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面向日本和沖繩,臺灣人該怎麼論「臺灣有事」?
─ 專訪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吳叡人
文字─張鎮宏
自「臺灣有事」一詞出現以來,中研院臺史所副研究員吳叡人便忙於往返臺日兩地,積極參與促進日本認識臺灣的各種交流對話。
「自古以來,活在臺灣就是一件很拚命的事。」這句話不僅是吳叡人在中研院臺史所多年的研究心得,更是生活在這座島上的歷代人們所傳承的現實經驗。他常說,臺灣自古以來就是充滿各種挑戰的險峻之地,島民們不僅得克服自然天災,還得面對歷史與政治所帶來的內憂外患,「所以臺灣公民好像每兩年就得出來『救國』一次,要在這裡生存真的累死人。」
國際輿論中,臺灣有時被看作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有時又被稱為世界和平的關鍵。然而,這些討論往往缺乏對臺灣處境的深入理解,甚至忽略了真正的臺灣觀點。這種互不瞭解的狀態讓各國有識者感到焦慮——尤其是與臺灣關係密切,並受地緣政治和歷史複雜牽連的日本。
「儘管我們常說『臺日友好』,但臺灣和日本其實是『既近且遠』。我們對日本的生活文化和經濟很熟悉,但在政治與思想上,雙方的認識卻有很大的落差。」吳叡人指出,近年圍繞「臺灣有事」的爭論,正是臺日之間認知差距的具體表現。
在臺日學界之間,吳叡人是最積極為「觀點搭橋」而奔走的臺灣學人之一。事實上,二○二三年八月,當我們因臺海危機前往沖繩採訪時,就發現,無論是東京的臺日記者、在美軍基地旁任教的大學教授、石垣島的公民運動家,甚至是在與那國島海岸隱居的退休島民,一路接觸的日本與沖繩受訪者都反覆提及吳叡人的名字。
一方面,因為吳叡人的《受困的思想》等幾本重要著作,從二○二一年起在日本陸續出版。同時間,又接連有中國圍臺軍演、日本擴大沖繩基地部署、美中對峙加劇等一連串變化。「臺灣有事」因此成為日本的熱門話題,曾在早稻田大學任教、並長期與學界保持深厚交往的吳叡人,自然被日本學界視為這波「臺灣熱」的「臺灣意見代表」——但臺灣、日本、沖繩三方相互理解的對話遠非一帆風順,反倒充滿火藥味的立場辯論。
像他在日本的多年好友——專門研究日治時期臺灣殖民史、且長期參與臺日交流的京都大學教授駒込武——就特別為吳叡人設下了一個「善意的局」。吳叡人回憶道:「二○二三年六月,我受邀前往京都大學參加『認識臺灣』系列講座,原本的發表主題是連溫卿、史明和臺灣左翼思想傳統。然而,主辦人駒込武教授突然告訴我,邀請我來的真正目的,是希望藉當前國際緊張局勢,促成一場臺灣—日本—沖繩的和平理解對話。」
吳叡人也深知,這是駒込武為了推動臺灣對話所設計的「好意挖洞」,因為對於臺灣安全的討論已被捲入了日本的政治意識形態對立,日本與沖繩的輿論對臺灣的誤解也日益加深,到了不得不嚴肅面對的地步。
以下是我們與吳叡人的訪談,希望藉此深度對談,讓讀者更瞭解日本政治環境與左右意識型態對立下,是如何解讀臺灣;面對既近又遠的日本,臺灣又能怎麼思考、結盟、行動,並清晰解釋我們的「保臺論述」?
我們的提問以黑體字呈現。
從否定臺獨到學習臺灣的民主,日本左翼知識界遲來的對臺轉向
——你熟悉日文,在日本授過課,也長期研究日本政治和歷史,日本長期存在政治意識形態的對立——右翼強調國家傳統與日本的優越性,在政治上主張修憲、恢復軍事力量,讓日本重回戰前的「正常國家」;左翼強調民主與進步價值,強調日本應該反省歷史責任,堅持守護「和平憲法」並拒絕戰爭——但臺灣為什麼會被捲入日本內部的左右矛盾,我們又該怎麼理解背後的原因?
吳叡人(以下簡稱吳):
戰後的日本左翼和自由派知識分子普遍抱持著某種「反臺灣」的態度。這種態度的形成,源於二戰結束後,日本對戰爭的罪惡感和愧疚,這些情感被轉化成一種「補償中國」的贖罪心態。再加上當時國際左翼的世界觀影響,他們習慣從中共的視角來理解大中華歷史,甚至包括整個東亞的近現代史。所以臺灣僅被視為「保守威權、軍事獨裁的蔣介石政府」的同義詞,是中國的一部分,甚至被認為是尚未「被進步的中共革命」解決的未竟課題。
但在這種觀點下,「臺灣人」不僅沒有角色,甚至被當成「根本不存在」。
雖然臺灣人戰前戰後前往日本發展的人不少,但以戰後流亡至日本的臺灣獨立派為例,他們雖然同樣反對蔣介石、反對威權保守,可是這些臺灣人對於「狗去豬來」的悲嘆,卻被指責是對戰前時期、甚至是殖民主義的美化,因而被日本左翼視為一種更微不足道、更邊緣,甚至必然會被淘汰的「右翼團體」。
像王育德這些早年的臺獨知識分子,思想其實是很進步派的,但他仍被日本左翼排擠、欺負得很厲害。到最後大家被逼得沒辦法,只能真的與日本右翼結盟合作,所以王育德才說過「不惜與魔鬼握手」,那是對自己弱小無力的怨恨悲嘆。
一直到一九九○年代,臺灣開始民主化,臺灣人突然之間開始被世界看見,這種扭曲的日臺認識才出現改變的契機。我認為其中一個原因是李登輝,他是受日本戰前教育的教養主義的代表之一,但這種「哲學家皇帝」類型的領導人,當時在日本已經絕跡。所以李登輝的出現,包括他的淵博知識與思想厚度,就連日本進步派的知識分子都感到非常驚豔。
但另一個更大的因素則是臺灣的民主化,因為透過民主、透過投票,臺灣人民的主體性終於得以浮現,這非常切合日本左翼進步派所認同的價值觀。於是在他們眼中,臺灣才開始可以慢慢成為自己,不必再依附於中國,尤其是中共所主張的歷史敘事中。
二○○一年,日本漫畫家小林善紀的《臺灣論》發行中文版,內容所鼓吹的殖民地肯定論與否認臺籍慰安婦的爭議,在臺灣與日本之間引發了非常激烈的辯論。
《臺灣論》風波讓我們發現一個很大的問題——臺灣這邊並沒有一套進步的獨派論述。所以當時在面對日本進步派與臺灣左統批評「臺獨都是右翼」這樣的攻擊時,臺灣本土派是幾乎沒有回嘴的能力,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也不瞭解日本為什麼會用這種方式去思考?
當時,像是金美齡這些早期的旅日臺獨人士,就選擇延續過去的路線,覺得「反正只要能推銷臺灣,用什麼方法都可以」,而與小林善紀積極結盟。早年這些人與日本右翼合作,是希望藉日本右翼之力為臺灣在日本爭取能見度和發言權,但久而久之,他們就真的成為了日本右翼的一部分。而日本右翼在和臺獨結盟反共、反中國之餘,也時常利用這些臺獨人士來佐證日本保守價值的優越性,更甚者還會剪裁歷史、試圖讓臺獨結盟為日本右翼的「殖民地肯定論」背書,藉此強調他們恢復戰前傳統的正當性。
但到了我和我弟弟吳豪人這輩「戰後第二代」到日本後,就會很想澄清解釋,「臺獨的結構並非全是右翼」,因為臺灣人的主體意識其實是和民主運動、社會運動以及所有進步價值運動一起成長並共同前進的。因此,臺灣的民族主義不可能是保守的,而是多元且具有很強進步性的。
二○一四年或許是日本重新理解臺灣的關鍵轉折點。一方面,臺灣的太陽花學運讓世界無法再忽視臺灣人的主體性;另一方面,習近平開始大舉鎮壓中國和香港的公民社會——如二○一四年的香港雨傘運動、二○一五年的中國七○九維權律師大抓捕、二○一七年劉曉波之死、二○一九年曝光的新疆再教育營,以及香港反送中抗爭和中國COVID-19疫情封控問題——這些事件反覆向世界證明:臺灣正逐漸成為一個國家,而中國則逐漸變成一個帝國。
於是,日本知識界也開始反思:其實臺灣的民主獨立才符合他們的進步價值,而中國的現況並非他們所想像的那樣。以日本的重要媒體為例,像是自由派的《朝日新聞》和左翼意識形態基地——岩波書店,這幾年來都出現了明顯的轉向,不僅對中國更加批判,對臺灣也變得友好,積極想理解臺灣的歷史與政治文化發展。
可惜的是,臺灣輿論主流還是習慣以日本右翼的視角來解讀這些變化。在日臺關係中,臺灣人很習慣對於「任何對臺灣表示友善的言論」回報以加倍的熱情。但這種一廂情願有時會讓我們產生錯覺,像是自民黨被認為長期親臺,不也是不敢處理各方一直討論、用於加強和臺灣交流的日版《臺灣關係法》或《臺灣旅行法》?
直至今天,臺灣對日本政治的關注仍有某種「以安倍晉三為準」的迷思。但這種保守派視角和日本國內現況有不小落差,也容易忽略日本政治與知識界更大的板塊轉移,進而對現實產生誤判。
沖繩基地問題是日本良心上的刺,也是挺臺的矛盾關卡
——為了更瞭解日本知識界與政界的複雜板塊移動,你花不少時間與日本左派溝通,也發現在討論臺灣問題上,不得不討論沖繩,這是為什麼?
吳:儘管日本正在探索如何誠實地認識臺灣,但「臺灣有事」帶來的戰爭風險也揭示了另一個尚未解決的矛盾:沖繩。
沖繩問題對日本知識分子而言,猶如良心上的一根刺,因為沖繩就像是美日聯合的軍事殖民地,這一觀點我也基本認同。所以,只要沖繩基地化的困境一日不解決,他們就永遠無法抬頭挺胸,說自己是日本人。但如果「臺灣有事」真的變成「日本有事」,被夾在中間的沖繩又該怎麼辦?
再加上日本人習慣將外部問題「內部化」,沖繩面對的軍事負擔就很容易與臺灣的自我防衛問題混在一起。因此,當臺灣人在國際上發出警告「我們正面對中國侵略的生存威脅」時,經常會被日本內部的經驗質疑:「臺灣為什麼要與美國合作?」、「為什麼要仰賴美軍保護?」「臺灣一旦仰賴美軍,那必定是沖繩的美軍。」
從他們的角度看,沖繩的處境與臺灣的安全是互為矛盾的。日本左派雖然同情臺灣,並接受臺灣民主化的進步價值與公民社會,但當涉及沖繩與基地問題時,卻又會質疑起臺灣對「和平」的立場。
日本老一輩的傳統左派對臺海局勢也感到焦慮,卻常常尋求那些與他們較熟悉的、現在被臺灣社會視為「左統」的知識分子找答案,結論就往往導向「臺灣不要再挑釁中國」,認為只要臺灣放軟姿態、修復與中國的關係,就能解除臺海衝突的引信。
但臺灣真的有在挑釁中國嗎?根本沒有。問題在於,中國的侵略威脅不斷增強。如果臺灣僅僅是好好地存在,就被視為對中國的挑釁,那麼這顯示出有其他結構性因素正在推動中國對外擴張。從國際政治經濟學的觀點,我認為中國已經出現了明顯的帝國主義化徵兆——也就是資本輸出與地緣擴張的結合,而自稱「左翼」的學者照理說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個事實。
可是溝通的難處就在於此:臺灣面對的是來自中國的威脅,而沖繩的壓力則來自美國和日本的軍事政策。這兩者雖同處於「帝國夾縫」,卻被鎖進不同的地緣政治結構,並在當前的美中對抗局勢下交匯,造成了悲哀的間接對立。
張鎮宏,《報導者》副總主筆兼國際新聞主編。政治大學阿拉伯語文學系畢業,英國杜倫大學國際關係中東組碩士。曾任《轉角國際udn Global》主編。關注地緣戰略、中東衝突、東亞各國政治、足球政治學與任何重大國際突發新聞。
《報導者》團隊,臺灣第一個由公益基金會成立的網路媒體。秉持深度、開放、非營利的精神,致力於公共領域的調查報導與深度報導,共同打造多元進步的社會與媒體環境。
書名:《島鏈有事:如果明日就是臺海戰爭,國際第一線怎麼危機應變?沖繩、日本、臺灣為何命運相連?》
作者:張鎮宏,《報導者》團隊
出版社:春山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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