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懷城市漫遊者的身影:雷驤筆下的日常風景與時代記憶

李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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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8月10日〜9月15日在「雄獅星空」畫廊舉辦「他走了—雷驤畫展」,現場陳列出眾多(至少超過30本)充滿著濃厚「雷驤式」繪寫風格的出版作品。圖片來源:作者自攝

2024年5月底,雷驤辭世。三個月後,其家屬特地為這位集作家、畫家、紀錄片導演於一身,跨界文學、美術與電影等多重領域的創作者籌畫了一場別出心裁的展覽「他走了—雷驤畫展」,欲透過最直接的繪畫作品來向廣大的人間讀者告別。

某日下午,我特別趁著人少的時段,專程前往捷運中山站旁的二樓書店藝廊「雄獅星空」觀看這檔雷驤畫展。

令人欣喜的是,現場不僅展出雷驤的速寫、銅版畫、彩墨、壓克力畫等各式媒材畫作,同時還在展場裡安排了一張大桌子,上面羅列著眾多(至少超過30本)充滿著濃厚「雷驤式」繪寫風格、結合繪畫(Painting)與文字(Writting)兩者形式並呈的出版書物。

其中有一部過去不曾在其他書店看過、1995年由「漢藝色研」出版社發行的「圖卡式」畫集《肉體廢墟》更是令我頗為驚豔、相見恨晚。觀諸此書內容主要精選了二十幅雷驤速寫人體姿態(多數為裸女畫)的炭筆素描,印製成一張張小巧精緻的複製畫,搭配外觀採用書盒裝幀的特殊「禮物書」形式,堪稱創意之舉。

展場上,我尤其喜愛雷驤畫中那些自由奔放的流動線條、濃纖合宜的淡彩筆觸,無論是巴黎的天空、台灣的風景,抑或裸女的姿態、旅行的足跡,都能讓人感受一股酣暢淋漓的飽滿意象。

類此透過優雅的散文技藝和富有洞察力的文人筆墨描繪各地城市風情的創作風格,亦不禁令我懷想起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以筆名「啞行者」(Silent Traveller)出版了一系列雋永的旅行畫記(包括《湖區畫記》、《倫敦畫記》、《愛丁堡畫記》、《牛津畫記》等諸作)的畫家詩人蔣彝(1903〜1977)。

1995年由「漢藝色研」出版社發行的「圖卡式」畫集《肉體廢墟》,外觀採用書盒裝幀的特殊「禮物書」形式,堪稱創意之舉。圖片來源:作者自攝。

「當代台北浮世繪」的源起:從「繪日記」到「都會考現學」

終其一生筆耕不輟的雷驤,至今總共出版了超過40本書,並且直到八十高齡仍不斷發表作品,乃為台灣藝文界相當重要且多產的「國民作家」。在這些出版書籍當中,有許多是雷驤四處遊歷並描繪日常生活見聞的畫寫紀錄,宛如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筆下的都市漫遊者(Flâneur),字裡行間帶有一種典型老派氛圍的「城市感」:優雅、從容、緩慢,彷彿一切時間都靜止下來,既熟悉又陌生地穿梭於各個城市之間的旅途,只為了捕捉那「稍縱即逝的時光」,乃至透過街頭速寫來發掘城市的秘密。

其中尤以他大半輩子長居於斯的台北,佔了創作生涯裡最大部分也最重要的書寫主題,諸如《單色風情》、《北投隨筆》、《台北寫生帖》、《捷運觀測》、《Pocket Watch》等著作,皆是以大台北都會區的空間地景及各色街頭人物:如盲樂手、街頭藝人、流浪街友、殘疾人、市井攤販作為繪寫題材,整體來看就像是一幅幅呈現眾生百態的「當代台北浮世繪」。過去曾在文章裡自述「從十七歲到台北求學以至初老,除了短暫的他鄉異地旅行遊歷以外,幾乎不曾離開台北」的雷驤,甚至一度為之感嘆:「不知道除了書寫台北,我的生命還有什麼內容可寫。」(雷驤,2003,〈獻給臺北〉,《捷運觀測》,台北:二魚文化,頁180。)

早年(1959)畢業於台北師範學校藝術科的雷驤,自學生時代便已養成了隨手塗鴉的慣習,24歲(1963)開始嘗試拍攝八釐米短片。彼時同為北師藝術科出身的好友七等生於1969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說集《僵局》,初版封面影像便是出自雷驤的攝影設計。1970年代,雷驤在作家友人黃春明引薦下進入中視工作,及至1980年代又陸續參與製作電視節目《美不勝收》、《映象之旅》、《大地之頌》、《歲月中國》、《作家身影》等膾炙人口的紀錄片影集。

在外景拍攝期間,為了設想一個鏡位的構圖,雷驤經常隨身攜帶小本子,於匆忙之中即興畫下許多構思情景畫面的草圖,有時也在圖紙上寫下一些備忘的文字記錄,以便讓現場攝影工作人員都能以直觀的方式理解每個場景的拍攝方式。如此日積月累,這些隨手塗寫的圖像札記,後來也逐漸成為雷驤重要創作的泉源,並透過有系統的整理彙編,抑或投稿報章專欄,最終集結成冊出版問世。

像這樣因當初拍攝影片所需,而在筆記本上採用簡筆速寫的「繪寫」圖文形式,雷驤在其後續出版的作品裡稱之為「繪日記」。

除此之外,雷驤甚至還自創新詞,首度提出了「都會考現學」概念,他在文中說道:「我生存於當下,遊走巿井之中,對一時接目的人、事、物俱都深感興味,如果稍得一些時光,便著手畫描,之間,且盡我一切知識的想像,對眼前的觀察詳考,故謂之『考現』。」(雷驤,2000,〈都會考現學〉,《繪日記》,台北:時報文化,頁151 -153。)雷驤強調,「考現」的學問必在對生命無限好奇中發生,也須在表象的不疑處有疑裡展開。

不斷回到過去面對自己,挖掘內在的記憶與幻想

從雷驤過去所出版「繪寫」遊歷異鄉諸城的眾多著作觀之,作者本身雖然去過不少地方,似乎予人一種熱愛旅行的印象。但令人玩味的是,雷驤卻坦言自己並非是個喜歡旅行的人,前往異國他鄉之旅大多是為了拍攝紀錄片的工作需要。比如他曾於90年代多次密集前往東京、福岡、名古屋、仙台、函館等城巿,尋訪民初時期作家魯迅、周作人、郁達夫、楊逵當年在日本的生命足跡而寫下《文學漂鳥:雷驤的日本追蹤》一書,便是緣起於拍攝製作紀錄片《作家身影》的關係。

綜觀雷驤的整體創作,作家阮慶岳曾經引述雷氏所言「是一幅連續的長長的卷軸」,以此評論表示,他可能會讓人留下的最鮮明印象,與其說是某件特定的宏大作品,反而更是一個創作多元也持續不歇的身影。因此難以揀選出所謂的生涯代表作。

儘管如此,我個人私心最偏愛、平日也最常反覆閱讀的一本,同樣亦是雷驤藉著拍攝紀錄片《作家身影》的契機,於1994年初次回到其出生地上海、開始回溯自身父祖輩的家族傳承,並在十三年後(2007年)將這段記憶之旅撰成了首部自傳作品出版的《目的地上海》。

此書前半部內容主要描寫雷驤九歲(1948年)以前在上海的童年回憶,後半部篇幅則是記述1949年夏天隨家人搭船來到台灣,及至十六歲負笈台北求學生活的青春歲月。因此,該書雖以「上海」為名,實際上卻是透過雷驤家族的歷史記憶追溯台北、上海這兩座城市身世的「雙城記」。

近年來,每當我行經台北新公園衡陽路、重慶南路附近一帶,內心總是不自覺想起雷驤在《黑暗中的風景》、《目的地上海》諸作中一再反覆思念當年(60年代)佇足「田園咖啡屋」聆聽布拉姆斯、德布西、蕭士塔高維契等古典音樂唱片的精神啟蒙,以及相約好友七等生與《文學季刊》諸位文友彼此匯聚「明星咖啡店」談天論地的人文風景。

雷驤認為,創作者的職責,即是不斷地回到過去,面對自己,挖掘內在的記憶與幻想(見諸《目的地上海》封底文字)。對此,他在《目的地上海》一書強調,記憶中自己童年「被深重的抑鬱所包圍,源起於感知世界的種種不平衡,明快與陰暗,貧苦與富庶」 。看在雷驤眼中,樓廈所代表奢豪的虛假,與弄堂雜沓、擁迫的現實,兩者之間有不能貫連的衝突與對比,無可平復的、不能整合的人世圖景,這使他陷於無法理解的痛苦之中。

欣慰的是,就在讀過此書之後,頓時令我恍然大悟,原來雷驤早在年少時期便已親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從童年時出身富裕、居住上海法租界愛多亞路「浦東大厦」頂樓的優渥生活,乃至1949年為了躲避戰亂、隨家人遷居來台之初開始舉債度日的拮据處境,讓他自幼情感豐富、心思細膩的敏感心靈,每每於筆下展現出一種渴望追求絕對自由、反抗體制馴化的疏離感與孤絕姿態,並且隱隱透露出對眾生的惻隱及關懷。

長此以往,便逐漸釀成了一股溫潤、淡雅且富有哲思氣息的詩意風格,又彷彿宋代大文豪蘇東坡所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即使面對人世間的種種苦難及困頓,亦能處之淡然、一笑置之,同時不忘展現某種豁達、通透的氣勢與絕美,貫穿在雷驤一生的所有作品裡。

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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