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都鼓吹台灣需有更多描繪白色恐怖時期加害者的文化內容(小說、影、視、漫畫……),《餘燼》做了嘗試,更引起諸多討論,都是好事。有關注、有討論、有票房,才會有更多願意碰觸討論白色恐佈的作品,我深深的期待。
劇情片不是紀錄片,也不是歷史片,擁有更大的創作自由,能以各種故事、從各種角度、各種類型來詮釋。若以描繪二戰時期納粹屠殺猶太人的電影為例,我們能看到多年來不乏各種視角的詮釋方式:有控訴加害者的、有以喜劇包裝受害者故事的、有嘲諷的、有協助受害者的、有倖存者的、有加害者角度的,2024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的《夢想集中營》,更是從加害者家庭的角度出發……。
同樣的二戰背景、同樣述說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故事,但從被害者角度、倖存者角度、協助者角度、共犯角度,還是加害者的角度,說出的故事各有千秋,能引發的共鳴和反思也不同。創作能多元、能抽象、能提出反思,這是文化內容的優勢,也是台灣創作環境的優勢。
白恐真相未明,如何討論棘手的很
不過在台灣,創作白恐題材時面臨的最大劣勢是:基本的白恐真相未可得。誰是加害者?誰是受害者?整個社會模模糊糊知道一些概念,但摻雜了諸多歷史積累的複雜情感,真相正義從未被釐清,儘管不分黨派的執政者都道了歉,但只有受害者獲得補償,加害者與共犯們卻未被究責。
太多國家教育體制也不碰觸的歷史,使得白色恐怖時期相關的影視創作,常被期待要能呈現史實、成為歷史教育素材,連帶使得整個社會對於涉及白色恐佈的影視作品討論,難以進行,究竟要從是否符合史實或意識形態出發?還是從美學和影像層次進行思考辯證?如果劇情片不必擔負成為歷史紀錄片的責任,能不能更有創作的空間?
在這樣的基礎上,《餘燼》藉由刑偵懸疑的題材包裝,呈現正義難覓、加害者與受害者角色相混的意圖,甚至鋪排了白色恐怖事件本身、後代追求事件真相的行動,以及該行動後續引發的正義辯證及倫理衝突等三個層次之「真相與理解之不可得」,試圖呼應現實,以台灣影視作品的文學性與企圖心來說,真的很難得。
枝節太多,妨礙專注
但因為枝節實在過多(無謂的感情戲、張震母親的背景設定、楊謹華的職業設定、佛跳牆的出現⋯⋯),前述三個層次的這些意圖,也未在任何一個導演的媒體訪談中表述出來,不禁讓我懷疑,即使是從創作論創作,自己是不是也有點過度詮釋和解讀了?
另一個例子是,當那張原來是殺人犯素描,卻被當成長官升官禮的素描畫像,被裱框後再次出現時,有想暗喻警察(尤其是長官)是正義化身或殺人犯的雙面性嗎?在這一幕,我們只感到導演想說冷笑話的意圖、劉冠廷受了傷還想回到團隊裡的意圖,且看不出想要扣連後來張震扣板機的意圖,那麼我也只能心存保留的認為,導演的鋪陳過多過大、導致枝節過多,反而模糊了想表達的核心概念。
台灣社會面對白色恐怖真相的態度是隱晦的,白恐真相還未釐清、加害者的責任追究和懺悔還未成形,這部片如果想凸顯和反省的是這部份,可能也實在太隱誨、且未釐清,不夠具體成形。
不斷錯誤嘗試,才能建立觀看、討論階梯
但或許,這也是整個社會都需要著力的事,真相還隱晦、還未釐清、還不夠具體,我們就要從各種角度一直書寫、一直創作、一直觀看、一直提起、一直討論。書寫和創作需要練習、觀看和討論也需要練習。要練習到整個社會面對這類創作時,不會再有「放下 」、「不要再悲情了」的反應,要練習到我們能觀看、敢觀看,能討論,更能有百花齊放式的討論。
不論是從二戰時期日本人與台灣人/原住民的故事,或戒嚴時期受害者與加害者的各種故事,甚至是不同階段移居到台灣的漢人迫害原住民的故事⋯⋯,都值得書寫、值得鼓勵和期待、值得不斷練習和討論,也都值得各種角度的回饋和反思,讓我們和下一代都不忘。
作者為文化內容產業做工的人
- 關於《餘燼》,以及整個臺灣社會都還需要重建和練習的事 - 2024 年 12 月 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