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記憶的社會框架》

【書摘】
71 人閱讀

第二章 語言與記憶

前一章節曾提到,人做夢時,與社會同類的接觸就停止了。這句話是不是說得太滿了?在睡夢中,諸多生活與共的團體裡的某一部分信仰、慣例,難道不是繼續影響著做夢的人嗎?或許,很有可能的是,諸多共同的基本觀念是同時存在於夢中及清醒的時候。假設在這兩個世界之間是沒有任何溝通的管道,又,假設要去了解在睡夢中或是在清醒時所感知到的人事物時,我們的心智所擁有的工具是不能在這兩個世界中通用的,如此一來,在睡夢中產生的任何有知覺意識的活動,都將縮減成我們歸諸給某些動物、甚或是年幼孩童的行為,而且,相較於清醒的時候,針對我們夢見的某些人事物、環境場景等等,我們的心智也無法給予它們與白天清醒時相同的命名或是賦予同等的意義,所以,最後導致出來的結果就是,做夢的人根本無法去描述到底夢到了什麼。

我就利用以上觀點來說明一場頗為複雜的夢,以及針對這場夢境已提出的詳細分析,這是在佛洛伊德的著作中可找到的例子:我只篩選那些與本章節的主題有所相關的段落,並在佛洛伊德提出的假設看似有點離題時便不再多言,總而言之,以下內容是遠不及佛洛伊德原本力欲剖析的程度。他說道,他曾治療過一名女子,他認為她患有歇斯底里。佛洛伊德的家庭和這名女子的家庭曾經交往甚深。既然她幾乎快痊癒了,療程於是也中斷了,但是,佛洛伊德試著說服她繼續服用某一「藥水」,只不過被她拒絕了。針對這一點,他曾與一名叫歐托(Otto)的年輕同事會面,歐托用一種讓佛洛伊德頗為不悅的語氣告訴他,女病人好多了,可是,還沒有完全痊癒。佛洛伊德認為歐托受了女病人的父母親的影響,他們對佛洛伊德的治療沒有太多好感。就在同一天晚上,為了自我辯駁,佛洛伊德寫信給某M醫師,這是他和歐托的共同朋友,信中寫的正是有關於女病人伊爾瑪(Irma)的事情。隔天夜裡,佛洛伊德夢見他自己在一間大廳中,他與M醫師、歐托等人常在這間大廳跟諸多朋友相邀會面。伊爾瑪也在場:「我馬上就把她拉到另一邊去,主要是為了回覆她在信中所說的事情,還有就是她一直拒絕服用『藥水』這件事,我也表達了我的不滿。我跟她說:『妳如果還有任何疼痛的話,都是妳自己的錯。』她的回答是:『我已經一隻腳踩進棺材裡了,要是你知道我現在脖子、胃,和整個身體有多痛的話。』我看著她,感到很不安。她看起來沒有血色又虛胖浮腫:我告訴我自己,可能有一些生理器官在作祟。我便帶她到窗戶旁,然後檢查她的喉嚨……我趕緊叫M醫師過來……他檢查了伊爾瑪,也確認了……M醫師看起來跟平常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他看起來很蒼白,走路跛腳,臉上沒有鬍子……至於我的好朋友,歐托,他現在也過來伊爾瑪這裡……M醫師說:『她受到感染了,這是無庸置疑的,但這還算是無關緊要,因為她馬上就會有痢疾,毒性也會跟著跑出來……』我們當下就猜想到感染是從哪裡來的。不久之前,我的好朋友,歐托,才給伊爾瑪打了一針,針劑裡混合著丙醇、丙烯等,還有丙酸、三甲胺(我認為我應該曾瞄到用粗字體印刷的配方)。注射這樣的針劑是不能掉以輕心的……好像針筒不是很乾淨。」

佛洛伊德對這場夢的詮釋,如同是為了實現某一願望,也就是推卸一己責任,然後去建立一個事實,那就是,如果他的治療不成功,原因在於伊爾瑪的某個器官發炎了,最後則是去解釋,歐托做事敷衍、粗心大意,更是火上加油之舉。不過,這裡我關心的,未必是某些現行資料中佛洛伊德給的解釋,更何況,我無法斷定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我關心的是,伊爾瑪、歐托、M醫師,以及佛洛伊德本人組成的圈子,裡面有對立的小團體,彼此都給對方某種評價(M醫師是這個小圈圈裡最受人尊重的人物;歐托以及其他同事對歇斯底里一無所知,而佛洛伊德則常拿來當笑柄,諸如此類的);還有就是,伊爾瑪一家人和佛洛伊德的家人等頗為親近的關係,這可用來解釋,為何他跟伊爾瑪很熟,然後,如在以下段落中將加以說明的,為何一說到伊爾瑪,佛洛伊德就會想到他自己的妻子、女兒;最後,正是一連串的醫學、化學等諸多基本觀念建構出一門有相同見解的職業;所以,這也是一個刻畫著職業意識的例子,裡面所有的規則、基本定論都頓成爭議:例如,一大串跟這些規則、定論相關的集體資訊,都潛進了做夢者的意識中,做夢者的意識跟別人的意識都無交集,但這些集體資訊的根據,正是白天人清醒時的社會環境。

另外,只需稍加注意他描述的諸多夢境,再去略做檢查、比較:我們即可發現,絕大多數的夢境都可套用具有一般性質的基本觀念,然後,這些基本觀念又可用來將其夢境分組歸類,例如,哪些夢是牽涉到哪些家人、朋友或同事等群體,哪些夢是跟職業之特點有關,哪些夢則是關係著哪些事實,而其他則可歸諸於感情、工作、學業、休閒、旅行等其他領域,還有就是,哪些夢相繫著具有特定社會意義的某些地點,比如我們住的屋子、一座城市中的某些區域或街道、某些鄉市鎮等等,最後,又有哪些夢是跟特定的一群人相關聯的,舉如小孩子、老人家、商人、上層名流、飽學之士等等。不可否認的是,同一夢境是可同時被列入數個不同的類別中;這又多給了我們一個理由去相信,雖然有人主張夢中景象都是個人創造,藉口則是由於在夢中只有我們自己,但因為同一夢境可同時列入上述諸多類別中,所以,夢中所見之景象,其實都說不上是個人發明。

所以,當我們處於觀望狀態下,在我們的意識裡,夢中景象的背後,至少都有一些想法可讓我們辨識出這些景象,並可把這些景象跟其他一些我們更加熟悉的形影聯繫在一起,換言之,就是讓我們更明了這些夢中所見之種種。不過,想法和形像之間的相關性則不是很確切也顯得更鬆散,而且,這一現象,在夢中又比清醒時還更明顯。上述摘要中,有關於佛洛伊德是如何分析夢的說明,都可讓我們看出此一現象。首先就是伊爾瑪:她站立的樣子,例如,總是用手肘靠在窗子上,這常讓佛洛伊德想到他另外一名女性友人,她跟伊爾瑪一樣都有歇斯底里的症狀:事實上,在佛洛伊德的夢中,伊爾瑪是被這名女性朋友替換掉了。伊爾瑪看起來沒有血色,這一點就跟佛洛伊德的妻子一樣:難道佛洛伊德沒有用他妻子來代替伊爾瑪?不過,伊爾瑪又跟佛洛伊德的長女混淆在一起,這則是由於在佛洛伊德的夢中,他的長女出現了伊爾瑪表現出來的症狀。M醫師很蒼白、沒有鬍子、走路跛腳(在佛洛伊德的夢中):後面這兩特徵讓人想起佛洛伊德的長兄;在那一陣子,佛洛伊德對他哥哥、M醫師都抱怨連連:因此,M醫師……就是他的哥哥;另外,佛洛伊德也假借M醫師之名……讓他來代替說出佛洛伊德的某一同事曾說出來的話:這是另一個替代。因此,我們必須在同一個名字背後去挖掘出不同人物,而且,這些人物彼此都可替換。但其實在我們的夢中,絕大多數的事件、事物也都是如此的。

往往在夢醒之後,我們不需大傷腦筋就可以發現,前幾天發生的某一事件在夢中被複製成某一細節:似乎就這一點而言,我們並沒搞錯;往往那牽涉到一個非常誇張的舉動,或是過於分明、險些失去分寸的舉止、太過標新立異的畫面,尤其若是才剛成形的回憶,我們實在很難將這類過度之舉全歸諸於偶發巧合。總之,假若我們仔細想想就會發現,同樣細節也是可以歸納到白天清醒時所經歷過的其他場景,而且,是截然不同的場景。這或許讓我們感到疑惑。在睡夢中,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支旗桿或是一根柱子旁邊,這旗桿或柱子是準備用來執行某些航空作業。事成之後,我就把那支旗桿或柱子扛在肩上。醒來之後,我便想起,就在前一天,我在弗雷澤(Frazer)《金枝》(Rameau d’Or)一書中讀到數則五朔節的軼聞,大致就是節日時期,人們便排成遊街隊伍,連同也安置諸多樹木、松枝、柱梁等等。我不就是如此嗎?這些段落正可解釋我的夢境。另外,我還想起,在同一天,一些家具搬到了我的公寓裡:好幾個人把拆掉的衣櫃、木製地板、椅子扛在肩膀上。這也很可能是夢中景象的緣由。最後,也極為可能的是,這兩說法都不對,而是另一更芝麻綠豆的小事情,在發生當下並沒有引起任何注意力,卻左右了做夢的人的思緒。

如此這般的例子不勝枚舉,我們並不知道,白天時哪些事情、哪些情況,或者的確就是這件事情、那件事情,乃至任何其他可能,會在夢境中重新出現,我們可因此斷定的是,夢中景象的底層,確實存在著某一多少可謂很普遍的基本觀念,至於景象本身,既然它僅限於以形像圖樣的方式去表達出此一基本觀念,而且還會跟它自己做部分重疊,所以,它就更像是一個簡化了的象徵符號,而非生動逼真的圖像,更何況,夢中形影只會去複製出人事物的某單一特定的面向。在上述已經分析過的例子裡,究竟伊爾瑪代表著什麼?如果不過是一名普通病人的話,或許她有某一與眾不同的生理特徵、氣質,但這都不足以讓她只做她自己嗎?歐托呢,只是一個跟做夢的佛洛伊德同行的人嗎?歐托是醫生,但佛洛伊德對他毫無好感,這是由於歐托是個競爭對手,有時兩人的診斷結果卻不一致:但是好幾個人都吻合這樣的情況,這也不是一個猜謎遊戲。歐托在這裡,也不過是個象徵而已。我在夢中看到的航空器材,僅僅提供了吊索機械的大體面貌,也就是說,用來承載運輸、安置建造等等;相同性質的器具,也可歸納到其他不同用途的裝置:運動場上的木樁、教堂裡的十字架、鷹架、直角型的支架,無論是樹木還是長桿子,都可如此推論;我的夢只不過是某一想法的圖型轉移,然而,這一想法或許包括了所有這一類型的器物。聖經中提到,法老王在睡夢中看到:「我覺得我好像站在河邊,有七隻母牛從河裡上來,又美好又肥壯,在蘆荻中吃草」諸如此類的,然後,在後面的段落裡:「他又睡著,第二回做夢,夢見一顆麥子長了七個穗子,又肥大又佳美。」繁殖多產、豐衣足食,以及蔬菜瓜果四處垂手可得的大自然等念頭,不免隨即在我們的腦海中油然而生。可確定的是,若說法老王做了這樣的夢,應該不是由於在數天前他看到牛隻走向牧草堆(除了牛隻的數目之外,否則沒有任何線索可讓這一幕畫面變得異常特殊),也未必是(就如同佛洛伊德提出的解釋)在法老王的腦海中總浮現著隱隱的憂愁,也就是約瑟(Joseph)可能不願意跟他洩露天機。其實只需要豐年倉滿、荒年歉收、豐衣足食,以及遍地貧寒等想像都偶然地一一湧上心頭,那麼這些顧慮就會轉譯成某象徵性形式。

不知多少感想都跟夢中的影像混合在一起,當我們睡著後,這些想法不知不覺也未曾間斷地,從純粹又簡單的思緒轉變成圖畫,反之亦然。這正可解釋,為何有時候我們並不是很清楚,究竟在夢中,我們是去推理考究,還是追逐著某一念頭,或者,我們是陷於半睡半醒之間,或者根本已經清醒過來,但是又跌入某種冥思狀態中。當我們上床就寢,就在瞌睡蟲跑來之前,也許會有某一思緒冒出來,或者我們去想到某一舉止動作、某件事情,全部看起來好像跟之前一連串的感想都沒任何關係,然後,就在我們睡著後,如真似假地轉變成實在的動作或故事。假使我們突然間醒過來,或者我們還正迷迷糊糊地跟瞌睡蟲奮戰,偶爾我們會在影像就快消失、蒸發前的片刻再次抓住這一思緒。我們可感覺到,這一影像不過是還沒闖入意識國度的某一念頭的反映,如同就在我們快看不到照射在某些物體上的光芒時,我們的眼睛才瞄到這些物體。

我們可經常發現,某一感情或是某一種生理性的感覺,都會在夢境中轉變成一連串象徵著這一場夢的形影:有時噩夢中盡是扭曲變形的臉孔,我們也常藉著這些噩夢來解釋,在普遍流行的迷信行為中可見的惡魔、不安好心的精靈等,或許這些凶神惡煞正代表著我們的內心壓抑和愁苦煩憂。在噩夢連連時的景象,以及艱苦難熬的生理感官印象之間,存在著來來往往的相互干涉:有時候,當我們突然間從一場非常痛苦或是恐怖的噩夢醒過來之後,我們會陷入某種焦慮的情緒中,一開始,我們會以為這是噩夢造成的,但後來我們卻可感覺到,這一憂慮是由於生理苦痛的關係,而且,如此焦慮的情緒,應是做夢前就已經存在了,甚至反過來,這一憂慮還緊隨著夢寐的腳步,以致於這一憂慮本身是因,而夢,則不過是果。在醒過來之後,若要去捕捉某一念頭,且前一夜的幻夢也只不過是此一念頭的具象表現時,這又是更加困難的事情:人的思緒,其實比感情還更不穩定,它往往會跟讓該思緒圖像化的一幕幕畫面一起銷聲匿跡。然而,就夢本身而言,一幕幕場景的象徵特質,偶爾是不言而喻的,尤其當人的思維過於抽象,以致於無法跟畫面結合在一起,於是便蒸發消散,但在那當下,我們也同時感覺到,思緒爬上心頭後,就吞噬了某些感官元素,當人的思維努力往外界舒展時,它便會嘗試藉著這些感官因子來強化其形式。以下兩個例子似乎可讓我們生動地捕捉到這一整個過程:

「一開始,那就像是我去計算我自己的身體運動似的,好比如我挑戰我自己似的:盡量不要動,不要去碰到某條毯子等等諸如此類的。隨之,解決方法就以我最近這幾天試著要去找出答案的一道代數問題的形式出現了。」所以,這是還沒入睡之前的思路傾向(attitude intellectuelle,去尋找某一道問題的答案)鑽進了夢裡:但那只是一種傾向,該傾向是不能被納入一整套的數學概念中,即使我尚未入睡前,在思考那道難題時,都是借用數學概念的。再如,存在著可察覺到我躺在床上某一位置的那一種感覺,以及,另一方面,一個睡醒的人的意識應該很清楚他躺在床上哪一個位置,換言之,占據床上某一位置的感覺在整幅圖像上是很醒目的,所以,只要另外一個基本觀念碰觸到這個在床上某一位置的感覺,就可讓兩者彼此滲入,接著,兩者之組合再以極為怪異的某一動作或是某一過程之形像來表達。我再舉另一個例子:「我花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來改考卷。然後,我夢到,我跟一名持唯心主義論調的哲學家一起看我寫的文章,也彼此交換意見。我們還一起討論我提出的觀點,換言之,我們那時候的討論從此影響了我之前提出的觀點:我們兩人的思路驟然升高臨眺。說時遲、那時快,我們兩人都站起來,也不知何以然,我們站立的高度是與天窗比肩;然後,我們穿過天窗,爬上傾斜的屋頂,而且一直愈來愈高。」某一思路驟然升高的想法,也只不過是個想法。但若這一想法變成一幅畫面,此外,我還很慎重地看待這一畫面,或許這是出自於我在某一特定地點的感受,而且,還是在某一空間中的感受,然後,這一感覺也出現在我的思維中。醒過來之後,面對著這些腦海中的思維與感官性的感覺,我原本是可以將思維鎖定在某些框子裡(這些框架都是夢境之外的東西,一個一個跑出來、一列排開),同時,另一方面,也把種種感覺都堆置在其他的框框中。一旦思維與感覺,這兩大基本觀念都從框架上脫落下來後,它們便自行溶解消散了:我的親身經歷的隱喻就是這麼來的。

作者1877-1945,法國社會學家、哲學家,師從社會學開山祖師涂爾幹,為第二代中心學者之一;亦為獲諾貝爾文學獎哲學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學生。研究領域包含社會階層論、社會記憶、社會形態學、集體心理學等。曾在法國史特拉斯堡大學、索邦大學、法蘭西公學苑(Collège de France)等處任教。

身為一位社會主義者,哈布瓦赫一九四四年被德國納粹逮捕,隔年因痢疾在布亨瓦德集中營過世。以「集體記憶」的概念與理論聞名於世,重要著作有《記憶的社會框架》、《社會形態學》、《集體記憶》。


書名《記憶的社會框架》
作者: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
出版社:麥田
出版時間:2024年11月

留言評論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