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九月,南韓製作、Netflix播出的美食實境秀《黑白大廚:料理階級大戰》震撼台灣。這個節目具有很多過往美食競賽實境秀的影子,包括《廚神當道》(MasterChef)、《鐵人料理》(料理の鉄人、Iron Chef)、《決戰餐桌》(The Final Table),你甚至能從料理成品的拍攝呈現手法感覺到一絲《王牌調酒師》(Drink Master)的前衛藝術感。
《黑白大廚》節目企劃縝密程度,以及攝影、剪接、後製的完成度固然驚人,但讓台灣觀眾歎為觀止的並不只是它如何完美接續了一項悠久的影視「傳統」並且翻出新花樣,《黑白大廚》中備受觀眾歡迎的名人廚師愛德華‧李出身於美國版《鐵人料理》比賽,而《鐵人料理》的競賽概念則源自於上世紀90年代日本富士電視台同名長青節目。《黑白大廚》節目注重把參賽廚師大致以菜系領域分為「韓式」、「中式」、「日式」、「法式」等等,確實也是源於《鐵人料理》。
然而,雖然《黑白大廚》並不是憑空產生的企劃,而是繼承了過往諸多優秀節目,卻帶入了其他國家製作團隊可能一點都不願意觸碰的戲劇轉折──它從一開始,就把廚師分了等級,已經證明過自己的廚師稱為「白湯匙」,還需要打響名號的廚師,稱為「黑湯匙」。《黑白大廚》以各種華麗場佈,讓白湯匙廚師高高在上的出場,俯視底下的黑湯匙廚師。正如節目一開始參賽者鼓譟私語的內容那樣:
「為什麼他們站在高處,我們在這裡?到底是根據什麼決定湯匙顏色的啊?」
金湯匙與土湯匙
如果不熟悉南韓網路流傳的「金湯匙」、「土湯匙」語彙,觀眾很容易就會天真地覺得,「黑白湯匙」不過就只是西洋棋的配色,不見得哪個顏色一定會贏。
然而,湯匙本身並不是一種中性的比喻。按照南韓流行的說法,「金湯匙」是指父母資產二十億韓元、年收二億韓元以上的人,以此類推,「銀湯匙」指父母資產資產十億韓元、年收八千萬韓元以上,「銅湯匙」指父母資產五億韓元、年收五千五百 萬韓元以上,金銀銅三種湯匙都還在社會平均收入前10%,但到了底下的塑膠湯匙或土湯匙就遠不是如此了,父母資產不滿5000萬韓元、年收入不到 2000 萬韓元的就是社會底層土湯匙。附帶一提,目前一韓元等於0.023新台幣,讀者可以自行換算自己是「哪種湯匙」。
按照韓劇的邏輯,土湯匙子女會在學校被欺負而無人撐腰、考不上好大學、進不了好公司、嫁娶的對象也跟自己一樣窮,永遠翻不了身。若你仔細思考,《寄生上流》、《魷魚遊戲》等全球知名的南韓戲劇,主題全都是建立在控訴社會階級難以打破,以及喘不過氣極限競爭的悲鳴之上。
進入21世紀之後,南韓自殺率居高不下,不僅是經濟合作發展組織(OECD)中第一名,並且至少有20年獨佔OECD自殺率榜首。首爾麻浦大橋因為太多人去跳橋自殺,2012年在南韓財團的熱情贊助下被冠名為「生命之橋」,並且(據稱在心理專家的建議下)裝飾一些溫馨的標語跟燈光呼籲大家不要跳,然而這些標語寫上去之後跳橋自殺的人反而更多了。2016年,財團終於放棄了這項計畫,而直接把護欄改高讓人難以爬過去。2019年,麻浦大橋防自殺標語全面撤除。
2023年底,《寄生上流》男配角李善均燒炭身亡,加入了每年上萬位、平均每天41位的成功自殺人口之中。
南韓社會的壓力從何而來?如果只從聯合國公布的數據來看,南韓顯然並不是地球上貧富差距最大的國家。從蓬勃發展的流行文化與科技產業觀之,國民似乎也沒有理由感到過分悲觀,或者至少不需要發明「地獄朝鮮」這種說法來自嘲。南韓的分配不均問題,某方面來說具有世界性,亦即年輕到青年世代若不從嬰兒潮世代父母繼承大筆遺產,則難以翻身。
然而,南韓傳統文化中極為獨特的「尊卑」、「貴賤」意識,譬如強調人生來有貴賤跟等級的「骨品制」,意外與現代社會鼓勵惡性競爭、個人自我歸責化的新自由主義形成了完美風暴。在過去,貴賤是來自於血統與嫡庶,在現代,貴賤是來自於父母財產、在校成績、外貌打扮,由於貌似「可以透過努力改變」的項目變多了,那麼自覺受辱又改變不了現狀想要跳橋燒炭的理由也變多了。
參加實境秀的人更容易自殺
早在2020年之前,就有不少流行影視文化批評者發現,無論參加的是戀愛、廚藝、時尚、音樂等等哪一種真人實境秀,都有可能增加日後自殺的風險。實境節目把「一般人」(先不論「自願出名」的人到底算不算一般人)暴露在觀眾的愛恨投射之中,而帶來了不可預知的精神健康風險。
《黑白大廚》的競賽機制,廠商置入性行銷,強調民族自尊與觀光文化大任,刻劃參賽者乃至評審個人特質的敘事手法,無不意圖激起觀眾的情感──正面也好,負面也好,對節目製作單位來說,最糟的其實是沒存在感。當這些專業廚師在鏡頭前展現精湛手藝,觀眾沉浸在一種各取所需的共情陶醉之中,「黑湯匙」設定賦予喜歡看「小人物出頭天」的人足夠的故事資本,「白湯匙」設定則讓相信既有制度跟評價方式重要性的人自在的喜歡那些已經有名、有領導力、甚至就那麼剛好是做「精緻餐飲」(Fine Dining)的廚師,而不會感覺到自己受到道德批評。
評審白種元與安成宰剛好代表兩種並駕齊驅的價值觀,前者代表商業化社會在尋找的觀光導向「合理平民美味」,後者以米其林三星的權威來嚴厲檢視每一道料理的美學標準。表面上他們都是以各自的味蕾與品味經驗來評判料理好壞,但事實上看過夠多競賽實境秀的觀眾都知道,美食比賽比的從來都不只是刀工、調味、時間控制或擺盤,美食比賽與所有電視上播出的競賽一樣,其實都在比「正確解題」與「說故事能力」。
愛德華‧李與拿坡里美味黑手黨分別是黑白湯匙中最會解題跟講好故事的廚師,前者不僅點子超群,更販賣一種「韓裔美國人落葉歸根」的民族情懷,後者機警且野心勃勃,他在最正確的時間點以符合西方國家精緻餐飲標準的觀點詮釋一道韓式料理,而確保了總決賽席次。重點不僅在於料理完成程度,更在於大家想要看到什麼樣的人勝出。
從高級文化到高級餐飲
「精緻餐飲」是貫穿整個節目的詞彙,但究竟什麼是精緻餐飲?「精緻」的意思是什麼?如果你不明白「Fine Dining」究竟是什麼意思,那麼可以試著思考這些詞組:高尚文化(High Culure)、高級藝術(Fine Art)。高尚文化是與商業和大眾文化相對的詞語,但邊界並不總是清晰。譬如,理論上看超級英雄電影是大眾文化,看沈悶的影展是高尚文化,但如果有一部超級英雄電影拍得悶到像影展競賽片呢?高級藝術的代表人物固然是梵谷、莫內之類的藝術家,但又該如何解釋梵谷跟皮卡丘聯展推出周邊紀念品這件事?
從某個角度來說,日前引爆網路撻伐的莊祖欣、莊祖宜姊妹言論,抱怨的核心其實說穿了就是「為何我紆尊降貴久久回來台灣一次卻發現中國菜的精緻餐飲變少了,一定是去中國化的錯」。當然,這件事情有很簡單的解答:「你們這些當初消費精緻中國菜的特權階級一有機會就都移民了,市場自然隨之消滅,怪我?」
莊家姊妹讓許多人感到不快的地方,在於她們所代表的族群不僅過去曾經長期佔據文化論述的位子,不只是美食論述的壟斷,音樂論述、文化批評論述的壟斷,都是明擺著的事實,到現在還莫名來下指導棋,疑似認為台灣必須是她們這種「失根蘭花」的時光膠囊,不准成長跟改變,否則就是墮落。有人說,莊祖欣講的一串廢文根本就是「美食版大江大海」,還「這麼巧家裡都有個安德烈」。用龍應台論述的空洞程度類比莊祖欣的文化素養,確實是神來一筆。
莊祖宜寫了一本《廚房裡的人類學家》,有人認為她護航姊妹是背棄人類學訓練,但我倒覺得,最原始的那批人類學家確實就是戴著探險帽認為殖民地都是野蠻人的英國人,她自介沒有錯誤,只是忘記講是哪個年代的人類學家而已。從莊祖宜這種尷尬的存在,我們更能看出,台灣截至目前為止,各種精緻或高尚文化論述的粗暴插枝甚或徹底缺席,或許都脫離不了「台灣版湯匙問題」。每個人生來含著的湯匙不一樣,切莫以為所有成功都是自己努力造就的。
若南韓的湯匙問題是金錢跟財閥,那麼台灣的湯匙問題可能還要加入族群跟黨國。與南韓人對階級與特權的冷嘲熱諷不同,台灣人傾向於以和為貴不討論湯匙問題。黨國湯匙壟斷文化話語權的方式,總是不絕如縷且狀似無辜。餐飲,本質上是文化論述的爭霸場,說台灣菜「只有小吃」,就等同於說台灣人「沒有自己的高級文化」;控訴中國菜怎可淪為便當料理,就是在說便當這種卑賤又平民的東西怎麼配得上泱泱大國的文化。
然而,如今我們不禁跟《黑白大廚》參賽者一樣,面面相覷地提出這個問題:
「為什麼他們站在高處,我們在這裡?到底是根據什麼決定湯匙顏色的啊?」
作者為SAVOIR|影樂書年代誌總編輯。對法蘭克福學派而言,大眾社會是一個負面的概念。他們相信,大眾(masse)如同字面所述,是無知、龐雜、聽不懂人話又好操控的集合體,稱不上有精神生活,就算有也是被事先決定的。大眾社會帶來了流行文化,大眾媒體如果顯得低俗又墮落,是基於服務大眾社會的目的,或者他們本身也就只是「烏合之眾」,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專業人士。然而,在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流行樂、體育狂熱、偶像崇拜、實況主、網路迷因之中,我們卻還是能找到世界運轉的規則,並洞見人性企求超越的微弱燭火──為了這個原因,我研究大眾文化,我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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