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代孕:國有子宮,權貴盛宴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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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翻攝自華視新聞YouTube頻道

國健署副署長魏璽倫說,《人工生殖法》修法重點包括代理孕母的反悔權,十二月就要送行政院。但看〈人工生殖法修正草案總說明〉中,契約無效的規定,就是不包括孕母反悔想留下嬰兒自己養。衛福部夸夸其談「保障孕母」,卻否決孕母有反悔權,提供精卵者的權力徹底壓倒懷胎九月者,毫無節制。既已訂出惡法,為何說一套做一套騙人?

孕母簽約時,無法預知孕產的感情反應,有人反悔是理所當然。日劇《燕子不再歸來》的原著,桐野夏生小說《燕子不歸》中,北海道少女理紀,存了兩年多薪水,經過一場家庭革命搬到東京圓夢。工作六年就因低薪耗光存款,只能在超市搜括即期品、走路省車錢、買二手衣禦寒,回老家也找不到工作,何況連返鄉車票都買不起。巨大的匱乏感,如烏雲籠罩每一天,沒想到缺錢竟會令人如此徬徨。

只要一次就好,真想過著不用煩惱缺錢的生活,打從心底渴望金錢和安心。

她在醫院當臨時派遣職員,對代孕一無所知。只因兼差應召的女同事邀她一起為五十萬日圓酬勞捐卵,原來是誘餌,去了就被仲介招攬,替富人當孕母。一開始只是為錢心動,但立約後想到幾乎一整年奉獻給孕產,孩子會給別人,她頓時被虛無感吞噬,只想用什麼去填補那空洞。

臨到生雙胞胎出狀況,住進新生兒加護病房剖腹。「打麻醉的時候,嚇得快死掉。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刀,就是以代理孕母的身分生產。答應當代理孕母時,可曾有一瞬想像過這樣的事態嗎?不,完全沒有。」「完全無法思考,理紀全身嚇得發抖。古時候的女人,是搏命生產。如今雖然醫療發達,但自己仍是如此。而且,自己是孤身一人。嚇得發抖的手,沒有人來握住。這個事實,打垮了理紀。」

看到小寶寶的照片,「一邊強忍疼痛。不知怎的,流下眼淚。但那不是因為傷口痛。是安心和寂寞。有生以來第一次經驗的感情,動搖了理紀。」

本想生下孩子會覺得很可愛,懷孕時想過,如果真的很想要孩子,就偷偷抱走。實際看到卻無感,因為知道遲早要母子分離,內心早已設下屏障。看到孩子,也不覺得多可愛,什麼母性她覺得根本就是鬼扯。如果偷偷抱走只會讓彼此不幸。

聽到孩子像她,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不知道該採取什麼態度才好。成為雙胞胎生物學上的母親,讓她萬分沉重,不敢細看孩子的臉。她沒資格抱持「這是我的孩子」的認知,這樣的剎車,一直束縛她的心靈。當初答應代孕時,根本沒想到心情會這麼複雜。

晚上嬰兒哭鬧數小時,理紀哄了半天仍不停,忽然落淚。就算有嬰兒在,為何還是如此孤獨?當初是對拚命工作仍缺錢的生活絕望,才做代孕,以為生下孩子也能冷靜面對離別。可是,這種彷彿傾盆大雨的潮濕感情是從何而來?

朋友問她為什麼哭,「不知道。忽然覺得好孤單,好落寞,感覺很難過。」

她不告而別,讓兒子繼承委託人豪門家業,獨自帶走了女兒。

臺灣這次修法,孕母還錢反悔,孩子照樣會被奪走。立法如果有人性,為什麼只見委託父母笑,不見孕母哭?

小說中,女同事原本不屑出租子宮,但被小白臉男友掏光存款後,餓著肚子狂接應召才有錢吃飯付房租。於是立刻改變態度要做代孕,好供養男友母子,用肉身填別人的債務無底洞。

臺灣社會也有許多像這樣,外表看不出來,實際無行為能力的大人。《信傳媒》〈他們就像「山道猴子」掉到債務黑洞裡? 揭融資公司殘酷「獵熊機制」〉報導,會掉進超高利貸黑洞的小白有幾種:大學生、剛出社會、欠卡債信貸的青壯年,被網蟲騙愛的女性等。洪小姐是因為網戀,感情騙子一號騙她投資虛幣,二號騙她買法拍屋,為了還這一屁股債又貸款。問她超高利貸哪找的,「其實沒什麼找,一直都會有人打電話(推銷貸款)」。

一般不會上這種當,聽到只會喊「快逃」,為何她身邊連個可以商量、依靠的人都沒有,六親五緣皆斷。她簽機車貸合約「簽了二、三十份有,很多」,金額空白就要她簽,她想請業務回去,但想到業務遠從新竹來,就心軟簽了,隔天代辦才告知金額。普通人看到空白支票也不會這樣乖乖就範,原來前夫開公司欠債也是她在還,妹妹身心狀況差,兩個弟弟也因病或事故早逝。六親五緣都像前世欠債要她還,以致「從新竹來」這點情勒就足以敲詐她奉上一切,這是別人無法想像的「自願」狀態。

輔大社會系副教授吳宗昇說,捕熊人「把刀片插在樹上,然後在樹上塗滿蜂蜜,吸引熊來舔,但熊舔蜂蜜的同時,也被刀片所傷,最後熊死掉了。」劣勢的人需要錢,就跟舔蜂蜜一樣,融資公司設計出不合理的獵熊機制,「我覺得這樣的機制完全違背基本人性,為了要快速獲利,而針對沒錢、生活境遇糟糕的人,不應該有如此的商業行為。」

重金代孕,也可構成獵熊陷阱。《報導者》〈契約無效力、出事難救濟、親子受困異國??那些陷入代孕求子糾紛的人〉報導,男同志伴侶Alan找代孕,第一位孕母小蔚,「情緒崩潰,每天哭到凌晨3點,之後拒絕進食,植入胚胎約兩週就流產。這時小蔚的男友才告訴Alan,她曾因童年創傷、前夫苛待而罹患精神疾病,或許懷孕誘發從前生活的負面經驗,讓她再次發病。」

第二位孕母,「小鈴的社交與認知能力顯得薄弱,孕期間持續在菸味瀰漫的麻將場出沒,多次不按照醫囑服藥,且難以溝通。」產後才知「是小鈴第五次生產。在前幾段不知是戀情或其他原因的孕產歷程,最終都是小鈴離開與男方的同居處,男方留下小孩,或小鈴出養孩子,以政府的生育給付與生育獎勵金生活,然後再次懷孕。Alan想起一件事。小鈴一開始就知道他是男同志,卻在懷孕期間到處跟村民說她是Alan家的媳婦。這是小鈴混淆了自己的角色,或她其實想在一段段懷孕生子的關係中找到她的『家人』?或她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其他生活方式的能力?」

歸納得極其精確,彼此權力落差在有無「選擇其他生活方式的能力」。別無選擇,使「自願」代孕不成其自願。許多人出自高風險家庭隔代教養,文化資源不足,無法順利社會化,在發展障礙下往往淪為裸命,被定位在例外狀態,得不到公民權、人權保護。實習美髮每洗一顆頭賺五塊,在工地打工被牆倒壓死沒保險,被毒品、詐團和性產業利用,在柬埔寨被押摘器官。沒人教什麼不能碰,沒人挺身保護她們免於壓榨,出事也不會有人來問責。她們的頭腦也就不會伸張自主權,妨礙衛福部徵用她們的子宮替富人傳宗接代。

衛福部的立法,就像在酒吧請醉漢喝酒,讓他喝掛了,好偷他的錢包。醉漢就是孕母,錢包就是子宮。草案稱孕母須「經專責機構進行心理及社會狀況評估」,自誇是最嚴格的代孕立法。請問專責機構是誰,有誰是錢買不動?金管也規定銀行理專要做客戶投資風險承受度調查,必須錄音存證,許多人就會關掉錄音,教不懂理財的阿公阿嬤客戶第幾題到第幾題答「是」,才開錄音、照本宣科問答做偽證,挖光客戶棺材本。

杜琪峰電影《奪命金》中,就有這經典一幕,說明串謀造假不分港台、迴避監督是掠奪者的本能。小蔚、小鈴們有狀況,走投無路才做孕母,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難道仲介、委託父母不會教孕母背答案?串謀造假又沒人管、沒罰則,她們又無力為自己申冤,立法自稱嚴格,只是掩人耳目。

草案稱「讓因無子宮、因子宮與免疫疾病導致懷孕或分娩將嚴重危害其生命安全之婦女,以及同性永久結合關係之男性當事人等有生育需求之國人,能藉由代孕生殖技術之協助,達到生育子女之目的,以保障其家庭權」,那麼遇到孕母「懷孕或分娩危害其生命安全」,所謂家庭權會優於孕母的生存權嗎?硬說傳宗接代是人權,那孕母的命就不是人權嗎?

《報導者》〈產後大出血、鬼門關前走一遭後,台灣第一位公開受訪代理孕母的思考〉報導,代理孕母Lily過去都順產,代孕卻大出血,醫師問她「保命或保子宮」。孕母的子宮值幾何?請衛福部訂價。孕母難產喪命時,立法者為虎作倀、滿手血腥,能無感嗎?孕母自己的小孩變成孤兒,一生的痛苦值多少,請衛福部訂價。生下腦麻子女,委託父母可以棄之不顧嗎?法定孕母權益的下限,就是個別契約的上限。立法既然避提弱勢家庭的孕產風險,孕母欠缺談判資源,隱藏成本勢必概括承受,政府無異率獸食人。

衛福部偷換概念,說家庭權是養兒育女,卻無視領養選項。製造血緣後代,不是家庭權,是滿足儒教灌輸的「傳宗接代」威權迷思,是權貴自命高於平民的特權。過去國民黨拿傳宗接代來煽動反同,反同公投一役害死多少同志;同婚通過,台灣同志家庭權益促進會、台灣彩虹平權大平台協會、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卻站到了傳宗接代那一邊,一起推動代孕,令人錯愕,是否考慮過孕產風險不能推給孕母「自願」、自己對孕母也有責任?媒體報導紛紛慶賀不孕夫妻代孕有望,勿忘這也在慶賀開放貧窮、弱勢女性可以失去子宮或生命了。

衛福部用利他來包裝商業代孕,難道是孕母急需助人、要求立法嗎?不,推動立法沒有孕母發聲,出於委託父母、公婆、醫界徹底的利己主義。草案輾壓無權無勢的孕母,「別人的孩子死不完」。高喊利他,豈能掩蓋權貴分贓犧牲孕母?既然這麼多權貴名流有志於利他、急於立法一月上路,部長何不捐肝給囚犯,財團老闆何不捐腎給乞丐,大官媳婦何不替女傭做代孕,財團夫人何不替工人做代孕?這種事不會發生,說明下層階級單向、無底線的「利他」,就是把下層階級擺進銀盤,端上鋪好雪白桌巾的餐桌,進貢等上層階級掀蓋享用肢體子宮嬰兒。只有上層階級坐擁事業財富,需要做自己的複製人來繼承,才能夠用錢權驅動國家、為遂行剝削開道,成全這場地獄盛宴。

權貴財閥有權話事,立法卻把風險外部化,損害理所當然丟給無權參與立法的孕母承受,死傷無算,實在太方便了。有權無責,不是民主,是專制特權。為做到權責相符,當孕母的資格請限定在正副總統、部長、民代、財團老闆、醫師身上;讓公公、丈夫捐腎折壽來交換姊妹彼此代孕。把風險還給立法者、受益者,看看權貴財閥能有多無私利他。既然這群人對欺壓掠奪沒有病識感,那麼立法就該平衡性別階級權勢的不平等,而不是加劇其禍害。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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