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落選:諾獎從來不是零和遊戲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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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村上春樹落選諾貝爾文學獎的聲量,比「是誰當選」還大。就像《名模生死鬥》,沒什麼比八角籠名人戰還吸睛,群眾愛看高大上像鬥犬一樣牽出來被鬥,覺得自己贏,這是流量的邏輯。但在創作的世界,流量算個屁。競爭永遠存在,但合作遠遠大於競爭。

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今年諾獎得主韓江(重雷)的長篇小說《素食者》分為三部分:〈素食主義者〉丈夫第一人稱自述,故意選了不愛的女人結婚,避免戀愛的動盪猜忌,追求生活平靜、情緒穩定。這天睡過頭,怪妻子沒叫他起床,上班沒乾淨襯衫,妻子還把冰箱價值二十萬韓元(約五千台幣)的肉、魚扔光,簡直造反了。

原來前一天妻子切肉切了手,丈夫不知情,只罵「吃到刀齒、差點被害死」。當晚妻子便夢見吃生肉的恐怖,不再吃肉。

妻子骨瘦如柴,共赴公司聚餐前,丈夫只求給社長好印象,著急叫妻子化妝塗口紅扮健康就安心。宴會上妻子外套一脫,丈夫才發現她沒穿胸罩,激凸惹人物議,把丈夫愁死了。妻子全程不搭話、不吃肉,社長妻子怪她不合群,丈夫撒謊是醫囑吃素。

丈夫不堪虐待,致電岳母,投訴「因為妻子,我在家好久沒吃肉了」。岳母道歉,岳父罵妻子不像話,自己不吃肉,怎麼老公也吃不到肉。也道歉。丈夫發現岳父第一次向他道歉,岳父不是輕易道歉的人,從小一直打女兒的小腿肚打到她十八歲。

丈夫視妻子煮飯打掃為當然,酒後還硬上。按著掙扎的妻子,有莫名快感。

回家見妻子赤膊,削了三十幾顆馬鈴薯:「我只是有點餓。」

妻子夢見斬首某人,醒來想殺鄰貓、鴿子。走過肉店時蒙嘴,因為口水直流。

最後丈夫串謀岳家,在岳父壽宴上一起斥責妻子、讓她改過自新。岳母夾肉給妻子:「快點吃吧,我手都痠了。」岳父:「我都是為你好。」妻子不從,岳父掌摑,要兩男一人一邊架住灌食。小舅子要她給岳父面子:「妳非要在爸面前這樣子嗎?」

層層疊上暴力的高潮,妻子被強餵,用牛排刀割腕。

原來妻子英惠九歲時,被家犬咬了。岳父說,與其把狗吊上樹邊打邊火燒,不如趕著狗跑死,更鮮嫩味美。於是逼狗跑到口吐白沫、吐黑血而亡。英惠也吃了,「我真的不在乎。」暗示讀者,她希望自己不在乎。

大姨子說,英惠從小沒頂撞過爸。

丈夫夢見殺人,清內臟,取肉。嘴上說醒來忘了是殺誰,卻探枕邊妻子是否有鼻息。

妻子割腕住院,一天自己拔了點滴,坐在醫院庭院噴泉長椅上,脫光曬太陽,任人圍觀。病人服放在膝上。我覺得這句話最恐怖。

第二部分〈胎記〉以英惠的藝術家姊夫第一人稱描述,一般胎記長大就會消失,英惠卻到二十歲還有胎記,原生的野生力,令謀生疲憊麻木的姊夫素描她的裸體便勃起,感動於「有人像丟垃圾一樣丟棄自己的生命」。想在英惠全身彩繪花草木葉,拍攝交合。

第三部分〈樹火〉以姊姊第一人稱描述,東窗事發後,回憶婚前看上這個人,跟他結婚生子,是因為他的疲憊。看見的疲憊其實不是他,而是十九歲隻身上首爾打拼的自己。暗示姊夫在英惠身上看見的野生力,也不是英惠,而是姊夫失落的自己。

姊姊回想,父親打英惠最多。弟弟英浩偶爾挨打,還能欺負鄰居小孩發洩。母親忙於工作,姊姊代母煮醒酒湯給父親,所以父親對姊姊還算收斂。只有英惠溫順固執,默默承受,總在夜裡獨自站在家門口。

一次,英惠提議離家出走,那夜姊妹走到山對面,攔下一輛往村裡的犁地機搭便車,英惠一路無言眺望白楊樹。

英惠不想當人類,一心想變成植物。關進精神病院拒絕進食,每灌必吐。見太陽便露胸貼在玻璃窗上,只願靠光合作用存活。《素食者》2007年出版,脫胎於韓江2000年出版的小說集《植物妻子》。同名短篇〈植物妻子〉中,妻子同樣乾瘦不想吃飯,吃了就吐,出太陽就脫衣服。

婚前,丈夫相親時說,「我一個人過得很孤獨。」

婚後,妻子抱怨住上溪洞鬧區,全是十幾層樓大廈一模一樣,各戶格局也一模一樣令她噁心,半夜她還被汽車轟鳴嚇醒。丈夫卻說「若不這樣,一個人無法堅持下去」。

妻子原本追求自由,立志一輩子不定居,從出版社離職,存錢要環遊世界,一個國家住半年,再換個國家住幾個月,一直到死。卻結了婚,旅行基金用在租房上。丈夫心想,妻子能這樣輕易拋棄旅行夢想,就證明這夢想不重要,計畫也幼稚浪漫不切實際。丈夫自豪高瞻遠矚,自己的理想是在陽臺花盆上種花草蔬菜。妻子很用心照顧卻都種不活,因為高樓不接地氣,空氣和水不好,「我們就像盆栽,鬱悶得活不下去,鼻涕和痰都是黑的,雨是髒雨。」妻子背上出現一小塊淤青,漸漸遍布全身,變成植物的綠色,像植物不吃飯,不穿衣服。

妻子愁慘悲苦,丈夫卻覺得這三年來最幸福,工作輕鬆,房東沒漲租,妻子不撒嬌但忠實,就像泡澡水熱得恰好,「這個女人怎能這麼讓我孤獨,她有什麼權利讓我孤獨?」

發現妻子枯萎,丈夫打電話給岳母,叫岳母帶她去看醫生,丈夫沒空陪病,推說健康是妻子自己的責任。出差回家發現滿室狼藉,水槽碗沒洗、衣服泡在盆裡,妻子已經變樹,枯乾在陽臺上。丈夫澆了水,妻子枝葉歡然開展。最後枯萎留下種籽,丈夫找新盆播種。

丈夫的幸福,建築在對妻子的痛苦無感上。《素食者》拉高衝突,把淡漠疏離變成控訴天地。

《素食者》展示習以為常的威權控制,渲染受害者絕望哀憐,劇力萬鈞。呼應「英惠切到手,丈夫卻罵吃到刀齒」,姊姊育兒開店養家忙碌,姊夫卻隨時一通電話就把份內照顧兒子的責任扔給姊姊,自己跑去工作室加班。姊姊陰道出血,怕自己要死了,提心吊膽拖很久才就醫。手術切除息肉後,又出血兩週才停。姊夫不知情,硬上:「妳就忍一下。」這就是姊姊版本的「被逼吃肉」,也徘徊在瘋癲邊緣。

村上春樹也常寫「被逼吃肉」,但非劇力萬鈞,而是竭力抑制、不動聲色,喇叭音量最低。最好作者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像間諜傳遞密件,經手人都不知道內容,瞞天過海,冰山不露海面。他2000年的《神的孩子都在跳舞》〈UFO降落在釧路〉中,體面親切的高富帥,娶了其貌不揚、沉默不悅的妻子,公認妻子高攀。其實丈夫原本恐慌失眠,要夜夜尋歡才能睡;只有在妻子身邊才安心入眠。妻子每天照顧他,等妻子看到阪神震災天崩地裂報導,才徹底癱瘓在沙發上,不吃不喝不睡。丈夫也不抱怨,自己烤麵包、泡咖啡,自己去上班。下班看她還是原樣攤屍,沒辦法只好自己拿冰箱有什麼煮什麼,自己吃,自己睡了。這樣五天後,妻子不告而別離婚了。

小說從丈夫的角度寫,看不出有什麼問題,沒叫「我餓了」要妻子負責,已經皇恩浩蕩。必須開天眼,才看得出妻子遇難、被棄之不顧的絕望哀憐。韓江從短篇〈植物妻子〉到長篇《素食者》,早期短篇疏離荒謬、嘎然而止,後期長篇戲劇結構完整、情緒動員到位,過程是把「被逼吃肉」像手套翻面、裡子整個翻出來,一望而知,高音拉到最高。

這也是村上春樹的過程:早期《聽風的歌》(1979)、《1973年的彈珠玩具》(1980)借理查.布勞提根《在美國釣鱒魚》等嬉皮瀟灑文風,情節鬆散,主題不明,甚或沒有情節只有氣氛。後期長篇結構較為緊密,接軌類型小說市場,但近年主題仍多在探討男人為何被女人拋棄。被拋棄的男人,通過精神世界的冒險,終於轉性,想到要為人犧牲,縱身一躍,獲取救贖。

韓江不容許娛樂讀者的救贖,女人要就自欺,要就毀滅。刀斧齊出,萬箭穿心。和〈UFO降落在釧路〉同樣配偶階級懸殊、婚內逆轉,《植物妻子》中的〈童佛〉,敘述電視上光鮮亮麗的男主播,其實全身燒傷,只有插畫家妻子知道秘密,有時安慰他,有時玩弄他自尊。於是他外遇,拿傷另尋女人討拍。妻子的傷從來不說,只寄託於夢中尋覓童佛。

韓江的父親寫了《揭諦揭諦波羅揭諦》等佛教小說,韓江《植物妻子》中的〈童佛〉妻子尋覓童佛,〈紅花叢中〉少女生活充滿挫折只想出家,據說是韓江少時的寫照。對佛教訓誡忍耐、出世解脫的嚮往,如何變形為「吃素」、「變成植物」?

植物的意象從何而來?

村上春樹1989年的短篇〈睡眠〉(收錄於《電視人》),女主角大學時代曾失眠一個月,白天昏沉,晚上清醒。邊睡邊吃,邊睡邊走,邊睡邊聊天,沒人發現。一個月瘦了六公斤,家人朋友都不知情。

結婚生子後的現在,她又失眠。拖了十七天,一直沒告訴家人朋友,因為一定叫她去看醫生,她覺得看了也沒用,只有自己能處理。老公兒子沒發現,她也不說,反正說了也只會叫她去醫院。

她開熟人送的老爺車,每月有一兩次發不動,但只要她哄個十分鐘就聽話了。她覺得任何人每個月都會有一兩次心情欠佳、事事不順吧。世界本就如此。看待老爺車失靈的態度,暗示她對失眠的態度。

失眠始於一晚作噩夢鬼壓床,夢見瘦小的黑衣老人站在她腳邊,拿著老式的陶瓷水壺,一直往她腳上澆水。她嚇得動彈不得,看到水澆在自己腳上,聽到水的聲音,卻感覺不到水的觸感。

驚醒後已流汗濕透衣服,起床喝白蘭地壓驚,開始讀《安娜卡列妮娜》。才想起好久沒看完一本書,小時候父母工作忙碌,五個兄弟姊妹排行老三,誰都沒空管她,她全部時間都在看書。大學畢業論文最高分,教授叫她讀研究所,可是她有自知之明不是學者那塊料。家裡不養閒人,她只能自力更生。

以前夫妻每天午飯後作愛,現在老公上班忙就算了。每天生活週而復始,今天老公開心暗示有空檔要作愛,她只想回去讀《安娜卡列妮娜》,推說頭痛。她發現自己做家務、陪兒子、作愛,一直都是盡義務,腦袋放空,身體自動駕駛。不睡覺的好處,就是她終於有了自己的時間,讀小說空前通透,深深感動,相信這就是自己原來該有的樣子。

老公一沾枕,就一覺到天亮。新婚時,她試過拿鋼筆墨水管滴水在他臉上,用刷毛刷他的鼻頭,都不會醒,太厲害。那時她常看著他酣睡模樣,覺得只要他安詳睡著,自己就會受到保護。後來婆媳爭著替兒子命名,老公沒意見,只是在旁極力安撫,她非常生氣。雖然跟老公、婆婆都早已和好,她也取了兒子的名字,但不再感覺受老公呵護。此後就不看老公睡覺了。

她常覺得老公長得很不可思議,但想畫卻想不起他的臉長怎樣。現在她想起老公沒挺她的舊事,回頭看老公睡臉,才發現老了好醜好討厭,也想不起以前那麼喜歡的、他的睡臉長怎樣了。

再看兒子可愛的睡臉,她卻焦躁不安。終於想到,原來是很像老公和婆婆。老公忠厚老實親切人人誇,但家族的傲慢沒藥醫,他就是無法想像老婆的困境。兒子像他,長大一定也跟他一樣,無法了解她的心情。

老公治癒性質的睡臉,韓江換成了帶有依戀之人味道的衣服。韓江〈植物妻子〉中的妻子,每當獨自痛苦時,就穿上帶有媽媽味道的紫色毛衣求慰藉。而在《素食者》中,姊姊痛苦時便穿上帶有兒子奶味的紫色T恤,那味道能安慰她繼續忍耐。等再也聞不到安慰的味道了,她試圖自殺,仍像童年離家出走一樣半途放棄。想起姊夫或許活得跟她一樣痛苦,就憐憫起姊夫來。小說以此暗示,她還是無從憐憫她自己。女兒為媽媽而忍耐婚姻,媽媽為兒子而忍耐不離婚,最後都是落井下石。

為什麼〈睡眠〉老人要對女主角澆水?女主角通過「在老公臉上滴水」解答:「想叫醒睡著的人」。

她大學時一個月瘦了六公斤,家人朋友會沒發現。她半個月不睡覺,老公兒子也沒發現。只要有人煮飯打掃洗衣服,一切供應無缺,老公兒子就不察有異。老公沒有義務要照顧關心她,所以她「被逼吃肉」──機械性盡義務相夫教子。從老公兒子利益的角度,不關心是理所當然,超無辜。從為妻子著想的角度,有誰生下來是要作你們的奴隸?

她在生活中有了重大發現,她就是老爺車,對老公喪失安全感,原本發不動了,無法再為愛勞動。但再怎麼不情願,她都會哄自己十分鐘,去盡妻子和媽媽的義務,讓自己意識不到如芒在背。老人就是她的分身,叫她趕快醒。

她大學時的失眠,實為不明空白事件的餘震。而韓江《素食者》通過英惠和姊姊回憶父親殺狗、家暴、兩姊妹離家出走,把創傷事件補全了。

〈植物妻子〉中,丈夫出差回家,為枯萎的妻子澆水,妻子又活了。同樣澆水,不但不醒,而且變成植物,再澆一輩子都不醒。不再為愛勞動了,但竟淪為分娩人,以傳宗接代結束。令人毛骨悚然。

人說《黑白大廚》紅了、韓江贏了諾獎,韓國大國崛起,臺灣弱掉了。殊不知這批人喊中國大國崛起喊了三十年,換湯不換藥,〈睡眠〉女主角煩的就是男人滿腦子這些屁話,對婚姻生活中真正發生的事情缺乏想像力。男主角的屁話,就是女主角的白蘭地和《安娜卡列妮娜》,用來搭建防護罩呵護自己,不去碰觸衝突,不說不看不聽。〈植物妻子〉、《素食者》的女主角突然厭食、脫衣,《82年生的金智英》的婆婆無理要求,女主角礙於不能反駁而沉默,突然鬼上身、用娘家媽媽的身分口吻酸回去。隱匿的散文《病從所願》中,飽受奧客騷擾的書店女老闆,突然罹癌,被迫關門。病就是火山口,為「自知沒有立場,也不能說什麼」的妻子找到出口,用傷口發聲。她們都是戰鬥最前列的勇者。

村上春樹2012年重出《睡》,1983年發表的〈盲柳,與沉睡的女人〉,1998年在《萊辛頓的幽靈》中又刪改重發,同樣寫男人旁觀女人痛苦的視而不見。代理孕母、免術換證等爭議,若沒有這種視而不見,都不會發生。小說要求讀者注視這種視而不見。

一個意念,在小說中誕生以後,透過出版業無數雙手的波浪接力,飄洋過海,點燃其他作者的意念。新的火,又飄洋過海,回頭燃燒舊的火。這樣的過程永恆不息,總在催促睡著的人醒來,看見自己的處境。諾貝爾文學獎,只是其中一雙手,把韓江的書推送到你面前,令它有機會點燃一個人。沒有前頭無名的眾手默默耕耘,諾貝爾文學獎也無從歡呼收割,該感謝出版人,幸好有你,我不孤單。

村上春樹,也是其中一雙手。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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