年後回顧,今日的支持者可以說,當時受騙,不知者無罪。而今天民眾黨一手政治干預司法,一手立法壓迫行政,藍白凍結潛艦預算,縮短中配入籍年限,修《兩岸人民關係條例》定位兩岸關係為內政,阻止國際馳援,為侵略開大門;提《國家安全戰略法》架空總統職權;立《憲法訴訟法》癱瘓憲法法庭;修《選罷法》沒收罷免權。無論支持者知或不知,都支持了瓦解國防內政,將臺灣定位為中國地方政府。也都要承受後果:喪失國家保護,任敵國宰割,淪為裸命。

夢裡什麼都有,醒來什麼都沒有,只剩下一樣乍看卑微不起眼,卻又事關重大的珍寶,就是重新選擇未來的權利,為自己做主,決定是民主或奴役。夢中一切美好,現實的美好則要狠掐大腿警告自己不能睡著,醒醒,未來要自己守護。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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