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美國大選結果揭曉,川普以壓倒性的選舉人票優勢大勝,共和黨並贏得參議院且可望贏得眾議院,許多評論者將之視為巨大的政治結構變化。不過2018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教授Christopher Achen來台訪問,在討論川普(第一次)當選的成因時提出一個略有不同的看法。
他認為如果把川普名字蓋起來只看黨籍,大多數看到的現象都是美國兩黨政治長期的趨勢與現象,很難說是川普造成的。川普現象的真正課題還是為什麼共和黨的選民願意支持這個許多主張或作法背離傳統共和黨風格的候選人。這個看法對筆者深具啟發,筆者也在此借用這個觀點,就兩黨長期趨勢角度提出一些對這次美國選舉的看法。至於川普的特殊性以及可能的衝擊,則待日後再予討論。
一.此次選舉仍延續近二十多年陣地戰小幅度選票變動的格局
首先,儘管許多評論家會將此次選舉視為大幅度政治結構變動的結果,筆者對這個看法有相當幅度的保留。近二十多年美國選舉的格局是小範圍選票變動,兩黨非常穩定地在53%到46%間變動。1990年代以前總統當選人動輒得到近六成選票(1964年民主黨詹森、1972年共和黨尼克森、1984年共和黨雷根)的局面已不復見,從2000年以來7次美國總統選舉中,民主黨得票最高的是歐巴馬2008年的52.9%左右,最低是這次賀錦麗落在48.3%(票還沒開完,筆者估計以現在趨勢的最終結果)左右。
反過來說共和黨七次選舉以來得票最高應該是2004年小布希的50.7%,再來就是這次川普約在50.1%左右(最後開完的估計),最低則是2008年McCain的45.7%。如果此次對比四年前的選舉,大約有3%左右的選票從民主黨移轉到共和黨,導致此次選舉的結果。以決定勝負的中西部被稱為藍牆三州的威斯康辛、賓州以及密西根州,以及南方新興搖擺州的喬治亞州而言,這四州共六十張選舉人票此次均由川普獲得,但川普勝選票數加總僅有三十七萬票。
而上次拜登在這四州全勝,但四州普選勝選票數加總更只有二十七萬票。考量到這四個搖擺州這次共開出超過2000萬票,可說全美這幾次選舉的「變色」來自於這幾州來回共60多萬的選票變動。誠然以結果論這個變動的影響十分巨大,但造成變動的選票移動其實相對微小。
國會選舉也是類似現象。這次共和黨新取得的席次大致上是「深紅州的殘餘藍色參議員」,而搖擺州的威斯康辛、密西根、亞利桑那跟內華達都仍然是民主黨勝出。在眾議院上,共和黨應該會過半,但席次也僅比半數多四席到五席,以歷史角度來看並不算太大的領先幅度,甚至少於川普自己第一次當選時的共和黨的眾議院優勢。簡言之,川普確實在這次選舉取得堅實的權力基礎,川普也很可能帶來巨大改變,但就選票而言很難說是政治結構的全面性變化。
二.選票移動來自於選民對拜登施政的不滿
其次,進一步細究上次與此次選舉間約3%的選票移動,其實非常平均地出現在多數人口群體上,根據《紐約時報》的分析,除了拉丁裔選民有比較明顯的投票移轉(11%)外,無論白人黑人、居住地為都市中心、郊區或是鄉村,各年齡層、各教育成程度都出現相近比例的選票移動。前面所提到搖擺州小幅度的選票移動也是類似的趨勢。
簡言之,小幅度但全面性的選票移動是造成此次選舉結果的主要原因。而拜登近三年滿意度從未超過四成五,甚至屢屢跌破四成,就美國政治史而言上本來就是無法連任並且會導致慘敗的滿意度。民主黨選舉時的無計可施自然與這個狀況有很深的關係;如果四年來的施政結果如此要如何說服選民再給四年。很顯然的,對拜登在移民、治安、通膨等課題上施政上的普遍不滿,而非個別群體的認同與動員是此次選舉的關鍵動態。
賀錦麗在被提名後開高走低,除了自身能力的侷限外,也與選戰主軸從川普的問題轉移到「再給你四年會有甚麼不同」。賀錦麗在媒體上最明顯失態是無法回答如果當選施政會和拜登有甚麼差異,固然是缺乏準備,但也是在施政滿意度低迷下的難言之隱。如果拜登能有五成的滿意度,選舉的結果鐵定與今日不同。
三.美國藍領工人的政黨轉移是長期趨勢的持續
在川普第一次當選之後,很多人驚訝地留意到特別在中西部的工業城鎮許多傳統被認為是民主黨戰後基盤的藍領勞工日益成為共和黨的鐵票,這次也看到類似的討論。一個共同的結論是當代左右之別以從上個世紀的階級區分轉變成為這個世紀的文化與認同戰爭,在這過程中藍領勞工的政治傾向出現了轉變。儘管這個現象屬實,但筆者要強調這並非川普出現後才湧現的趨勢,而川普也沒有擴大這個趨勢。甚至在這次選票全面性的變動下也很難說是促成選舉結果轉變的關鍵因素。
民主黨幕僚與政治評論家的Frank Thomas早在2004年出版了What’s the Matter with Kansas一書,就是以他的故鄉堪薩斯州如何變成一個深紅州為例,討論美國城鎮的藍領為何從1980年代開始長期轉向在經濟政策上更親近富人的共和黨。Frank Thomas討論的特別是柯林頓時代美國政治對立軸的轉變,而本次選舉大致上也是這個長期趨勢的展現。
對於促成這個現象的深層因素有幾個,除了很多論者所談到全球化衝擊之下,對於都會中盛行的普世性文化的反彈之外,另一個因素則是環境政策與勞工議題的潛在矛盾。特別在美國脈絡中,具有工會影響力的傳統高薪藍領工作主要分布在能源產業、重化工業、與汽車工業等,幾乎都是各類環境管制的重要對象,而從業人員基於生計與利益遠離優先擁抱環境政策的民主黨。具體可見的例子包括強調降低煤碳使用導致礦業工人的離心,很早就導致西維吉尼亞州等煤礦區從深藍轉向深紅。
就這次選舉而言,中西部密西根與俄亥俄州的汽車工廠面臨電動車的衝擊,而民主黨基於環境理由中止了賓州Keystone Pipeline油管建設,也直接衝擊煉油鋼鐵等產業從業人員巨大的不滿。而其他對重化工業的環境管制,以及石油探勘開採的限制等,就環境保護的角度都有非常重要的意涵,但政治上長期也都導致藍領勞工日益遠離民主黨而親近主張解除環境管制的共和黨。
儘管美國歷任政府都提出相關產業與地區轉型的政策,或者是嘗試建立「綠領」職缺來取代,但相對於這些受環境管制衝擊工業過往所能提供的高薪與福利,這些轉型顯然未能達到預期效果。此次工業城鎮的選票分布大抵上也是延續這個長期趨勢。
四.拉丁裔選民的大幅移轉是本次選舉真正突出的現象
相對於其他群體所呈現平均但小範圍的選票移動,筆者認為大體上均是美國兩黨政治長期的常態,但拉丁裔選民的變化無疑是此次選舉最醒目,筆者認為也最值得深究的現象。根據《紐約時報》的估計,此次選舉拉丁裔選民佔多數的區域,川普得票較上次增加一成以上。幾個鮮明現象是拉丁裔聚集的佛羅里達州在歐巴馬時期仍為民主黨獲勝的搖擺州,此次已經喪失了搖擺州狀況而回到1990年代之前的鐵紅。
特別是邁阿密地區在2016年仍然是民主黨以2:1幅度勝出的鐵票區,這次卻壓倒性地轉向共和黨,包括德州美墨邊境以及拉斯維加斯等地過往半世紀都是民主黨鐵票,但此次也都有相當高比例轉向支持川普。相較於其他群體的變動趨勢大體上均符合兩黨競爭的常態,拉丁裔選民的變化無疑是此次選舉真正獨出的現象。
這個課題自然會成為未來幾年美國政治學界研究的焦點,不過就筆者初步觀察,這個趨勢很可能會開啟美國移民政策論辯方向的轉變。作為移民國家,美國的移民政策歷史上向來與國內的種族關係間具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在1990年代加州共和黨訴求反移民政策引發拉丁裔選民大反彈,導致這個九零年代之前的共和黨鐵票一變成為民主黨鐵票至今,也讓民主黨擺脫90年代以前的明顯劣勢。在這個基調上,兩黨在移民政策的攻防就環繞在認同、歧視與人權的課題上。
過往對於許多拉丁裔移民而言,共和黨反移民的修辭以及做法很容易連結到對他們赤裸裸的歧視,因而高比例地支持民主黨。然而過去四年拜登移民政策的失控,所衍生各種非法移民對日常生活的實質衝擊、特別是對各種公共服務的擠壓等嚴重衝擊南方邊境各州,首當其衝的就是以拉丁裔為主的社區,這是大反轉的主因之一。
佛羅里達州包車將非法移民丟包至民主黨主政的都會區,作風雖然可議但從結果來看在州內贏得相當廣泛的政治支持,也凸顯出這個衝突。另一方面,拉丁裔選民過往與民主黨一直有一個微妙緊張關係;在認同政治下高度支持民主黨,但在天主教影響下特別是性別議題上與民主黨主流思維間具有高度緊張關係。最近轉向是否意味著這個緊張關係已經到達臨界點,無疑也是值得探究的課題。
五.結語
川普再次當選對各方的衝擊無庸置疑,就美國國內而言,移民、性別、環境等面向都會面臨一定影響。然而必須留意的是,就美國國內議題而言,在聯邦體制下,加上複雜的司法體系以及兩年就面臨改選的眾議院,他的各種政策主張的發展也未必真的會造成完全的轉向。而除了美國國內之外,川普當選對臺灣乃至整個世界也都有深遠難以預期的影響,特別是過去三十多年的全球化體制在日益受到限縮後,是否隨著川普上台而有更進一步的退縮,而川普的戰略思維也無疑是攸關臺灣政治經濟的重要因素。
但另一方面,造成川普當選的原因,並沒有太背離美國既有兩黨的攻防動態,也就是低滿意度的執政黨敗給了在野黨。而共和黨選民為何普遍接受甚至擁抱川普,才是川普現象中真正關鍵的議題,這個過程應當值得所有關心民主發展的人士更仔細的觀察與思量。
作者1974年生,美國杜克大學社會學博士,前後任職於中山大學與政治大學。在專業領域內外廣泛涉獵以追求知識上的自由,習慣從多樣方法與視角觀察社會事務,篤信對在地與世界的批判性認識是公民社會重要基石。著有《屏東縣誌—產業經濟篇》、《不待黃昏的貓頭鷹:陳紹馨的學術生命與臺灣研究》以及其他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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