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棒球讓我們找回神隱的共同體之名

劉又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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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龍:「名字一旦被奪走了,就會找不到回家的路。」《神隱少女》

錢婆婆:「發生過的事情不會消失,只是想不起來而已。」《神隱少女》

2024年11月,臺灣再度陷入一股棒球狂潮。因為國家隊在不被看好的情況下,一路過關斬將。最終在冠軍戰以4比0的成績完封國際賽27連勝的日本職棒全明星代表隊,締造了我國成棒史上多項空前紀錄。事實上,在一個以「國家」為分隊基礎的運動競技賽事上,運動從來就不只是運動,而是主權國家的國力延伸;也是民族國家的恩怨情仇。棒球之餘臺灣,更從來不是「政治歸政治,運動歸運動」可以簡單二分。

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因為早在「國球」稱呼出現以前,棒球作為一種美國人發明、日本人風靡的運動,就已經因為日本對臺灣的殖民統治傳入本島,並且持續向下扎根。經歷百年追求後,終能在這次的賽事中,僅次於美國職棒大聯盟等級的強度下,接連擊敗美職3A明星隊與日職全明星隊。對日美棒球文化的移植與學習,等若也讓棒球承載了百年來臺灣這個島上,幾代人追求現代性與自我認同的歷史記憶。

在這裡,我想用民族主義分析的經典名著《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中,作者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提及的「朝聖之旅」(pilgrimage: the modal journey)概念,來分析臺灣棒球、臺灣民族主義與中美日帝國間發展的關係。並藉著這層關係的梳理,反思「臺灣隊」之名隱沒在「中華隊」與「中華臺北」之下,必須要靠球員們在全壘打後用手勢「自我標記」的問題。

安德森的「朝聖之旅」概念

根據安德森的說法,朝聖之旅(the journey of pilgrimage)的概念,源自人類學家特納(Victor Turner)的觀察。特納認為,人在不同狀態、時間與地點間的旅程,是一種創造意義的經驗(a meaning-creating experience)。所以無論是從a點到b點,或是從a時間到b時間,甚至是從生到死(a狀態到b狀態),都可以創造不同的意義經驗。而透過各種旅程創造的意義經驗,最常被人進行模式化反覆實踐的(the modal journey),就是宗教旅行。透過不同時空間的轉換來詮釋「從生到死」或「向死而生」的宗教旅行,就是朝聖(pilgrimage)的原始意義。

所以對安德森來說,宗教除魅的現代性出現以前,在相同宗教認同構建的「普世帝國」中進行朝聖,就是所謂「宗教朝聖」(secular pilgrimage);脫出宗教後,現代性之下,透過旅程來創造意義經驗,因此有了在「專制帝國」中,為了建立帝國菁英對帝國的認同大於對家鄉的認同,因此進行朝聖的「世俗朝聖」(religious pilgrimage);而殖民帝國擴張至世界各地後,來自殖民地的人,在殖民地與「殖民帝國」地中心間移動。透過旅程創造意義經驗,則是得以形成各殖民地人的共同經驗、創造新民族的「受縛朝聖」(cramped pilgrimage)。

在普世帝國中進行宗教朝聖(secular pilgrimage)時,無論是穆斯林或基督徒,朝聖者從遙遠又互不相干的地方向各自的聖城前進。旅途中共同的經驗,讓不同的人群有了共同有關朝聖之旅的經驗,劃定了不同於各地區人群原始地域的認同與界限,因此形成了「宗教想像共同體」。按照安德森原文的說法是「馬來人、波斯人、印度人和土耳其人同樣現身於麥加,做同樣的動作、口唸同樣的語句,縱使彼此根本無法相互交談,但還是知道大家都是『穆斯林』」。

在專制帝國進行世俗朝聖(religious pilgrimage),是一群在西歐封建體系逐漸瓦解的過程中,由世俗君王授意的新貴族(官僚),透過向首都朝聖,朝聖之旅中看到帝國地大物博。接著,又在帝國各地擔任官職,更認同帝國整體而非故土;也因為特定語言作為統治工具,因此更無法投向敵對國家機器。

在殖民帝國進行受縛朝聖(cramped pilgrimage),是指近代以後,西歐殖民帝國朝全世界擴張,各別殖民地人民透過向殖民母國進行朝聖的過程,將被殖民母國共同歧視的旅伴視為同胞,並將殖民地想像成自己的「祖國」、殖民地住民則是他們的「民族」。其中,安德森分析世界史,將這種在殖民帝國中進行的受縛朝聖,放置在十九世紀初,伴隨拿破崙戰爭而帶動的美洲獨立運動,正是這種受縛朝聖後的民族主義產物。

但除了美洲殖民地的受縛朝聖外,安德森認為,十九世紀末直至二十世紀中葉興起的亞非殖民地民族主義,也誕生於歐美日等殖民者創造的歧視性行政與教育體系,讓各個殖民地人民在向母國進行這種類似的「受縛朝聖」中,習得了共同的故鄉與共同的邊界,因此以殖民地人民作為共同的民族。

臺灣棒球的「朝聖之旅」(一):日本時代的受縛朝聖

對安德森而言,日本帝國作為一種複製歐洲「共同語言」民族主義的「官方民族主義」,最大的特色就是對殖民地推行日本化政策。以日本文化與日本語言為指標,作為「高尚教育低俗」與「文明教育野蠻」的工具。若把棒球運動放在這個高尚與文明的教育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日本時代的本島人打棒球,等於接受了日本人認定的文明開化;但同時,本島人又透過一支支強隊遠征甲子園,這些球員也開啟了自己的「受縛朝聖」。

在本島人不如內地人的政治體制與文化氛圍中,本島人與內地人共同參與一套規則平等、不問出生的運動。一方面,讓本島人前往內地與內地人競爭。因為和內地人的競爭意識,因此長出了本島人不同於內地人的新認同邊界,也就是臺灣全島的自我認同;另一方面,也透過棒球運動的競爭與勝利,長出了本島人不比內地人差的自豪感。

這樣的「受縛朝聖」透過棒球與其他同一時間進入的現代知識,開啟了本島人作為「臺灣人」不同於「中國人」的現代性起源;也開啟了臺灣民族主義作為「亞非殖民地民族主義」的特徵(臺灣不同於日本、獨立於日本),不同於中國民族主義非殖民性格的「官方民族主義」特徵──大清反抗列強、中華民國(以下簡稱華國)上接五千年傳統反抗列強。

但這樣的殖民地民族主義認同,因為日本發動大東亞戰爭與總力戰的動員,加大了同化異議者與彈壓反對者的力度。剛新生的臺灣殖民地民族主義,終究在本地議會民主的消亡下,被民族帝國的一元認同所壓制。但這樣的皇民化一元認同又隨著日本帝國的戰敗終結。棒球運動也因為戰爭而消停許久。

臺灣棒球的「朝聖之旅」(二):華國近代的受縛朝聖

戰後,多數臺人相信,華國做為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可以多元包容本島先行的現代性與殖民地民族主義,給予臺灣高度自治;但結果不然,血流漂杵的鎮壓從南到北。華國勢力進入臺灣島內,以差別待遇的方式建立統治基礎,被稱為一種「內部殖民」。棒球作為一種皇民化的象徵與日殖統治的遺跡,只能在民間自行野蠻生長。

華國殖民臺灣的態勢,在國民政府於中國失勢全面遷臺後有增無減,甚至發展成了一種「沒有殖民母國的殖民體制」,以反攻大陸克復中原作為寄託的神話,持續發展華國在臺灣,成為一個「遷佔者國家」(settler state)。但當蔣政權失去母國重奪的可能性,更陷入丟失聯合國「中國」代表權困境時(1971年退出聯合國),華國政府做為外來政權為了撫慰風雨飄搖的人心,就必須建立新的華國國族神話。而臺灣棒球史上畸形的大量三級棒球世界冠軍(1969年開始大量奪冠),就是這個華國國族神話的產物。

在洋人的棒球比賽中棒打洋人。這種成功的模式,看似與日本殖民時代,臺灣人前進甲子園,在公平的規則中,靠自身實力擊敗日本強隊沒有甚麼不同。但體質不同,結果自然不盡相同。日本殖民地臺灣,透過棒球比賽長出了殖民地民族主義,有了不同於日本人的認同與不遜於日本人的自信;華國殖民地臺灣,透過棒球比賽長出了華國民族主義。棒打美國、反美排外,鞏固的是華國提倡的官方民族主義;甚至是在奧會模式之下,四不像的「中華台北式」華國民族主義。

根據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季辛吉講座教授Hal Brands的說法,帝國可以有很多種形式,無關乎民主或獨裁。只要是由單一權力中心,對多民族與多樣領土進行統合,都可以是一種帝國性的治理模式。所以美國可以是20世紀終結所有競爭帝國的「非正式帝國」。因為美國的立國意識形態,是建立在反對大英帝國殖民的基礎上,所以萬不敢承認自己是一個「正式帝國」。

但這個非正式帝國不以擁有殖民地為目標;而是以建立一套全方位的政治、軍事、經濟與文化上的「中心/邊陲」制度為目標。並且,以大量的軍事基地對正式的盟國與非正式的盟國(保護國、附庸國)提供軍事保護,並且讓世界共享美利堅和平下的和平紅利。

借用Hal Brands描述的這個「美利堅(非正式)帝國」,來分析華國棒球隊到美國參加三級棒球比賽得到冠軍,這也可以看成一種保護國或非正式殖民地人民,到殖民母國的「受縛朝聖」。小球員也因此成為一群非正式的朝聖者。因為並非他們自身在帝國中心美國,有了共同努力奮鬥的集體意識,以及共同的成長邊界與心靈歸屬;而是正值戒嚴的中華民國政府,以他們在三級棒球的勝利(透過偽造文書、謊報年齡、違反比賽規則用跨區明星隊跟各地區代表隊競爭),鞏固華國的中華民族主義驕傲。運動家精神的競技強身與高貴情操,被作弊求勝的必要性所掩蓋。「國球即贏球」的歪風,也是在此時種下禍根。

臺灣棒球的「朝聖之旅」(三):華國現代的宗教朝聖與受縛朝聖

民主化之後,臺灣棒球承載華國民族主義的光環逐漸衰退;民主化的進程讓長於土地的「國球」,慢慢鬆動「中華台北」的華國民族主義。期間,國家隊還是背負著這個詛咒的「CT」,一次又一次的向世界叩關。但只要面對的是各國職棒以上的強隊,多是各種功虧一簣的雖敗猶榮(甚至發展成「又吃鍋貼」地自嘲)。還有大家記憶猶新2013年對日本的一局之差。

不過,臺灣民族主義伴隨著民主轉型與兩次政黨輪替持續落地深耕。母親的名叫臺灣,臺灣的名字已不再難聽。雖然中華隊、中華健兒、中華臺北的幽靈,目前遲遲無法驅散(中華臺北隊球員甚至無人設籍臺北)。而且這樣的尷尬,必須要靠球員們在賽後訪問中身穿Taiwan帽踢或是再全壘打後穿著印了CT的球衣,卻在胸前大大空白處用手勢比出雙引號,靠自己的力量去尋求Taiwan的名字。

另一方面,這種對「名字」的尋求,也開始透過一個以美國非正式帝國秩序所支持的棒球運動,開啟臺灣人的雙重朝聖之旅。在「宗教朝聖之旅」中,棒球成為安德森所說,「想像的宗教共同體」般的集體認同,「臺灣人、日本人、美國人和委內瑞拉人同樣現身於東京,做同樣的動作、口唸同樣的語句,縱使彼此根本無法相互交談,但還是知道大家都是『棒球員』」;在「受縛朝聖之旅」中,自認Team Taiwan的隊員,在棒球場上與前殖民母國日本與當代精神帝國母國美國一較高下,既定義自己的身分,也證明自己有勝過他們的機會。

這樣的臺灣主體性,透過臺灣隊在東京巨蛋打敗日本,重新接上九十多年前「嘉農」曾經萌芽的棒球現代性,藉此尋回臺灣之名;並且,透過參與棒球這個美國非正式帝國的文化環節,真正實踐了「通過世界找到名字,也找到回家的路」。得到世界的認同。更重要的是,這一趟朝聖之旅,是當代中華帝國無法觸及的文明區域。

名字是尊嚴

最近,感嘆我城與自己都因為中國的禁錮失去了靈魂的香港導演杜琪峰,就曾在自己的導演作品《濟公》中,安排九世必須都當乞丐的大種,在臨死前勇敢示愛,並且在自己要被九世惡人給殺死前,請對方稱呼自己的名字,「我不叫大種,我叫,朱大常!!!」

其實杜琪峰想要講的就是,如果名字之於乞丐也是如此重要,雖然經常迫於世俗惡人的壓力,乞丐必須可憐兮兮地用綽號或藝名來委曲求全。但當他不再自認乞丐,想要重新取得作為人的尊嚴時,名字就是如此的重要。所以,想要重新取得做為國家的尊嚴時,正確的名字怎會不重要?

發生過的事情不會消失,只是想不起來而已。我們終究會通過棒球重新想起那些被迫忘記的歷史,以及被迫忘記的名字。

余自束髮以來,粗覽群書,獨好屠龍之術,遂專治之,至今十餘載矣。從師於南北東西,耗費雖不至千金,亦百金有餘。恨未得窺堂奧,輒無所施其巧。由是轉念,吹笛玩蛇,偶有心得,與舊親故共賞,擊節而歌,適足以舉觴稱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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