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龍記
馬其頓、克里特島、賽普勒斯島
滾呀,滾呀,滾向下,我跌入龍的行伍。
歐洲推擠亞洲之處,轟然聳起了山脈、峽谷、草原、曠野與沙漠。這個慣稱「黎凡特」(The Levant,廣義來說是地中海以東)的地帶,有著複雜的地質和氣候。歐洲大陸和土耳其吹來的凜冽北風,在這裡撞上撒哈拉沙漠生成的熱氣。難分難解的風、海洋和陸地,歷經漫長的時間,鑄就豐富多樣的植物相。從陽光耀眼的岩石間探頭的植物,經眾多文明之手培育成熟,包括古埃及人、古希臘人和腓尼基人。這一片大地上,植物與神話一樣多采多姿。
植物科學在地中海以東根深柢固。我用筆電敲出這句話的時候,人在牛津大學圖書館,十卷厚重巨著在旁堆疊成塔,比我的頭還高;從挑高的窗戶斜斜投下的陽光照亮書籍,光線下灰塵飄飛。這十卷書是《希臘植物誌》(Flora Graeca),公認是歷來撰寫最完善的植物誌。作者是植物學教授約翰・錫布索普(John Sibthorp),繪者則是當時還年輕的奧地利生物繪圖家斐迪南・鮑爾(Ferdinand Bauer)。這套書被譽為「牛津最珍貴的植物學寶藏」,是出版史上的壯擧,從此改變植物學研究、插畫藝術、園藝造景的面貌。這十卷書如同一座寶庫,蒐羅了千幅寶石般的水彩畫,詳盡留存住黎凡特地區如夢似幻的風景,和萬花筒般千變多彩的植物姿態。
但《希臘植物誌》還不是全貌,這些美麗作品其實是繼承古希臘植物學遺產的成果。例如亞里斯多德(Aristotle,西元前三八四-三二二年)和泰奧弗拉斯托斯(Theophrastus,約西元前三七一-二八七年),兩人是希臘古典時期的哲學家,同時也是科學家,各被尊為動物學和植物學的奠基者,也是生物學的共同開創者。又如迪奧斯克里德斯(Dioscorides,約西元前四〇-九〇年),是古羅馬帝國尼祿皇帝麾下軍醫,根據自己對植物的考察,寫下藥典《藥物論》(De Materia Medica),描述六百多種植物及其生長地、製備方法和醫藥用途。錫布索普在《希臘植物誌》對日後影響深遠的文章,就是受這些古希臘先哲與科學家的著作啓發。他比對自己尋獲的樣本與古代科學家的描述,好奇古人如何使用這些植物。該地區許多植物在十八世紀醫學中已發揮重要作用,但當地的植物群相、生長環境或物種分類還罕有人知。錫布索普於是出發前往地中海以東各地探險,希望補足當時尙缺乏的知識。
我和一名牧童同往採集植物,這位隱遁田園的植物學家,對植物名的認識令我驚訝不已。我查考了迪奧斯克里德斯和泰奧弗拉斯托斯記下的名字……他們的善舉被忠實流傳在該國的口語傳統中……這裡真是質樸的古代科學寶庫。
錫布索普,一七九五年。
蒼穹晶亮,橙花錦簇,蟬聲迴盪,春來百花爭豔。這些景象我太熟悉了。我教了十年地中海野外植物學(field botany),率領被烤焦的學生走進荊豆叢,頂著驕陽用手持放大鏡觀察;或鑽進長角豆樹叩叩作響的樹枝底下,拔掉刺進衣服和頭髮的荊棘。你得與植物同在,才有辦法理解它,我們都這樣吿訴學生。這一次,為了邱園的地中海野花圖鑑,我追隨錫布索普的腳步走上希臘本島、克里特島和賽普勒斯島。我循空曠野徑下探峽谷、躍入漁船、跳上諸島、潛進愛琴海,希臘諸神的魂靈、神話生物還有龍,在我身後緊追不放。
馬其頓
飛機駛過跑道颳起的一陣風、煤油味和一絲別的什麼氣味,觸動了我的感受——這就是愛琴海的春天。走向塞薩洛尼基(Thessaloniki)機場入境大廳時,我感覺到每一次即將踏上植物探查之旅時都會出現的小小悸動。一想到驅車行駛在異邦陌生道路上的景象,心中就湧上期待和微微刺痛的焦慮。我確實有理由焦慮,因為我租來的小車才剛上路往東行,天空與雷電之神宙斯,就往地面投下了神怒。暴雨淌下我的擋風玻璃,在路上積出水窪,我幾乎看不見路。藍色路標印著看不懂的地名,在雨中糊成一團從車旁一閃而逝。接著一道閃電劃破天空,往我的焦慮又補了一刀。
好不容易抵達標示「Pιβιέρα」(里維埃拉)的海濱小鎭,我把車停好,平復心情。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眼前的小鎭現在異常寧靜,甚至就像荒無人居一樣。起霧的車窗經我一抹發出吱嘎一聲,我湊近車窗看向投宿的地方——方正的白色房屋,頗有冷戰時期共產國家的氛圍。寫有「旅館」二字的大招牌用張揚的角度掛著,看上去很可靠,每扇窗卻都蓋上遮板,看起來就有點不太妙了。我鎖上車(照著招牌的角度停放),上前一探究竟。我借助手機的手電筒找到門鈴,按下後在門前等。沒動靜。再等。幾分鐘過去,門上傳來喀啦一聲輕響,門開了,走出一名矮胖的女士,腳趿拖鞋,喘著粗氣,困惑地看著我。「呃,我,客人?」我壯起膽子開口。她沉吟片刻,蹣跚走進屋內,在櫃檯後翻找了一會兒,終於拿著一串鑰匙走回來(我鬆了口氣)。我們走向我的房間,裡面格局詭異,牢房似的並排著兩張單人床,床頭板靠窗,看出去是一面白牆。我早已飢腸轆轆,問她這附近有沒有賣吃的。滑稽地比手畫腳一陣後,她端來兩隻炸得很老的雞腿和兩瓶我很需要的啤酒。就這樣,我抱著奧列格・波魯寧(Oleg Polunin)的《希臘與巴爾幹半島花卉》(Flowers of Greece and the Balkans)安頓下來過夜,與一隻探頭探腦的蟑螂為伴。
其實也沒那麼慘。一覺醒來,地中海的溫暖陽光正烘著我的後頸(可想而知,因為床頭對窗),我踩著雀躍的腳步起床盥洗。想到未來兩天能冒險尋覓我多年來一直想找的一種植物,我就開心得合不攏嘴。在這座破舊簡陋、卻也怡然自得的小鎭散步了一會兒後,我迫不及待動身,往洛多皮山脈(Rhodope Mountains)下的丘陵出發。
道路繞著岩丘行進,在我左側是這裡常見的地中海型硬葉低木林(maquis),右手邊則是寧靜的愛琴海。車行一小時後,我開上一條空蕩小路,蜿蜒進入馬其頓的丘陵帶,連綿好幾公里都是未受破壞的黃褐色丘陵。我經過血紅色的白堊岩質堤岸和小片長方形的田野,廢棄的農舍兀立在田邊,一連幾個小時都未見人影。愈往山上走,田逐漸消失,山丘覆蓋上一層濃密的綠色灌木植被。經過凱赫洛卡姆(Kεχρόκαμπος)後,車道縮窄,光禿岩地漸次出現。小小的紫銀蓮花(anemone)——馬其頓報春信的代表花——點亮了路旁的林木。我在午餐時間抵達目的地:俯瞰內斯托斯(Nestos)河谷的古老城堡,康姆尼納堡壘(Fortress of Kομνηνά)周圍森林密布的山丘。
而今春季來臨,每一片草地都開滿色調最鮮麗的銀蓮花,猩紅的、白的、藍的;其間又混雜番紅花、阿福花、風信子和紫色的蘭花。
錫布索普,一七九四年。
我帶著地圖溜進森林。落葉樹依然光禿禿的,但春天的第一批花朵已經盛放。一群頸上鈴鐺叮鈴作響的乳棕色山羊湧入林徑,意外被我打斷。我們雙方都停下腳步,互望半天。報春花的嬌嫩黃花,和實心延胡索(Corydalis solida)的小粉花探出溪溝,頂冰花(Gagea)的小黃花在地面的裸土上發光。總覺得在這片廣袤偏遠的森林裡,我再走上幾星期也見不到半個人。我在被桃金孃大戟(Euphorbia myrsinites)潑染了硫黃色的石坪上停留片刻,這是來到這裡以後首次浸浴在春日溫暖的陽光。這個地方深邃靜謐,我按捺住打盹的衝動,繼續前進,盼在日暮前找到我尋覓的植物。
不看見也難。我拐過一個轉角,忽然間,就在那裡,在一片榛樹矮林的陡峭邊坡上,我看見了百來多株洛多皮齒鱗草,四周全部都是。它們挺立在落葉堆上,形似異常巨大的黃蘆筍,樣子很像它們在歐洲北部的表親鱗葉齒鱗草(Lathraea squamaria),只是大了好幾倍。每一根充滿肉感的白莖都有手指粗細,開滿粉花、黃花的花穗高過我的膝蓋。說不上美,但無葉的外型使它們多了幾分超俗、空靈的氣息,是一種淡定的美。離開森林前我回頭望去,它們彷彿教堂裡的蠟燭,照亮了林床。
作者為牛津大學植物學家、插畫家和演說家,現任牛津大學植物園副主任兼科學部主管、菲律賓大學客座教授,也是倫敦林奈學會會員、牛津大學李納克爾學院初級研究員。研究興趣集中在演化遺傳學、植物分類學和生物多樣性熱點,尤其關注寄生植物和食肉植物的演化,以及地中海盆地和日本等生物多樣性熱點中的分類多樣性。
書名:《牛津植物學家的野帳:從IKEA到火山口,一趟勇往「植」前的全球採集之旅》
作者:克里斯‧索羅古德(Chris Thorogood)
出版社:一卷文化
出版時間:202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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