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生徒年代:茶金歲月前傳》

【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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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強迫自願入伍

報考臺北師範

二月中旬的一個清早,我為了參加臺北師範學校入學考試搭乘火車,火車抵達北投站時,警報器發出空襲警報。一個多小時後警報解除,我們來自淡中的十幾名四、五年級考生集合商議,大家認為趕不上報到時間,已經失去考試資格,所以從北投折回學校。

有坂校長對我們輕易放棄考試一事大發雷霆,命山城先生翌日隨我們到考場向臺北師範當局交涉,允許我們參加考試。校長認為頭一兩天是身體檢查和體能測驗,第三、四天才考學科,所以不影響整個考試的程序,師範學校沒有理由拒絕礙於空襲警報而缺考的淡中考生補考。

翌晨抵達臺北車站後,山城老師陪我們徒步一個小時到和平東路臺北師範學院現址的臺北師範學校,會見該校校長並獲其同意後,先行回去交差。我們到運動場待命,聽說該年度的考生人數超出往年甚多,那是因為應屆畢業生無法到日本留學,師範生又享有緩徵兵役的優待之故。主考老師可能因為考生太多而覺得不耐煩,對我們十幾個本來已經喪失資格又復活的考生不懷好感,叫我們排在最後列等待應試,口氣非常惡劣,使得本來就不太想唸師範學校的我很快就決定棄權。我一個人悄悄地走出校門,吃過學寮替我們準備的飯糰後,直接走向不久前遷移到太平町一丁目(現延平北路一段)的安叔家。那個時期幾乎沒什麼生意可做,有辦法的人紛紛疏散到山間僻地,臺北市到處都是空屋,所以安叔很容易就以十分便宜的房租租到特佳地段的二層樓店鋪。

安叔的大和照相機店本來應該沒有東西可賣,但擅於交際的他專門巴結軍隊和警察,透過他們的關係能夠獲得不少的特配(特別配給),便以特殊關係的顧客為對象,來維持奄奄一息的買賣。

當時安叔認識第三部隊主計部主辦糧食的牛島軍曹。由於經過正式管道配給的肉類不能滿足高級幹部的需求,牛島桑就來請安叔幫忙。牛島入伍前在臺北北署當經濟警察時成為安叔的好友,所以他義不容辭地搭乘牛島的軍用卡車,一起到觀音去找我父親。家禽類不在管制之列,父親介紹他們採購鷄鴨鵝之類。

一般農民不要現金,牛島就用部隊庫存的煤油、砂糖、軍襪、毛巾等生活必需品來做物物交換。久而久之,靈活無比的安叔竟然慫恿農家私宰登記名額外的豬隻來交易。面對水箱前掛著金色星星標誌,安全桿上旗竿插著一面小膏藥旗,駕駛台坐著一位怒目相向的大兵,手執長劍,胳臂纏著寫有公用兩個大紅字腕章,守在要道的經濟警察莫不縮頭縮腦退避三舍。所以他們半公開的「闇取引」都安然無事,從而安叔家的廚房也能沾上不少光。

晚上我要到西門町去看電影,店員松岡桑交給我兩支香和一盒火柴,說是走路時有其必要,我不解其意,但走出外面立即釋然。月朔又是陰天的夜晚非常黑暗,在嚴密的燈火管制下,走在路上尤其是亭仔腳的行人隨時隨地都可能相撞,所以行走在街上的人或腳踏車都提著一支香,從遠處看有點像鄉間黑夜裡飛舞的螢火蟲。

我到達國際館戲院時剛好響起警報,票房說警報解除時間不定,所以當晚停演,已經買到的票日後仍然有效。過了段時間也沒聽到「躲避」信號,我就沿著亭仔腳走回太平町休息。翌日看了一整天舊雜誌,晚上再度手執香火前往電影院。當晚沒有空襲警報,我順利看完嚮往一年之久的《阿片戰爭》。那是我中學生活中唯一一次違規偷看電影,但很奇怪的是,心中毫不懼怕以前視如煞星的教護聯盟現身。我想,那是因為當時每日處於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環境裡,自然培養出不拘小節的膽量。第三天下午坐在回淡水的火車內,回想過去三天在臺北的悠哉生活,難免有一點內疚,包括浪費了五圓的報考費,辜負了山城老先生兩個小時跋涉之苦,以及不能回應級任美坐老師之期待等等。

臺北經濟專門學校

二月下旬,我參加臺灣總督府立臺北經濟專門學校本科的入學考試。該校創校以來名稱一直是臺北高等商業學校,簡稱臺北高商,太平洋戰爭後一九四四年改名,校址在幸町的臺大法學院現址。

該校以培養日本南進政策先鋒為潛在目標,所以課程有南洋資源論、南洋經濟地理、南洋民族學、馬來語、荷蘭語、北京語、閩南語等一般內地高商難得一見的特殊課目。高商本科學制是三年,另有一年制的貿易專修科和夜間部一年制東亞經濟專修科,是為乙種專門學校。本科是甲種專門學校,畢業後可取得包括中等學校教諭資格,也可以直接報考大學。

高商已往的錄取標準是日本人九成,臺灣人一成。此一比例對人口十幾倍於日本人的臺灣人考生來講相當苛刻,我不敢奢望考上,所以沒去看榜。但某天清早上課時,遇到好幾位同學向我道喜,我到教員室,在告示板上看到「武田榮次」的名字。五年級楊萬福,四年仁班林武成,早一年畢業的長友國夫(張錦國)和我四個人被臺北經專錄取,我的同班同學陳錫鎰考上臺中農專(原臺中高農,現中興大學),五年級謝永溪考上臺南工專(原臺南高工,現成功大學),以上就是淡中二百五十名畢業生的成績單。

我本來也報名過臺北帝大預科,但在資料審查階段就沒有通過,我父親期待我考臺北醫專,可是我沒有自信,選擇考高商也不是基於什麼高邁的抱負或理想。在戰爭末期,每個人都不能預測自己明日的命運,當時十七歲的少年能想到的只有盡量往上爬,以待將來和平之到來而已。

臺北經專的入學日期是三月十一日,所以無法參加淡中的畢業式。三月八日早上,校長召見我們幾個考上專門學校的應屆畢業生,在校長室給予最後一次的訓話,以代替畢業典禮。

當天下午,我回到觀音向父母報告升學臺北經專的事。父親對我未曾報考醫專之事好像有點失望,但還是替我高興,傍晚帶我去甘泉寺拜菩薩。廟公艮景叔向我道賀並給我五圓的紅包。我知道甘泉寺的香油錢收入十分有限,所以覺得很不好意思。

琦哥是從日本中央大學法科專門部輟學返鄉的學生,專門部等於是專門學校,但其制帽卻是和學部同樣的黑呢方形帽,他親自把他已經不再有機會戴的帽子改成丸型,當作禮物慶祝我上榜。

學徒兵

一九四五年三月十一日,我正式成為臺北經專學生。校長遠藤壽三先生聽說是臺灣少有的親任官,亦即任命書由天皇親署並蓋玉璽,再由總理大臣副署。他的入學式致辭並無驚人之處,但首次遇見用「余」的第一人稱講話的人,確實覺得很新鮮。至於經專的教授,不是勅任官就是高等官。

現在凡是在校學子,我們都稱為學生,但戰前的日本原則上有所區別。唸大學的才叫做學生,專門學校、高等學校及中等學校在校生是生徒,小學校(公學校)的學童是兒童。

我寄宿安叔家,每日徒步一個小時往返學校,但連一個小時的課都沒有上過。在兵荒馬亂之際,學校當局似乎沒有確定的處事方針,但不久後才知道,彼時學校已經接到全校皆兵的命令,忙於準備,只好放任我們學生無所事事,坐在教室談天待命。

入學第三天,舉行遠藤校長離職告別式。校長告老退休,我再度、也是最後一次聽到以「余」為第一人稱的演講。石崎政治郎教授繼任校長之職,這位矮小的新校長是日本攻占新加坡接受英軍投降時之山下奉文大將的翻譯官。身為美國留學生的他,一九二○年代在密蘇里大學唸書時,常常到巴爾帝莫阿飯店裡兼售藥品、化妝品的雜貨店買東西,那時賣東西給他的小伙子是年輕時的杜魯門總統。這是他戰後用杜魯門傳記當教材教我們英文時所講的故事。

入學第四天,鐵槌准尉召集全校學生,命令我們志願從軍,以過去四、五年間的軍訓成果來保衛國土。當時我的年齡是十六歲又五個月,距離滿二十歲的徵兵年齡尚有一大段距離,但在敵軍可能即將攻擊臺灣的緊迫情勢下,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為此,包括一名三年級、二十名二年級生和五十名貿易專修科生的全部生徒,一律「奉命志願」為防衛鄉土而入伍當兵。

我們入學時,二、三年級生的大部分內地人(日本人)已經被徵召或志願去參加各種兵役。三年級裡,僅存的渡邊桑因手臂有缺陷而免役,中壢人劉錦榮桑在所有同學早就光榮入營後,這次無法再遁跡,成為我們大隊本部的火頭軍,田中兵長也被一張「赤紙」再度召集,成為我們中隊指揮班成員。至於我們一、二年級生,連一張「赤紙」都沒有看到,就被召集入伍變成陸軍步兵二等兵。

我們正式入伍的日子是三月二十一日。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將學校布置成軍營,把所有上課用桌椅搬進臨時改為倉庫的劍道場和柔道場,在空出來的教室地面鋪上稻草,蓋以軍毯作為睡床。此外,在大禮堂後的空地以杉木和桂竹搭建臨時烹炊所(廚房),建造成列的大型爐灶,以及到第三部隊倉庫領取各種軍品、搬運糧食等,這些都是我們的工作。

在此期間,某一日我們全體新生徒步前往草山,每個人運回一支直徑約十公分、長約三公尺的相思樹木材,作為構築防空壕之用。草山是陽明山的原名,我們在下山途中遇到空襲警報,不久上空出現美軍B–24轟炸機十二架編隊。我們紛紛跳進路邊排水溝避難,同時也聽到來自臺北方向的爆炸聲。

空襲警報解除,走到御成街道國賓飯店現址附近時,我們發現柏油路面多處有鋸齒狀的傷痕。翌日報紙報導,那是美國新開發一種叫做瞬爆性炸彈、又名降落傘炸彈的新式武器所造成的瘡疤。那一種炸彈由飛機投下後啟開降落傘而緩緩地降落,在著地的一瞬間向水平方向爆炸,所以趴在地上的人也無法倖免,這一點和普通向斜上方爆炸的炸彈不同。

一九四五年三月二十一日,我們正式加入臺灣一三八六二部隊,成為日本陸軍步兵二等兵。一三八六二部隊是以臺北地區專門學校和中等學校四、五年級生徒所編成,俗稱學徒兵的獨立大隊。大隊包括八個步兵中隊和一個重機槍中隊,各個中隊暫時以所屬學校為營,大隊本部設在經專,部隊長是我校配屬將校鍋島大佐,野澤鐵槌准尉是他的副官。

中隊由三個小隊組成,一個小隊人數為五十名。我屬於第二中隊第二小隊,中隊長津曲中尉二十九歲,原職是北三中軍訓教官。小隊長一職本來應由少尉軍官來擔任,但我們這個學徒兵中隊卻以召集的老士官來濫竽充數。第一小隊長井上伍長是郡役所小吏,我們的小隊長佐藤伍長是國校老師,第三小隊長是蕃地警察守谷兵長。中隊指揮班直屬中隊長,負責中隊一般事務,成員包括被召集入伍的田中兵長前輩和保儉學泰斗杉浦教授二等兵,以及南洋經濟地理權威塩谷巖三教授二等兵等十人,班長是經專事務員梅枝兵長。

入伍後,軍隊分發給各人戰鬥帽一頂,襦袢和褲下各二件,襦袢是襯衫,褲下是長內褲的軍語。另外發給沒有開叉的地下足袋一雙和掛在左胸的二等兵軍銜章一枚。以上就是大日本帝國陸軍建軍七十年光榮歷史中之末代新兵的裝束。

我們的配備武器是三八式步槍,其中三分之一是教練槍。所謂教練槍是操練用的假槍,結構零件和真槍完全相同,但槍管裡面沒有螺旋溝,所以只能放演習用的空砲彈,而不能用來打真正的子彈。我分發到真槍,真槍和教練槍的差別除了螺旋溝以外,彈膛上面刻有日本皇室的菊花徽章。

日本武士非常珍惜武器,將佩刀視為「武士之魂」,日軍繼承了武士思想,所以也把武器稱作「軍人之魂」而愛護有加。如今再刻上皇家紋章用以象徵天皇之御物,本來就愛裝模作樣的軍隊更將其捧為軍人之命根,對步槍的汙衊被視為是對皇家的不敬和對軍人精神的凌辱,若有差池,輕者受嚴厲的體罰,重者關禁閉甚至關進軍人監獄,接受非人道的處置。傳說某聯隊的新兵半夜在彈藥庫站崗時,把步槍靠著牆壁放而坐下來打瞌睡,巡哨的值星官不直接加以責備,而將其步槍帶走。醒過來發現步槍不見的哨兵,驚慌失措之餘,竟跳入附近的深井自殺身亡。爾後每當半夜站崗時,據說位於兵營最偏僻處的彈藥庫哨兵,偶而會聽到來自古井內微弱而幽怨的「還我槍來」的聲音。

我們知道,徵召學徒兵是為了加強對付不久後可能登陸攻臺的盟軍,所以我們內心都準備好將接受嚴酷的防禦戰鬥訓練,包括戰壕戰、白刃戰、對戰車戰、遊擊戰、街巷戰等。可是入伍後十日駐在大隊本部期間,除了守谷兵長指導使用圓錘爆雷之攻擊戰車訓練以外,什麼都沒有做,爾後轉移幾處駐屯地也未進行過任何戰鬥訓練。

所謂的圓錘爆雷,是圓錘型底部具有強烈磁性的炸彈,炸彈底部朝上裝在五公尺長的竹竿頭。攻擊者藏在路邊,敵軍戰車走到傍邊時一躍而出,雙手舉起圓錘爆雷摁在戰車側部履帶下方後立即趴下。鐵槌准尉在網球場的擋球牆上畫了一輛戰車的側形,叫我們反覆練習實施搏鬥,所幸這個我們練得相當熟練的戰技後來沒有派上用場,否則在敵軍戰車還沒有被炸壞之前,我們自己就會先「粉身碎骨」。

徵召學徒兵作為抵抗登陸敵軍的部分戰力,很可能是受情勢所迫之臨時性起意,所以包括組織、裝備、設施、訓練計畫、作戰方針等都相當粗糙。我們中隊成員有三分之一配以操練用假槍,連「屙屎嚇蕃」(客語:傳說我們先祖怕山地蕃[當時用語]窺伺偷襲,便把香蕉磨碎裝滿麻竹筒內擠成大條,假裝人屎模樣擺在村莊外圍,使高山族人誤為村內住著巨人,知難而退)的效果都不能期待。駐屯地原先預定林口(當時叫做樹林口),兩天後又改為大園庄埔心,後來又遷移到蘆竹庄山仔腳,繼而移駐汐止,朝令夕改,不知其所以然。

參加過幾次圓錘爆雷訓練並挖幾口蛸壺式防空壕,輪到兩次守夜和一晝夜的哨兵勤務後,四月一日午夜一時,我們第二中隊和第六中隊離開大隊本部,搭火車前往桃園。

早上四時到達桃園,因為天還沒有亮,所以中隊走到桃園街郊區就停下來,借了一家相當豪華的宅邸院子休息。十五年後,我應陳合發集團的經專同學陳文宗之邀前往桃園作客,才發現當年中隊休息的豪邸就是他的家。

作者為桃園縣觀音鄉客家人,1928年生。曾就讀觀音公學校、私立淡水中學校、臺大商業專修科(原臺灣總督府台北高等商業學校),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法學院經濟系。

曾任職臺灣銀行左營分行,1953年辭去銀行工作,協助管理岳父姜阿新先生之茶業、造林、製糖等事業。1965年岳家事業永光公司破產後,舉家北上,投入相框製作、國中教師、日語補習班老師、日文翻譯、鍋爐酸洗、化學處理劑販售等各項事業營生,迨至 1997年為止。

中學校二年級為日本俳句入迷而開始嘗試創作,1980年參加黃靈芝先生創辦的臺北俳句會,四年後受邀加入超過半世紀歷史的日本春燈臺北俳句會,目前仍熱中於每月發表創作俳句作品。 1995年接受徐仁修先生建議,開始書寫畢生所見所聞,1997到 2006年旅居加拿大時期亦未曾間斷,2017年完成《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套書共九冊,近 130萬字。《茶金歲月》摘錄套書裡公視作為《茶金》劇本背景部分、及至岳父辭世,家人由絕處求生之過程,《生徒年代》則是作者、求學成長過程所經歷時代鉅變之珍貴文字紀錄。


書名:《生徒年代:茶金歲月前傳》
作者: 廖運潘
出版社:聯經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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