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復返阿里山:一場跨時空的立體飛覽,一段失落鐵路的現地追尋》

【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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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了

利用遙測考古所判釋的可能遺址,必須經由現地確認;而現地調查的過程中,也會推進從天空俯瞰所得。三月十六日,調查隊再度回到鹿屈山後線,於一之二點位後方草坡,發現殘留鐵軌物證,稍晚亦在亞杉坪林道支線發現鹿屈山本線鐵軌殘留,與集材用的鋼索夾下部構件。亞杉坪林道支線續行仍有崩塌,調查隊上攀烏松坑山稜線,再尋短稜下切至石鼓盤溪溪谷紮營。

三月十七日,我們沿筆石溪與石鼓盤溪分水嶺主稜上攀,至塔山線(眠月線)後段預估軌路的海拔高程,因戰後的皆伐與坡面崩塌,現場已無法判斷。往西有巨岩阻擋,調查隊先往南尋找。

九點十七分,調查隊發現塔山線後段軌路路塹及連續平臺,續往東南記錄可行之軌跡。連續路基遇一處溪溝中斷,溪溝前後皆發現疑似橋墩坑洞,對岸再度尋獲路基平臺,現場有大量生活物跡,包括燈泡、角鋼、磚頭、魚尾鈑、維修用地穴,判斷為可能為兼具設備、車輛維修,或是支援性工作的場地。

沿軌路遺跡續往東行,至筆石溪流域一側中止,時為九點五十五分,中止處可見另一銳角交會之軌路路基,兩軌路間有月臺壘石,確認塔山線於此採用如第一分道或神木站的之字形折返設計。塔山線後段於三○年代末停用後,除筆石溪一側再有採伐,其他路段未有擾動,軌路旁排水溝渠仍清楚可見,周邊九十年前新造的柳杉與扁柏林,如今生長甚美。

臺灣總督府囑託堀田蘇彌太,曾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號的《臺灣の山林》發表〈木炭ガスエンヂンを動力とする捲揚索道の實施に就て〉一文,其中提及塔山終點新設索道,而從美軍戰時航照中,可以判斷索道上部著點位址。循原路折返後,我們試圖往西北繞過巨岩,於十一點二十分成功抵達北坡平臺,即索道上部著點及周邊工作與生活區域。

完整勘察後,判斷可分四層平臺,包括居住平臺、食堂遺構、索道上部著點平臺,及最頂層的制動室水泥基座、水槽及其他水泥遺構。下方現場可見鹿屈山伐採歷史中,最後一根未運走的檜木與臺車底座,在時光中靜臥至今。從制動室遺構與索道木架土臺坑洞的發現,並比對上述堀田蘇彌太一文,可確認現地所見為日後臺灣林業慣常使用的堀田式索道。

除了推進判釋所得,現地調查也可能推翻原先從影像檔案俯瞰時所作的推測。最初我們循索道線形的可辨終點,規劃於石鼓盤溪左岸搜尋可能發送點遺跡;但現場所見腹地狹窄、地形上還有短稜與巨岩阻擋,堀田式索道的下部發送點,應是在線形延伸的右岸某處。

第一次調查結束時,蔡世超曾遺憾地說,希望來日有機會再去到一之一點位。三月十八日,調查隊回程尋原路折返烏松坑山稜線,我突然想起此事,問:「你覺得什麼時候會再有機會,去到當初沒走到的一之一點位。」蔡世超答:「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了。」在行程最後一天的上午,調查隊再次變更路線,往北下切。

十時二十八分,調查隊成功於一之一點位,再次尋獲鹿屈山後線東段軌路路塹與連續平臺,以及雖傾倒但大體完整的集材主柱,周邊還搜尋到搬器或導索滑車的殘件,包括卸扣與滑輪;該日中午,調查隊亦三度回到鹿屈山後線林業生活據點遺址,並完成三處居住平臺的初步測量描繪。

第二次調查結束,調查隊依所見現地地形與路線延展可能性重新討論,我則重新執行航照判釋,終於於右岸的眠月下線上方,看見鹿屈山本線的起點,以及銜接塔山線(眠月線)終點的索道發送點平臺。

經過八個月的寫作或各自忙碌的生活,十一月十九日,調查隊再次從烏松坑山稜線下切,而後抵達索道發送點,現場發現水泥基座、臺車殘件、鋼軌、轉轍器、捲胴地穴,以及近一百二十公尺的鹿屈山本線起點路基,包括一段橋梁遺構。但第三次調查的最大收穫是,十八日與二十日,在戰後美軍航照可判釋的鹿屈山本線終點一帶,也是調查隊的營地下方,我們先後發現並測繪十個生活平臺,最寬大者長三十五公尺,爐灶、排水溝、殘留建築資材、鍋碗匙盆,各式生活物跡的數量與完整性,數倍於第一次調查時發現的後線據點。

鹿屈山聚落被兩條溪溝分割為南北三處、上下錯落,彼此間有步道連接,北區平臺可以西望嘉義平原、南望塔山,而從南區上層平臺還可以遠眺松山及其後的玉山。終於完成任務的鹿屈山考古調查隊隊員們,想像並討論著,三○年代曾有數百人在此遙望新高山之地,勞動與生活。那是阿里山林業最高峰的時代,黃昏的魔幻時刻,人們將會看見石鼓盤溪另一側的眠月與大瀧溪升起炊煙,燈火漸次點亮了山稜與溪溝。

在本書出版前,調查隊已進行四次遙測考古現地調查。我們並不知曉,未來還會有多少回的入山,還會釐清或推翻多少;但或有一日,終有人可以補完阿里山林鐵的未竟之圖。

往前與往後的時間之箭

時間之箭往前飛行,無論是二○二三年的調查現場,或最初攝下鹿屈山後線集材紋理的一九四五年,皆俱指認了一九三○年代此地的林業經營。未來的我們,可以藉由細密的地面考古調查,完整測繪基地全貌、區分空間機能、清點生活物跡,而後還原逾八十年前,鹿屈山人群的生活狀態。缺乏文獻、無口述記錄、無直接影像證據的鹿屈山尚可如此,歷史航照中完整可辨的眠月聚落、自忠聚落、石山飯場、東埔集材場、水山支線聚落、石水山支線工寮、博博猶溪右岸大型樟腦聚落,更可以如此。

二○二二年一整年的讀圖準備過程中,我時常意識到,是讀到了空軍拍攝的某幀影像,才回頭重看戰時美軍航拍的一個細部;是讀到林務局自辦航攝時的某幀影像,我才回頭確認空軍代辦農林航攝的一個細節。不斷地倒轉時光,不斷地發現新的證據,逐一確認了每一條林內線「可見」的存在,或鐵路改易為林道的進程。這種閱讀與證考的方式,像是不斷地復返,復返時間、也復返現場。

與阿里山林業鐵路及文化資產管理處的第一次接觸是二○二一年,我以藝術家的身分參與嘉義美術館、由蔡明君與陳湘汶擔任策展人的「由林成森」展覽:「於浩繁航照檔案中,逐一定位舊日地景,將影像攜回發生地,邀請公民自主判釋。或是大轟炸後的城市荒原,倖存的眼前建築;或是嘉義木都的最後榮景,製材所內一棵無患子樹的生長與腐朽。按圖索驥,辨識彼時林鐵支線、集材設施、造林地,尚未消失的沼平聚落。時空重置計畫以藝術觀點思考臺灣歷史航照彙整成果,從圖資徵集、資料開放、定位返還、乃至於公眾參與,人與土地的意義漸次開展。」展覽手冊如是書寫。

三件作品分別懸掛在嘉美館高聳落地窗前、樹立在嘉義製材所內、坐落昔日沼平聚落位址上。若非展覽有期,我會希望航照能永久屹立沼平公園內,供那一代阿里山人,重返時光中的家園。上述「時空重置計畫」,確認了歷史航照作為藝術客體,可以給予觀者復返的契機;而作為光學史料,我持續推進我本不熟悉的林鐵解讀,乃至在前行研究者的基礎上,有了新的突破。

利用戰時航拍可以細緻描繪北向支線群的輪廓,亦可推演鐵路移設的漸進過程。從最北的鹿屈山後線開始,戰時航照幾不可辨,本線則仍可判釋部分軌路線形;影像中的線形保留狀態,一如利用一九五五年的航照,仍可判斷東埔下線孑遺。最晚至一九五四年十一月的空軍樣品帶照片中,眠月下線部分線形的改動,可以驗證檔案與前行研究中提及的改修為卡車路,航照並可見打撈殘材作業。此一時空,塔山線(眠月線)已復軌至石猴段,眠月卡車路仍利用懸吊式索道上連至塔山線出材。

另一方面,卡車路的發展進程亦可從航照中分辨。一九六二年九月影像中,鹿屈山卡車路除了可見前述的北繞再折回,亦可辨識卡車路接續本來鹿屈山本線路基繼續前行,超越原本的林鐵路線終端,並繼續沿鹿屈山西稜延伸。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影像中,卡車路更迂迴鹿屈山西稜北麓、連接獅頭湖溪溪谷,從西南方向,逼近曾經的林鐵鹿屈山後線伐區。

伴隨林場經營,林鐵曾延伸至最遠端、最北極,復從最遠端開始撤回、南移。臺灣拓殖株式會社檔案圖面中已不可見的霞山線,因五○年代後期的造林作業歷歷在目,而改易的眠月下線與鹿屈山卡車路,除疊覆原來路線外,還延伸至比過往更西的地域。如果我們將時間快轉,這一切圖景就如同生物有機體般,擴張、收縮、拼裝、移動。

眠月下線及鹿屈山本線中段,以亞杉坪林道支線之名留在經建版地形圖中。大伐林時代,除了最初延續阿里山林場命脈的楠溪林道,周邊我們還會飛覽杉林溪林道、油杉崙林道、石山林道、阿里不動林道、四區林道、神木林道、人倫林道、郡大林道、沙里仙林道、梅蘭林道。這些林道或早或晚,或直接或間接,都延續了阿里山周邊山林的開發史,而有些航照中可見的道路,甚至沒有留下名字。

隨著伐林時代的結束,曾經存在的鹿屈山鐵路與卡車路,皆復隱沒於森林中,而比如杉林溪林道本線或亞杉坪林道本線,在我們調查的過程中,已為土石芒草徹底封閉,前者僅能從往山稜下切的過程中發現殘餘。

地景的改造者

我們無法因為俯瞰,就外於所見的地景。於二萬平車站遠眺塔山斷崖,或從空中俯瞰松山東側,皆易見新近紀沉積岩的砂頁岩交疊互層結構;或如曾文溪西側,在造山運動的擠壓與流水的切割下,稜線西麓形成層階,東麓崖坡則顯露各時期岩層層累。航照可供判釋諸多地質特徵,除了森林資源調查,六○年代空軍航照也已被利用來進行集水區調查,我們可以在圖面上看見一處處崩塌地的圈繪與編號。翻閱阿里山大事年表,林鐵的發展史,就是一連串與天然災害對抗的歷史,然而諸多災害並非僅是天然。地層的組成與位態傾角,先天就形構了災害的潛勢區域,地史中曾經的無數崩塌,裸露地上先驅檜木快速下種,豐沛的降雨與霧林帶截留的水平霧水,以千年為時間尺度,才形成近代日人所見大面檜木純林的阿里山森林。

林鐵本線通過的阿里山溪左岸,或塔山線(眠月線)、眠月下線,弧形切過的石鼓盤溪流域,分布著大面積的順向坡。砂頁互層經過差異侵蝕,易產生滑動;降雨入滲頁岩組織發生膨脹,會導致坡面岩層破碎化。無論鐵道或卡車路的開築,都可能在鹿屈山周邊的桂竹林層大窩砂岩、十六份頁岩或關刀山砂岩誘發崩塌。

將視角更往外拓,戰前已侵入東京帝大演習林的農民,六○年代在陳有蘭溪河床與坡地植滿香蕉與香茅。戰時航拍中,荖濃溪上游的除林痕跡與大規模崩塌,實是六十多年後莫拉克風災景況的預演。不同時期的航照中,我們窺看草嶺潭的生滅,而拉大觀看的縱深,災害的反覆發生與人類社群的行為互為表裡。

我們即是歷史中的行動者、地景的改造者。

比對歷史地圖與航照,可以解讀淺山地帶由闊葉林至竹林或針葉樹造林的植被變化,及其背後的歷史變遷。原漢間的過往衝突與漫長互動中,戰後部分鄒族人往曾文溪中游地帶的新開地生活;如同更早之前,布農社群在漢人移墾壓力下,逐步往山區乃至東部進行島內遷移,過程中改變了郡大溪與丹大溪一帶原始林相。

關於森林的故事,還有另一面未被好好敘說。原本童山濯濯的曾文溪右岸陡坡,或是造林不易的楠梓仙溪上游地帶,都曾有林業人揹負苗木跋涉至此。楠梓仙溪最上游,野呂寧時代記為荒地的地界,要待到楠溪林道開闢後始有成功造林的記錄。高空鏡頭攝下當時的苗圃,農林航測隊也利用立體像對與現地調查,一一描繪新造林地林型、鬱閉度與材積級。成功的高山造林今日亦應批判,廣見的二葉松單一樹種造林,易生病蟲害問題及森林火災隱憂,塔塔加鞍部一帶反覆發生的森林火災,或我們跋涉如泥沼的鹿屈山前峰西麓,一處費盡心血、終於成林的二葉松,卻也正為下次的大火累積燃料。

往後飛行的時間之箭,指向的正是這樣的反省。包括彩色紅外光影像所記錄的大埔事業區223、224、226、227、228林班森林火災,玉山事業區第24、25林班森林火災,都在我們的觀看中。彩色航照攝下賀伯颱風時的豐丘一帶,那當代爬滿葡萄藤蔓的豐美階地,一九四五年美軍航拍時仍為河床;而人們新定居的扇面,彼時仍可清楚辨認為土石流堆積部。

九二一大地震後,航照攝下史無前例的崩塌,祝山車站下方的和社溪上游、松山溪、那馬喀班溪有如被巨剪撕裂,東埔對岸新中橫公路柔腸寸斷,九○年代成為熱門溪阿縱走路線的亞杉坪林道支線與眠月鐵道毀壞,石鼓盤溪至清水溪中游間陸續出現三座堰塞湖。比對一九九二年與一九九九年的二萬五千分一經建版地形圖,大震在石鼓盤溪、阿里山溪與和社溪兩岸,創造出另一種形式的空白地帶,那是崩塌地的裸岩與崖面示意。

今日和社溪神木以上,每一條溪流皆屬土石流潛勢溪流;無分境界,鹿屈山南北兩側也皆屬土石流潛勢溪流集水區。鹿屈山現地調查時,沿林道可見多處膠結鬆散的塊狀混濁砂岩山壁,隊員戲稱其中一處山壁為恐龍蛋,隨著熱脹冷縮與植物根系生展,不必然再有一場大震,有朝一日,我們所見也終將化為齏粉。

而不同於歷史地圖與航照中的土地利用,雲霧帶下緣、樂野以降,當代阿里山公路兩側地景幾乎全由高山茶園宰制,在我們第二次調查的二○二三年春天,包括梅山、竹崎、番路在內的大阿里山茶區,皆蒙受苦旱缺水打擊。樂野以上,除高山茶園,咖啡種植園亦有漸增之勢,植被的變化反映了社會的轉型,極端氣候下,人地關係面臨更大的挑戰。

視角與世界

回到這一切觀看的最初,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五日啟動時間間隔儀,開始偵察拍攝的美軍飛行員,不會知曉底下那座山區湖泊的身世。川田三郎命名的清水潭震生湖,或信史以來的第二代草嶺堰塞湖,這座當時臺灣最大天然湖泊,完整存在於一九四一年底到五一年的五月間,而後潰決、殘留、淤積、漸漸消失。

一九九九年九月下旬,草嶺潭第四度現身,攤開不同時點的災區監測,我們才得以測繪堰塞湖的面積消長與河床變化;如同開展不同年代的影像與文獻,我們才得以理解林業鐵道的變形與移動。

將觀看的視野拉開、延長,我們可以看見人類如何參與塑造地景,一張航照並非一張航照,而是自然與人類行動的匯聚,是地景朝向下一場事件發展而去的身影。

視角決定了世界,包括時光中我們曾經的作為與所有的可能。那處被山友命名為水漾森林的堰塞湖,即是這樣一處充滿隱喻的存在。水漾森林極美,美到讓人遺忘世間煩惱,美到讓人願意跋涉、紮營,在湖水與枯樹間,攝下一幀或許是個人生命史中,最美的一幀人像照;但它也美到讓人遺忘過往,遺忘時間的發展與人類的參與。

曾有鄒族人敬畏穿過此間蔽天巨木,視之為神靈居所;曾有日本官僚與殖民者震懾於此地無盡藏,為之賦詩、歌詠。曾有伐木工、集材工、運材工、道班工以及他們的家眷,在這泛稱阿里山的廣大區域內共同生活,而後連根拔起、徹底離去。

森林裡曾經有一棵樹倒下,大山裡曾經有一棵樹種下。理解,僅是觀看的起點。

作者為臺中大甲人。著有散文集《文學理論倒讀》、詩集《海岸山脈》、《火星上的抒情詩》、《靜靜的海邊》,研究專著《反轉戰爭之眼:從美軍舊航照解讀臺灣地景脈絡》、《不可見的臺灣:農航影像下的異視界》、《地景的刺點:從歷史航照重返六十年前的臺灣》等書。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與圖書主編獎。


書名《復返阿里山:一場跨時空的立體飛覽,一段失落鐵路的現地追尋》
作者:黃同弘
出版社:蔚藍文化
出版時間:202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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