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家是動詞:臺灣族群遷徙故事》

【書摘】
201 人閱讀

在日本帝國的擴張下:異地.他鄉

時間拉回一百多年前的一八九五年,甲午戰爭後,臺灣成為日本第一個殖民地,也開啟日本邁向帝國的道路。隨著日本帝國的擴張與資本的活動,許多日本人一波一波航向殖民地臺灣。對第一代來到殖民地臺灣的日本人而言,鄉關何處?

十九世紀後半的日本,隨著工業化發展,人口從農漁山村移動到都市,離鄉者也重新在都市空間中意識、建構出「故鄉」。一八七○年代後,日本官方開始以獎勵移民的方式作為解決人口問題的對策。而隨著一八九五年日本邁向帝國之路,人口的移動不再僅限於從鄉鄙到都城,也開始跨越原本的國土疆界。在這種時代背景下,跟「故鄉」有關的官方言論,便在鼓舞「遠征精神」的思想脈絡下展開。一九○○年代,殖民地臺灣極具官方性質的報紙《臺灣日日新報》寫道:「所到之處皆故鄉,實乃遠征精神之發現」。在宣揚遠征精神的時代脈絡下,思念故國的家園並非被讚許的行為;相反地,在異地創造第二、第三故鄉才是令人尊崇的行動。在一個鼓舞遠征、海外雄飛的時代中,「在他鄉創造故鄉」成為官方的論述主軸。報章雜誌上念茲在茲的是冀望在臺日本人涵養故鄉在臺灣、並期許埋骨在臺灣的觀念。

然而,與官方的立場相違,移居至殖民地臺灣的日本人,往往視臺灣為旅居之地,既不打算長久居住,也未如官方期許般涵養「故鄉在臺灣」的觀念。相反地,他們透過同鄉組織遙想在日本的故鄉,創造與日本內地故鄉連結的空間。

殖民地臺灣很早便已出現以日本地方的「縣」為單位的同鄉組織「縣人會」。日本共有四十七都道府縣,在日治中晚期的一九三一年,殖民地臺灣共有四十四個「縣人會」,意味著幾乎各縣都有各自所屬的同鄉組織。「縣人會」的目的為「親睦」,每年舉辦新年會、送別會等活動,邀請鄉里故人齊聚一堂,彼此送往迎來、語舊談新、吉凶相問、憂喜相分,在「外地」小島形成相互慰藉勉勵的空間。而在聚會中重逢的家鄉語言、家鄉的食物、家鄉的表演,也為在臺日人的「外地」生活創造出與「內地」故鄉連結的空間。透過縣人會的活動,在臺日人在沒有血緣、地緣的土地上架起人際網絡,締結離鄉者之間,還有離鄉者與「內地」故鄉的關係。

儘管縣人會的活動與官方不鼓勵思念故國家園的立場相互矛盾,然而,在聚會之時,會員們往往以鄉黨提攜、「海外雄飛」相互勉勵,甚至以此延伸至「國運」的發展。從「愛鄉」延伸到「愛國」的邏輯,賦予縣人會活動合理性與正當性。在語彙包裝下,縣人會的聚會成為建立人際資本的一種管道,提供海外雄飛的必要條件,與國家發展密切連結,甚至也不與埋骨臺灣的決心相違。

這段時期,在臺日人與日本故鄉的連結,不僅表現在結社、聚會活動中,也表現在故鄉書寫與文藝創作中。在縣人會發行的會報上,在臺日人往往以特定的地理景觀凸顯故鄉的山河風光,以此標示自身的出生地。但另一方面,報刊雜誌的文藝創作者,往往書寫另一種「匿名」的故鄉—選取特定風物,卻未標示特定場所。一九○○年二月,《臺灣日日新報》曾以「懷故鄉春」為課題募集詩歌、俳句等作品。獲選者的作品多將思鄉之情寄寓櫻、梅;不過多數作品讓人難以辨識故鄉的具體地點。寓景寄情、托物思鄉是跨越時空、人群常見的書寫方式。

然而,來自不同出生地、經驗、歷史背景的人群,會將視線停佇在不同風景,他們眼中的景物也映照獨特的意義。在日本,櫻、梅是冬末春初時節的景物,能召喚日本人共有的文化情感;但在臺灣,櫻花與梅花卻是必須跋涉山區才難得一見的溫帶植物。在地理景觀、季感差異以及他鄉─故鄉的對比下,從日本各地渡海而來的日本人,不約而同選取櫻、梅作為懷鄉之際吟詠的對象。這些橫跨日本各地共有的特定風物,讓擁有不同故鄉的離鄉者一齊喚起記憶中的風景,他們召喚的是一個廣大、均質化的故鄉—無論出身何地,無涉地方性差異。在這群在臺日人心中,相對於共同的異鄉臺灣,一種共同的故鄉「內地」也被想像建構。

殖民地經驗下:在「異鄉」與「故鄉」之間

隨著殖民統治的日漸穩固,在臺日本人的人口與定居率逐年成長。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民間約有四十萬名日本人居住在臺灣。五十年來,移居者的下一代陸續在臺灣出生、長大,並在殖民地社會中以負面的意義被稱作「灣生」。無論是第一代的移居者或是其後代的「灣生」,圍繞著「故鄉」的敘述都不曾間斷。

對於渡臺第一代的日本人而言,鄉關何處,已不再是固定不變的出生地,受到長居久住、異地扎根的經驗影響,他們訴說故鄉的方式與其指涉的意義,也開始出現變化。

日治時期,在臺灣任職的日本官員不少因為調職而移動頻繁。每當他們離任或再次赴任,臺灣往往成為他們口中的「第二故鄉」。在這裡,「第二故鄉」的意涵延續日治初期官方鼓勵永住、建設樂土的論述身影;而官員以「第二故鄉」稱呼臺灣,也指涉臺灣並非原鄉,而是在移居地創造的家園,隱含「開拓」、「建設」的成果之意。

相對於官員,民間的在臺日人在原鄉的經濟變動中前往殖民地尋求機會、覓得一職;或懷抱夢想,追求自我實現。他們在帝國的新領地建立自己的家庭、養兒育女;拓展出新的人際網絡,築起嶄新的生活圈。殖民地不均等的權力結構以及位處帝國邊陲的無束,讓實現事業與夢想比在日本本土來得更容易。對這些人來說,臺灣是展開新生活之地,也是希望與夢想成真之地。種種背景因素,都讓臺灣成為奠基於複雜情感上,具有多重意義的故鄉。

無論對日本官員或民間人士來說,臺灣從「他鄉」逐漸轉換意義成為「故鄉」的過程,存在多重力量。例如前述提及的縣人會,雖然創造在臺日人與日本內地故鄉連結的空間,卻也意外延伸出在他鄉臺灣扎根的功能。縣人會會報與名簿往往刊載縣人的住址、職業、電話,因而兼具生活指南功能。當在臺日人透過內地故里的鄉黨在殖民地築起人際網絡,認識、熟悉新環境後,臺灣慢慢地不再是陌生的「異鄉」。在物質景觀上,官方在山林郊野大量移植櫻花,開闢讓人彷彿身處日本本土的溫泉勝景;在市街制高點處建起一座座神社,簽畫出日本的印記。而民間人士則在私人庭院、日式料理屋種植單株名櫻,在日常生活空間創造出日本傳統的風雅與意象,也將日式的生活移植到殖民地。這些仿若將臺灣「內地化」、「日本化」的力量,都是讓臺灣從「他鄉」轉化成「故鄉」的原因。

然而,將他鄉變成故鄉,並不只仰賴於內地人之間的社會網絡和風景移植等與日本連結的力量。另一方面,日本人社群也發展出「理解」與「重新發現」臺灣的動向。以象徵日本文藝的俳句為例,日治初期在臺俳人作句時,往往以日本本土的時序、行事為題,創作內容也無關臺灣風物。這象徵在臺俳人描寫的是過去的、日本內地的、記憶中的風景,抒發的是對日本的時間和空間的鄉愁。不過後來,在臺日本俳人開始主張在創作中融合「臺灣趣味」,鼓勵蒐集、開創臺灣的季題。雖然俳人們透過一種異國情趣的方式呈現在地風景,在

實踐之初,也與日治初期殖民統治的邏輯如出一轍—藉由調查來「理解」臺灣這塊土地,但同時,這種創作的轉向也預視了日人視線的轉化。

一九二○年代以後,俳人們的討論議題進而發展到如何回到現實生活,體察周遭環境與日本內地的差異,並在俳句的時間秩序中,捨棄以日本本土為中心的季節感,標榜應該寫出只有居住在臺灣才能創作、吟詠、體會的「臺灣俳句」。

音たてて 障子を上る守宮かな(發出聲音爬上障子的壁虎)

灰売りの来る日来ぬ日や冬に入る(賣灰人來的日子不來的日子入冬)

がじゅまるの春の落葉の夥し(榕樹春天落葉繁多)

一九三○年代俳誌《ゆうかり》(意指尤加利)設有〈台灣句研究〉專欄,從過去的選句解釋臺灣特殊的季節感與俳材。這三首俳句皆屬於受到在臺俳人們矚目,表達臺灣生活實際經驗與風景的例句。在臺灣,北回歸線以南的壁虎才會啼叫,第一首俳句便生動傳達「中南部日常生活的體驗」。第二首描寫沿街叫賣「火缽灰」的商販,是在臺俳人眼中臺灣冬季的獨有風情,「來的日子不來的日子」更表現了北臺灣冬季時暖時寒的變化。而過去被認為四季如一的熱帶植物,也有其時序的轉換。榕樹不再只是「四季常綠」,而是會「長出嫩葉、脫去變黃的老葉」,有著落葉、結果的時節遞嬗。

隨著在臺日人調查植物知識與積累生活經驗,在殖民統治初期僅是以異國情趣之姿展現眼前的熱帶風景,開始有了豐富的內涵。當在臺俳人發現原先被他們視為「常夏之島」的臺灣其實也有四季細微的變化時,他們觀看臺灣風景的視線,開始從日本中心轉向以臺灣為中心,也映照出「旅居者」到「定居者」的心態轉換。

對於臺日本人第二代、甚至在島嶼出生的「灣生」日本人來說,「故鄉」更是充滿複雜糾結的情感,也交錯多重的力量。是什麼形塑他們心目中的「故鄉」,影響他們對故鄉意識的建構與認同?

隨著日本治理臺灣的時間增長,在臺灣在出生長大的日本兒童增加,臺灣的日本人社群開始出現批判臺灣四季缺乏變化,致使兒童感受力遲鈍的聲音。部分教育者們由於擔憂「灣生」孩童不知日本風物、不識櫻雪,開始在校園栽植櫻花,也舉辦內地修學旅行,帶領孩童認識日本風物、歷史,避免下一代與「母國」脫節。然而,校園中的櫻花往往發育不良;實際前往日本內地旅行的「灣生」孩童,往往體會到的也是臺灣與「內地」、自身與日本「內地人」的差異。

除了移植內地風景及參與內地修學旅行,在臺日人二世對「故鄉」的認識,還有更多重複雜的軌跡。知名記者與時事評論家尾崎秀實(一九○一年─一九四四年),在戰爭末期因諜報事件被帝國處死刑,他的父親尾崎秀真曾擔任《臺灣日日新報》的漢文部主任,在職期間屢屢受總督府委託,從事史料編纂與史蹟調查,在殖民地臺灣頗有名氣。秀實出生六個月大時,在母親的懷抱中來到臺灣,一直到進入第一高等學校前,他有幾近十八年時間都在臺灣成長。童年時期的秀實曾利用暑假期間,跟隨父親秀真返回岐阜鄉里祭祖;進入一高後,則加入岐阜縣人會擔任幹部。然而,當時秀實為了打破心目中陳腐的「鄉土割據主義」,故意不出席集會,以致縣人會名簿中斷。秀實到東京求學時,適逢一次世界大戰後的大正民主時期,他接觸馬克思主義並深受影響。在他因諜報事件被拘捕期間的上申書中,則以家族國家觀強調家、國對他的意義,行文中雖提及懷念的臺灣,稱臺灣為成長之地,但他喚作「故鄉」的,卻是父親的本籍岐阜。

尾崎秀實在臺灣出生成長、暑假返鄉、參與內地修學旅行、浸染於官方論述而涵養出的家族國家觀,以及他受到一次世界大戰後湧現超脫國界的國際主義影響背景,這些因素或許並非同時,卻可能交錯刻畫在臺日人二世的成長經驗,左右他們的「故鄉」意識與認同。

一九三○年代後,日本本土教育潮流的興起,帶動各地推行鄉土教育。在殖民地臺灣,小學校與公學校教師們會編纂鄉土讀本,帶領學生們以生活居住地為範圍進行鄉土調查。鄉土教育的理念原意是將鄉土當作國家外緣,以此連結愛鄉心與愛國心;然而,在實踐上,兩者之間的連結卻相當薄弱。以結果論來說,這項教育政策其實加深了在臺日人對所生所長土地的理解,鄉土教育因此成為與內地修學旅行跟返鄉祭祖相反的力量,讓「灣生」兒童的情感認同朝所生所長的土地扎根。

日治晚期的一九四○年,兩名「灣生」萬波おしえ與遠藤太郎在《文藝臺灣》雜誌上對談,他們聊到父母親能藉由眺望盆栽的梅花、嗅聞菊香忘卻身在臺灣的境界,只不過是童話故事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僅管故鄉「分裂成本籍與現居的臺灣兩個範疇」,「內地」故鄉不能說不存在,但乘著拂過竹藪的風傳來的布袋戲樂曲音色,反而令人感到充滿鄉愁。這段對話,代表性地顯現在臺日人二世對故鄉的看法與感覺。

日本帝國崩解之後:異國的故鄉

從日治中期到戰爭結束,在臺日人的故鄉意識在「日本」與「臺灣」兩道力量拉扯下出現了一些變化。對戰前的「灣生」而言,故鄉更是「模糊曖昧之物」,日本內地故鄉的身影或許模糊不真確卻從未消失。不過到了戰後,當在臺日人二世、三世毫無選擇必須離開臺灣時,模糊曖昧的故鄉卻變得清晰起來,在他們心目中臺灣明確成為自身的故鄉。此時,「移動」再次成為構築故鄉意識的重要契機。在臺日人的生命史、回顧錄、遣返記錄中,往往稱臺灣為「心中的故鄉」,並反覆提及「故鄉在遠方」。

一九四六年三月下旬,遣返民間日本人的作業啟動,對許多在臺灣出生成長的日本人而言,這是第一次踏上日本的土地與「母國」相見。在航向日本的旅途中,他們想像著從未接觸過的日本內地圖像,腦海浮現只有在書本中出現過的四時風物。對於一些尚在懵懂年歲的「灣生」而言,遣返日本甚至帶給他們一些憧憬與期待。然而,抵達日本後寄人籬下的生活是現實的開始,也往往成為鄉愁的起點。這群在臺灣出生長大,擁有外地經驗的日本人,因為戰後的際遇、與日本人接觸產生的疏離感,而築起有別於日本人的認同。

長年在殖民地生活,讓在臺日人與日本的原鄉及親友關係變得生疏,加上戰後日本國內百廢待興、生活困頓,突然帶著家人從「外地」歸鄉的人,往往被認為是「不請自來的客人」。日本社會對遣返者的態度普遍是冷酷的,在這種時空下,在臺日人形成特異的群體,不同社群橫跨全國形成一種集體認同。由於過去擁有臺灣經驗,在臺日人二世、三世的「灣生」往往能在人群中一眼識別彼此。這群人在戰後毫無選擇被遣返日本,在與母國人們接觸的過程中,又意識到自身與內地日本人不同。這種「雖然是日本人,卻又無法完全變成內地

人」的疏離感,與「他者」的差異或被視為「他者」的感受,不僅讓在臺日人衍生出迥異於「內地」的日本人之認同,也加深對臺灣的鄉愁。

被遣返日本多年,儘管有關「帝國空間」的記憶看似漸漸風化,然而,矛盾與糾葛卻常在日常生活中不經意冒出。一九二○年出生於臺北,一九四六年被遣返日本的竹中りつ子,曾在回憶錄《わが青春の台湾》(我的青春台灣)中寫道:戰後,小學一年級的兒子與鄰居小孩玩耍,得意地炫耀父母親出生地是臺灣,卻被開玩笑捉弄是「外國人」,因而受到震撼哭著回家。當時,身為母親的竹中卻感受到另一層面的震撼—隨著日本戰敗,臺灣已不再是日本的領土,但她自身卻未意識到「臺灣是外國」。

孩童們玩耍時發生的插曲以及遣返者意識到自身缺乏自覺的震撼,除了顯示不同世代日本國民對國土空間的認識差距,更如實反映戰後曾為「日本帝國」的國家,必須面對空間裂變產生的糾葛。對於在臺日人來說,敗戰後他們被遣返的內地/日本,既是「祖國」,也是「異鄉」;而他們視為「故鄉」/出生成長地的臺灣,則已經成為異邦。當帝國膨脹向外延伸到殖民地,人與文化隨之產生劇烈移動;當帝國解體時,向外膨脹、延伸的殖民地部分則向內收回摺疊,壓縮在日本本土的空間內。背負著文化移動的人們,也必須面對空間摺疊壓縮時產生的諸多皺摺矛盾。

顏杏如,臺大歷史學系副教授。專長為臺灣史、日本殖民地社會文化史,關注人群移動與文化變貌。著有〈同為「改造」,各自表述-殖民地臺灣商業女性雜誌《婦人與家庭》的誕生及其女性論述(一九一九-一九二○)、〈追求臺灣的「文化生活」:臺灣人新興知識分子與「生活改善」〉等論文。合著有《「帝國」在臺灣:殖民地臺灣的時空、知識與情感》。


書名《家是動詞:臺灣族群遷徙故事》
作者:鄭安晞、蔡承豪、盧啟明、顏杏如、蔡蕙頻、阮氏貞
出版社:衛城
出版時間:2024年9月

留言評論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