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北京「化學工業出版社」發行《音樂通識課:胡德夫講世界民謠簡史》。 此書除了封面文案明顯刻意奉承兼具統戰意味濃厚的「(中國)台灣民謠之父」、「(中國)台灣的鮑勃.狄倫」這類「戴高帽」的頭銜稱號之外,亦分別可從作者本身的聆聽音樂養成史、民謠音樂論述、民族音樂世界觀,乃至於國族(政治)認同的意識形態、文化統戰等多重角度來解讀。
「以前那個時代,你手足同胞的感覺很濃郁,不分你外省、也不分本省的那個時代,後來漸漸開始有這種分野,你是外來的,我是本來的……」
―2023年8月7日香港鳳凰衛視「問答神州」專訪胡德夫
對於現今許多四十歲以上的台灣人而言,上世紀70年代蔚然成風的「校園民歌」,每每令他們喚起記憶中那個充滿鄉愁與青春的美好時代。這樣的情感,又總是摻雜了人們對於緬懷舊時歲月的美化與追憶:比如當時的國民黨政府明明就是歧視、壓迫台灣本土語言文化最嚴厲的年代,長期以來卻一直被國家宣傳機器刻意塑造成「不分本省外省」、「團結一致反共」的統治形象。
話說當年校園民歌時代傳唱極廣的〈鄉愁四韻〉、〈美麗島〉、〈少年中國〉、〈橄欖樹〉等代表歌曲,至今仍是幾代台灣人共同的集體記憶。其中由昔日因早逝而成為傳奇的李雙澤(1949〜1977)所譜曲(歌詞為梁景峰改編自詩人陳秀喜詩作)、胡德夫演唱的〈美麗島〉,爾後更成為台灣鄉土文化與國族政治史上的重要象徵。
聆聽胡德夫一口低吟而質樸的磁性嗓音,毋寧有其獨特的悲壯和滄桑感。詩人余光中曾形容他的聲音宛如在厚壯的身體裡住著一個「深沉的大風箱」。昔日專訪胡德夫的新聞工作者夏瑞紅則表示,這個深沉的大風箱歷經台灣動盪不安的漫漫歲月,懷抱過深沉的理想、深沉的奮鬥,想必也包容了太多深沉的心事(參考夏瑞紅,2005年6月11日,〈專訪台灣現代民歌與原住民運動先驅胡德夫〉,《中國時報》E6浮世繪。)。
回顧過去,作為早年(1972)響應好友李雙澤鼓吹「唱自己的歌」、初次在哥倫比亞大使館咖啡廳娓娓唱起了故鄉卑南族民謠〈美麗的稻穗〉、也是當時參與民歌運動唯一的原住民歌手胡德夫,隔年(1974)即在李雙澤協助下於國際學舍辦了第一場「美麗的稻穗」創作發表會。自此之後,李雙澤的〈美麗島〉以及〈美麗的稻穗〉這首歌便如同胡德夫的身份印記,甚至被視為一種民歌精神的傳承,多年來一路伴隨他的歌唱生涯。
1984年6月,台北縣土城鄉(現新北市土城區)發生海山煤礦爆炸案,胡德夫加入救援,看到罹難者多是原住民,感嘆族人的弱勢,情緒激昂的他滿懷悲憤地譜寫一曲改編排灣族詩人莫那能詩作的歌〈為什麼〉,唱出原住民最沉痛的無奈。此後長達十多年間,胡德夫毅然投身爭取原住民權益的社會運動,但其犧牲奉獻的結果卻是不盡人意,不僅讓他逐漸遠離歌唱舞台、身體健康也頻頻出狀況,同時更難掩對台灣政府的失望──1984年12月,高雄市15艘遠洋漁船、200餘船員被扣海外關押,卻始終申訴無門。其中大部分船民為台灣原住民,當時船公司遲遲不肯援救船員,亦無發配家屬安家費用。翌年(1985)憤怒的胡德夫於是帶領族人包圍行政院,後來他曾接受媒體採訪回憶此事:「如果是(中國)大陸政府,肯定早就管了」。
就在他面臨人生低谷之際,2005年以「原住民創作歌手」為號召的獨立音樂品牌「野火樂集」為胡德夫發行了人生中第一張專輯《匆匆》,隨即於翌年(2006)拿下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最佳年度歌曲。
睽違樂壇多年之後再度正式復出的他,自2006年起便紛紛收到來自中國各地的演唱邀約,促使其往更大的市場走,卻也因此令他逐漸陷入在音樂演出、國族政治與文化認同之間的複雜窘境:舉凡今年初(2024年2月)首度登上央視春晚在結尾全體大合唱〈難忘今宵〉裡唱出「共祝願祖國好」之後,接著又在台北中山堂舉辦《匆匆50年》音樂會前夕(2024年10月),突然發生冒名「Matzka樂團」粉專誣指自己的演唱會廣告遭「綠營網軍」檢舉的失言風波,與此對照劉德華11月初在台北小巨蛋高唱〈我是中國人〉,種種這些爭議事件似乎也就有跡可循了。
從彼岸譽稱「台灣民歌之父」,乃至對外追尋「更宏大的鄉愁」
基於彼岸有許多年輕人對台灣民歌時代的好奇與嚮往,自從2006年胡德夫首度在中國公開演唱以來,便深受當地樂迷追捧並展現出極大的熱情。各種演出邀約和商業資源不斷湧來,不僅邀他陸續造訪北京、上海、武漢、雲南、甘肅、西安、成都、深圳、廣州等地巡迴演出,且還參與了多個音樂節、擔任演唱會嘉賓、媒體節目訪談、舉行音樂講座等。《南方周末》記者報導如此形容胡德夫:「60歲後,生活反倒和音樂越綁越緊,像是要把沒有唱歌的二十多年一次性補回來」(參考2023年3月26日《南方周末》訪談專文〈歌者胡德夫:一生就是一首歌〉。)
在作品出版方面,2014年胡德夫從第二張專輯《大武山藍調》就開始在中國發行。按《報導者》訪談專文指稱「仍然熱絡的中國市場與他的態度互相迎合,他口述每首歌背後的社會故事,經紀人郭樹楷幫他記錄成書」(參考2017年12月18日《報導者》訪談專文〈唱了一輩子,不被理解的人──胡德夫專訪〉)。
2016年「北京聯合出版公司」率先編纂他的第一本自傳散文集《我們都是趕路人》,2017年接著由「長江文藝出版社」發行第二本《時光洄游》,及至2022年「化學工業出版社」又有《音樂通識課:胡德夫講世界民謠簡史》。甚至,北京「鳳凰網文化中心」還特別為胡德夫「量身訂作」、以其參與台灣民歌運動的個人敘事觀點為主軸,拍攝了一系列九集的音樂紀錄片《未央歌》(2017年上映),這段期間,胡德夫更相繼被冠上「(中國)台灣民謠之父」、「(中國)台灣民歌之父」這類帶有強烈「英雄史觀」、刻意塑造「偉人意識」般的稱號,並對外宣稱「台灣民謠高峰已經過去了,我對(中國)大陸更有信心」(參考2017年10月30日《鳳凰網-文化頻道》〈胡德夫:台灣民謠高峰已經過去了,我對大陸更有信心〉。)
對比台灣本地觀點的70年代民歌運動史,根據目前論述較為完整的張釗維《誰在那邊唱自己的歌》一書表示,彼時「台灣現代民歌」的發展呈現出一種「多元並陳」的情況,主要包括三條路線:由楊弦、余光中等知識分子菁英階層帶動的「中國現代民歌」;主張現代民歌應與社會結合的李雙澤、楊祖珺等傾向左翼思想的「淡江一夏潮」路線;以及進入新興唱片工業文化的「校園民歌」。
值得注意的是,該書最初在1994年問世,由於當時胡德夫幾乎全身投入原住民運動中,較少出現在音樂表演場合,致使《誰在那邊唱自己的歌》書中多以陶曉清、楊祖珺、楊弦與李雙澤等人的論述意見為主軸,直至此書再版時,針對被忽略的胡德夫參與原住民族運動的部分才又做了一些補充。此外,觀諸全書內容,從頭到尾也都完全沒有出現所謂「民謠之父」、「民歌之父」這種說法。
據悉,胡德夫的語言能力很強,能夠橫跨多種文化,除了台灣原住民語言和北京話之外,他還能模仿身邊的親友,說一口像模像樣的山東話。憶及他早年在台灣以民歌手身分剛出道時,最先演唱的就是中文新詩。去年(2023)他接受「中央廣播電視總台」旗下新媒體「看台海」節目採訪時便不禁唱起了詩人余光中作詞的〈鄉愁四韻〉:「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並強調「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海峽阻擋過我們什麼」。胡德夫坦然自白,余光中詩歌裡那種宏大的鄉愁,是一種與他自身的戀家情感不一樣的感情。從此,這也讓他開始走出個人情感的天地,有意識地書寫並嚮往那種更廣闊的鄉愁。
看不見「他者」的苦難:宏大敘事下的「斯德哥爾摩症」
2018年初,胡德夫接受北京《人民日報》專訪,稱「兩岸的交流應該更進一步,尤其在年輕人這方面……(中國)大陸是父祖之地,希望台灣的小孩子不要一直聽台灣政客說教,被灌輸說大陸是你的敵人」、「你應該去自己的父祖之地,看看以前在歷史科讀到的地方,拜拜墳,找找家裡人,應該是這樣」。
2019年在央視節目《經典詠流傳》的舞台上,胡德夫將唐代詩人賀知章的詩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與自己的創作歌曲〈牛背上的小孩〉相結合,成為一首全新「胡德夫版」吟唱的〈回鄉偶書〉。對此,胡德夫解釋,能夠引發他鄉愁的,可能是逝去師友的面孔,也可能是他當年獨自一人從部落出發去台北讀書時,對山川大海的想念之情。他本來在替他們唱着鄉愁,但不知不覺間,這些鄉愁,也幻化成了他自己的鄉愁。
然而荒謬的是,年輕時曾經一度滿腔熱血以「唱自己的歌」介入社會運動,積極爭取原住民和少數弱勢族群權益的胡德夫,卻想不到晚年竟然在中共大力宣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強國意識形態下,將中國視為緬懷過去美好歲月的鄉愁烏托邦,幻想自己活成了「中國人」的樣子!並且從原本擁有主體性的「台灣原住民」,甘願淪為了「中国台灣少数民族」──早在1954年,中共國即已透過其轄下「中央民族事務委員會」,將原本從未統治過台灣這座島上的原住民,強制納入成為「中國少數民族」。另根據陸委會2008年的委託研究案「中共對我原住民統戰作為之研究」,報告直指中共國早在2000年起,就對台灣原住民進行統戰,讓原住民開始對中國產生好感,並鎖定原民立委做為主要對象。
換言之,當他(胡德夫)在中國受到廣大粉絲追捧、並被媒體譽稱「(中國)台灣的鮑勃.狄倫」,卻似乎看不到Bob Dylan本人由於長期反戰、支持人權的政治立場,而早已(於2010年)被中共當局拒絕入境演出。
當他放聲高唱鮑勃.狄倫和李雙澤的歌、標榜「民歌精神」就是要為受苦的人而唱,卻似乎看不到成千上萬的新疆少數民族維吾爾人正被關押在以「強制接受漢化教育」為名義的拘禁營,甚至亦有當地歌手因唱了中共當局認為「不該唱的歌」而遭逮捕入獄,至今仍音訊不明。
歸結而論,如今的中共,早已背離了當年馬克思主義講求公平正義、為人民服務的理想初衷,而是徹底轉變成為「披著社會主義外衣」─如曹興誠指稱:由少數權貴集團掌控國家權力的「偽國家黑幫」。
所謂「斯德哥爾摩症」,即是在這樣的極權統治下,由獨裁者控制了人們基本的生存需要,包括所有信息来源和思想,其中有一部分人便會因為受到某些「恩惠」而逐漸為獨裁者開脫,甚至產生同情、依賴,乃至崇拜的感覺。如同胡德夫對中國的嚮往,比較像是一種文化上的鄉愁,因為在現實當中遭受挫敗、被壓抑過後,以至於對遠方的「祖國」所產生一種強烈的渴望。
2023年底,台東「鐵花村音樂聚落」舉辦熄燈演唱會,當時上台的原住民歌手或多或少都會唱自己的族語歌,只有胡德夫全場演唱華語(北京話)歌曲。
每在各地不同場合,聽見胡德夫詠唱那一首引以為傲的招牌歌〈美麗島〉:「我們搖籃的美麗島,是母親溫暖的懷抱。驕傲的祖先們正視著,正視著我們的腳步……他們一再重複地叮嚀,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不知他內心深處是否可曾想起昔日好友-排灣族詩人莫那能的聲淚控訴:「你們漢族『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我們原住民就流離失所。」
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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