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阿媽》之爭:孤獨的孩子習慣一個人跳傘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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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阿媽 (1998)。圖片來源:翻攝自IMDb

1996年,編劇黃黎明寫了動畫劇本《阿媽倘賣沒》:四歲男孩黑豆被父母送去基隆跟阿媽住,父母答應黑豆卻失信,害阿媽背鍋。但阿媽熱心廟務,也把黑豆的託付給忘了。黑豆憤怒,聽到「報紙,廢鐵仔,阿媽拿來賣」,想把阿媽賣給舊貨販仔。得知必須讓阿媽掉淚三次才成交,為讓阿媽流淚,他做了很多壞事。但阿媽流淚時,他卻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阿媽,恐懼失去阿媽。後來拍成《魔法阿媽》,貨販仔改成阿媽家的黑貓被惡靈附身,阿媽則附身善良的白狗。

1997年,尼爾.蓋曼與插畫家大衛.麥金合作出版繪本《那天,我用爸爸換了兩條金魚》:媽媽出門,爸爸埋首讀報,不理小兄妹。主角男孩「我」見玩伴納森帶來一缸金魚,「我」想要。拿什麼寶物換魚,都被打槍。只有爸爸還可以,納森就笑納帶走了。媽媽回家,大發雷霆。主角只好拿魚去納森家換回爸爸,撲空。原來納森又拿他爸去跟別家小孩換東西,換了不知幾手。而爸爸全程仍埋首讀報沒動過。

原來不是要金魚,是要把沉迷手機(誤)漠不關心的爸爸斷捨離。兩作都在同理兒童對照顧者的憤怒,《那天,我用爸爸換了兩條金魚》結尾一鞭收在諷刺偽單親,笑中見嗆辣;而《阿媽倘賣沒》則尋求和解。孤單的孩子,是王小棣永恆的主題,但黑豆從未放棄父母,把父母的錯怪到阿媽頭上,是為解決親子衝突、保護父母形象,他依然想回父母身邊。但遷怒阿媽只是粉飾太平,黑豆終要經由精神世界的幻想「賣掉阿媽」搭橋,盡情使壞、徹底宣洩完所有怒氣,深層洗滌內心,才可坦然與「回不去父母家」的無奈現實接軌。

《魔法阿媽2》募資風波中,麥人杰指王小棣拍續集「連問都沒問過我」、「孩子沒娘」。面對募資退款潮,王小棣方面反擊「團隊不希望重演當年因為工作紀律問題而衍生的困境」,指麥人杰堅持獨立作業,拖稿導致製作停滯,時間、資金壓力下,只得另找動畫團隊完成。

麥人杰一方指《魔法阿媽》製作僅8個月太趕,對方私自找外包,成品都不能用,導致麥人杰要全部重畫,才拖垮進度。

麥人杰夫妻的怒氣未因事隔26年而消減,傷口敞開,仍在淌血。因而在旁人眼中,王小棣的續集、麥人杰《鐵男孩》都像是回應未竟事項的重拍:如果電影可以重來,避開對方造成的困境,這次可不可以做得更好?王小棣就像父母被現實輾壓,遇上堅持理想的孩子,深信父母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黃黎明在《魔法阿媽》電影書中說,「這時小麥還想一個人完成所有的構圖。做動畫的人都認為不可能,他們說用膝蓋想就知道了,我當時完全相信小麥。最後我才知道小麥有多瘋狂。」「他應該要畫五十三卡,他只畫了二十卡,而且還兩眼通紅,告訴我他三天沒睡覺了,還有,昨天是他的生日。我總共要在接下來的兩個半月內交出一千四百四十八卡,現在在頭二十天就有難產的跡象,以後怎麼辦?我已經付韓國簽約金了,而且如果我的韓國構圖稿進度落後,後果要我自己負責。但是我唯一的構圖師卻埋怨我做事不夠通融。我看著小麥發紅的雙眼,自己只想去撞牆。而這一刻是人家早就警告過我的。」

麥人杰才氣縱橫,毫無疑問是世界級,沒人知道他可飛多高。希臘神話中,巧匠用蠟黏出羽毛翅膀騰空逃出迷宮,要兒子伊卡洛斯別飛太高,以免太陽融化。但伊卡洛斯第一次飛上高空,心醉神迷,不顧警告,飛近太陽而失墜。

不要飛近太陽,但第一次有機會令幻想世界成真,呈現在世人眼前,證明自己做得到,這太不可思議,令人陶醉。我猜想失聯不是因為拖稿,因為開會不是催稿,是要協議另發外包。「還想一個人完成所有的構圖」,相信熬夜燃燒自己就辦得到,無限逼近太陽。至於辦不到會怎樣,就像收稿的門鈴聲,只能裝聽不見。這種感受太熟悉了,我極不擅長估計完成事情所需的時間,因為神遊天外的時間總在跳躍、流速忽快忽慢,難以掌握。似乎就是這種感受,令我同時既是帶罪亡命之徒,又是掌控世界的獨裁者。事情並非我做不到,而是別人不肯通融我合理條件去做到。

孩子的憤怒,結構深遠,並不是阿媽流三次眼淚就能解決。但我知道這不是當事人的感受,它就是我的感受。

面對衝突,別人怎麼解決?別人沒有不難,回應也未必十全十美。宮崎駿《出發點1979-1996》說「老實說,我現在做電影做得很辛苦,有時甚至會想來個地震或亞洲戰爭,甚至是大金融恐慌,讓我不得不中止電影,拖個半年再發表作品,不知有多好(笑)」。

他說,商業動畫「是無法憑一己之力完成的。所謂的動畫必定是群體作業,要透過每個人的特質去驅動它。所以,作品絕不是只為一人而完成。它應該既屬於全體,也屬於個人。在這樣的環境下創造出來的東西,才能吸引更多的觀眾──這一點是我們的心願。」

「做這一行不紅的時間很長。在漫長的見習、修業時期裡,你只有靜靜等待發揮的時機。而那種機會極其難得,除非有用不完的好運氣,否則可以說是不可能。」

「一旦中途放棄,剩下的路就只能整天與鉛筆為伍,用『這樣賺多少錢』的標準來衡量生活,然後任收視率來擺布你對作品的喜怒哀樂了。」

做動畫的大都是愛作夢的人,動畫就是創造一個虛構的世界,撫慰受現實壓迫的心靈,淨化觀眾心靈變得澄澈。但龐大的工作量、極其有限的製作經費和時間、難以鬆動的分工下,要怎麼接近動畫師該有的境界?唯有不畏辛勞,在人云亦云中說真話,或為空洞的人物注入生機。「只要別人一有閃失,它就有可能是你的轉機。不求報酬地說服他們接受你的提案,你想要創造的那個世界就會被接受了。畢竟這一切都是免費的,甚至標題中也不用打上你的名字,對團隊完全是坐享其成。也因此,你終於可以戰戰兢兢創造你的第一個作品。」

他的製作人鈴木敏夫,在《天才的思考 高佃勳與宮崎駿》中回憶初識宮崎駿,看他每天帶一個便當,中午、晚上各花五分鐘吃一半,吃完就幹活。畫到半夜三點,隔天早上九點上班,有了錢也沒空花。拍《風之谷》意外賺了大錢,擺著破爛房子不換,投資高佃勳拍紀錄片,把錢燒光了,再拍別片賺錢去填。

他對動畫的慷慨好客,只是對自己的慷慨。

動畫處處難關,光是聖人幹不了。鈴木敏夫在雜誌社上班,看記者採訪黑道回來,血流如注地寫稿。「出版社聚集了一堆離經叛道、適應不了社會的邊緣人,賭博是這些人都要學會的教養」,發薪日就擲骰子輸光。鈴木敏夫推動《風之谷》拍成電影,社內無人響應,於是找宣傳部長從晚上十點賭到早上六點,和同夥兩人各輸五萬日圓給他。行賄後回家洗個澡,早上十一點回公司,宣傳部長就跑來說有希望了。

鈴木敏夫估《風之谷》製作預算,抓《宇宙戰艦大和號》兩倍應該夠了。結果宮崎駿花錢如流水,追加到三倍。還不滿大部分動畫師,苦無人手。高佃勳說「宮崎先生習慣一個人跳傘,所以必須從建立後盾開始」,找來原畫高手金田伊功、中村隆、中村光毅、小松源一男。錄取新人庵野秀明,他上東京沒租屋,就睡在公司桌下。

鈴木敏夫和高佃勳到處替宮崎駿找製作公司,各家都婉拒:「我知道宮崎先生一定能創造出傑作,可是無論工作人員還是公司都會疲於奔命,以前已經有過太多次教訓了。」只有原徹的製作公司敢接。

《風之谷》三月十一日上映,二月底才發現來不及。宮崎駿改分鏡大刪,連巨神兵戰王蟲都砍了。兩三個月的配音,壓縮到一週完成女主角配音,宮、高兩人幾乎一週沒睡。因為宮崎駿總在糾正動畫師方向偏離,嚴以待人,離心離德。拍完,製作公司員工總辭。宮崎駿說:「我再也不當導演了。我再也不想失去朋友了。」

日後宮崎駿開吉卜力工作室,鈴木敏夫物色負責人,大家都婉拒:「這兩人確實能做出很棒的作品,但離開後寸草不生。」只有公司被宮崎駿搞垮的原徹敢接。

宮崎駿一將功成萬骨枯,鈴木敏夫、原徹不離不棄。

高佃勳《螢火蟲之墓》與宮崎駿《龍貓》同時拍,爭奪原畫高手近江喜文。近江喜文兩難,問鈴木敏夫選誰,鈴木叫他去畫《螢火蟲之墓》。宮崎駿大怒,不幹了,宣布要住院,讓《螢火蟲之墓》也拍不成。宮崎駿破口大罵,鈴木敏夫也不辯解,讓他罵到狗血淋頭、自己告辭為止,徹底發洩完所有的怒氣,反正編輯一直在做這樣的事。隔天早上八點,宮崎駿打來說,揍了阿近。鈴木敏夫嚇死,再問,原來是夢中的事。宮崎駿說,氣消了,《龍貓》可以開工了。

鈴木敏夫兼兩片製作,每天先去《螢火蟲之墓》片場,再去《龍貓》片場。鈴木敏夫每天在吉祥寺的吉卜力,從早上九點做到晚上十二點;再搭車一小時到新橋,編雜誌編到早上七點。都累到神智不清了,宮崎駿還算準他抵達新橋的時間,連續三天半夜一點打來叫他回吉祥寺開會。開會很沒內容,鈴木敏夫非常火大,但知道是叫他別忽略《龍貓》這邊,所以他改為每天先去《龍貓》片場,宮崎駿的假開會真騷擾就告終。

鈴木敏夫請久石讓作曲,被拖稿;遂又請童書暢銷天后中川李枝子作詞。久石讓就不樂意了,拒絕,說無法先有詞再作曲。鈴木敏夫趕快介紹中川李枝子的威名,說阪本龍一夫妻都是她的鐵粉。久石讓興趣來了,很快交出名曲〈散步〉。

事件中,雙方支持者指責對方不該引戰,怨言也不該講出來。可那就是人活著的樣子,事是一時,人是一世,人要是藏著話不講,難免就會覺得對方「應該」知道、「應該」負責。鈴木敏夫寫這麼多衝突內幕,個個都是業界大人物,就算久石讓被爆料不生氣,也有粉絲會打抱不平,在臺灣肯定一個也不能寫,寫哪一個難免都要炎上。宮崎駿明知講出來會失去朋友,還是講。鈴木敏夫寧願被罵臭頭,承認少不了對方,那麼一切衝突都只是過場。因為動畫就是表達,所以說真心話是他們創作自由的一部分,公關不是。

鈴木敏夫說,《魔女宅急便》的黑貓吉吉,就是琪琪的另一個自己。人貓對話,是琪琪和自己的對話。最後無法對話,是琪琪已經不需要分身,一個人也能在城裡好好活下去。

《魔法阿媽》的惡靈黑貓和善良白狗,都是男孩豆豆,他的作品如何,端視他吸收了哪一個加以融合。只有貓,作品就失控。只有狗,作品就平凡。雙方身上都具備對方所需的要素,原本互為珍貴的贈禮。然而憤怒委屈必須完成它自己,發洩完所有的怒氣,夢見揍了近江喜文,氣消了,開工。

《魔法阿媽》的衝突,不是孤例,也許日本人都想借鏡臺灣人怎麼解決。《螢火蟲之墓》畫不完,高佃勳要延期上映,沒人敢去給貓掛鈴鐺阻止他。原作流露野阪昭如對妹妹的強烈罪惡感,鈴木敏夫眼見野阪昭如睡醒,先喝大量啤酒才能起床。麻醉自己以遣餘生,創作是生死之事。高佃勳改編也是把命豁出去,天不怕地不怕地拖。工作室負責人原徹趁他不在,指示上色,想趕期上映。高佃勳照樣推翻重來,跟原徹冷戰。原徹逼不得已,跪下求鈴木敏夫代替他說服高佃勳。

宮崎駿跟鈴木敏夫從半夜互踢皮球到天亮,所有人為解決僵持想盡辦法。最後,高佃勳還想在放映開頭說明電影未完成的原因。鈴木敏夫當場拒絕,高佃勳竟然接受了。結果,片中清太偷菜的鏡頭用線稿上映,上映後仍繼續製作。很多觀眾以為線稿是做效果,淒楚又震撼。放映時,鈴木敏夫對外避提。宮崎駿的弟弟看完,卻站起來當眾戳破:「阿敏,這部片還沒有完成吧?」不愧是有話直說的家族。鈴木敏夫回憶「觀眾都聽到了,真傷腦筋」。但也就如此而已,沒什麼不好說、不該說。遇到難關,兩邊都全力拚戰沒放棄了,怎會是壞事。

眼看過不了的關,終於熬過。有人就一輩子彼此敬而遠之,有人成為一世可靠的夥伴。能成就後者的那些機緣、文化環境,就是產業的基石。臺灣從代工走到原創,需要很多配套,這次事件清點了我們陳年的倉庫裝備,應可成為大學經典教案,讓創意產業工作者徹底探討團隊平等合作的方法,為後人貢獻智慧。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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