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真是我們的共同回憶?
瓊瑤自我結束生命的戲劇性事件,近日來,擾動了公眾媒體。事件後,台灣社會再度掀起瓊瑤熱,讚美崇拜、惋嘆欷歔、檢討批判的各種聲音都有,印證今天的台灣,不再只是「一元價值觀」的年代了。蹭這一波熱度,我做了一些網頁瀏覽,讀各家人士說法,攫取某些藝文人士,對瓊瑤文學「定位」的說法,以下是其中一部分:
●「瓊瑤是我們的共同回億。」
●「瓊瑤造就了一整代人的愛情觀。」
●「她的作品逾越了父權所支配的各種有形現實,無形體制的界線。」
●「瓊瑤的小說電影,負載了一整個時代的文化記憶。」
●「經過半世紀歲月淘洗,瓊瑤的小説不但未褪色,更蕩氣迴腸!」
●「對於二十世紀後半段的華人閱讀,瓊瑤的小說如愛迪生發明了燈一樣。」
●「瓊瑤在冷硬的世界裡,述説著柔美而現實的真理。」
●「讀瓊瑤作品,讓人彷彿置身於桃花源,人間淨土,純潔不染,渾然忘我!」
●「是青少年心理失衡的庇護所,是芸芸眾生紓解壓力的藥方。」
●「是台灣人成長過程中必讀的國民文學。」
●「作品引領世代價值傳遞!」
●「…………」
哇!「引領世代價值傳遞」,如此「崇高」的定位,我還能說什麼呢?但是,談到「我們共同的文化記憶」,談到「一整代人的愛情觀」,這裡的「我們」,究竟佔了「一整代人」多大的比例?
任何世代的文化面貌,絕非單一現象,而是多元呈現,有共相,也有殊相,都積累成歷史。同一世代,雖然有多數人受社會「主流風潮」的影響,但也有些人,不斷探索制度壓抑下的反思,建立起不同的文化價值觀、不同生命信念、不同的生活態度。
從瓊瑤到知識尋求路
在我家,我是么妹,上頭有六位兄姐,一家人包括媽媽在內,都自認愛好文藝。家裡長年訂閱很多雜誌,當然也包括當年最風行的《皇冠》。瓊瑤的《窗外》在《皇冠》雜誌連載,於1963年集結單行本出版時,我13 歲。雖沒有情竇初開,但也和姊姊、媽媽爭著看瓊瑤的浪漫小說。一本書買回來,全家人輪流看,在課業壓力之後的晚上,我把檯燈塞進被窩裡悶頭看,真是書盡其用啊!尤其拍成電影之後,那高大帥男,纖弱美女所編織起來的曲折故事,吸引我們,賺了我們姐妹不少的電影票錢。
那時正在台大唸書,膺選為台大學生代聯會會長的哥哥,看見家裡這群女人們「跟風追潮」的熱勁,頗不以為然,批評說:「拜託,能不能看點有水準的書啊!」所以,雖然我也追過流行,卻沒有執迷,在兄姐的思想啟發下,志文出版社、水牛文庫、文星雜誌、自由中國的出版品,成為我少女時代的精神糧食,啟發了我的自由思想、知性倫理與邏輯思考。我17歲時,與學校的校刊社主編相識,那時,同樣愛讀書的他問我:「你在看哪些書?」我回答:「我正在閱讀殷海光,讀何秀煌的《記號學導論》,讀《0與1之間》。」他非常訝異,看來這個女孩一點也不浪漫,卻浪漫的跟了他一輩子。
1954年成立的皇冠文化出版公司,於60、70年代,發掘了瓊瑤作品後,整體出版事業邁向「經濟收益」的最高峰,讓藝文評論家說出:「瓊瑤的作品,『獨領』整個時代風騷」的評鑑語。然而,真的『獨領』整個時代嗎?
伏流下的另股不滅風潮
電視尚未普及的台灣,是紙本書出版的巔峰時期,豈止言情小說,金庸、古龍的武俠連載劇,倪匡的科幻故事都大大轟動。還有一股澎湃的出版事業潮,和皇冠出版社同年代存在;那是另外一種「反省」極權統治術的聲音,以「黨外雜誌」的姿態,突襲社會體制,轟轟烈烈興盛起來。
當時的出版事業,不只有興旺的「瓊瑤風」,從1960—到1980間,在台大,有「杜鵑花城」的寫實故事,自由中國的風潮,黨外雜誌引發的黨外運動《美麗島》雜誌掀起的美麗島事件,都是當時台灣社會風起雲湧的力量,同屬70年代前後期。這些提倡自由主義思想的雜誌書籍,包括文學、思想學如雨後春筍般,雖一再被取締、停刊,仍然壓不住,又以不同的形式陸續發行。
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文化思潮,不被體制權力所允許,不斷被禁止出版,被污名化,被封殺掉。雖然竄出公開市場發行,立刻被禁之後,轉為地底下流竄銷售的書籍量,非常驚人。各大印刷廠關起門來,日夜趕印這些禁書,若說到「暢銷」,這些「地下刊物」的出書量,不亞於皇冠所推銷的言情小說。若說「引領時代風騷」,這一股新思潮,更是引導台灣社會,往民主自由方向發展的領航者。
然而,柔軟的言情書,是弱化人民抵抗意志的麻醉劑。那個年代的藝文出版風潮,強調無根漂泊的失落感、誇大男女私情糾纏、編造虛幻意識,稱之為浪漫。
列舉當時非常流行的文學語言: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不要問我往哪裡去?我只能流浪,流浪……
●我有開闊的視野,我不屑於畫地自限。
●我只是邊緣人,我必須從中國文學經典來療癒自我的孤獨。
……等等名句,被視為至高的浪漫美學。
瓊瑤的浪漫文字和「中式文化美學標準」若符合節
至於那些反映社會真相的作品,都被貶抑為目光狹隘、思想偏激、低下粗俗。同樣的年代,1964,吳濁流就創辦了「台灣文藝雜誌」、張文環以寫作、組織「厚生演劇研究協會」來演反映社會的新劇、還有鍾理和的小說,乃至70年代的王禎和、楊青矗,王拓、宋澤萊、洪醒夫等同時代出版的小說,取材於台灣風土的樸實文風,內容觸及社會真實面,同樣「言情」,更深刻撰述了人間情、世代愛,卻不符合「中式文化美學標準」,一直都是出版市場的偏流。
不可否認,瓊瑤有一定的寫作能力,擅長引用「中國詩詞」入書,能煽動懷春男女的情緒,包藏了對中國文化價值,遠遠超過生活現實的傾慕。她創造曲折跌宕的劇情故事,吸引生活單調的平凡人。她向廣大勞力者女工們述說:若渴望幸福,就要勤奮工作、堅忍、善良、寬容,忍受加諸自己身上的不公平待遇,贏取那些「高、富、帥」上司的垂憐寵愛。
這種思想,不正是在為統治權勢者,散播服從認命的卑微心態嗎?要勤奮、堅忍度過每一天,只為那個營造出來的「空幻夢想」;這不正是當年極權勢力的統治術嗎?一整個世代的勞工階層,就在這種迷幻教育之下,度過長長的「戒嚴年代」,這就是藝文人士所說的「國民文學」?「苦悶中的抒發」嗎?
相同出版年代,楊青矗的工廠兒女文學,少了那些談風說月,優雅吟詩的中式美學,少了北國風雪遼闊意象,盡是工廠廠房的窒礙現實,就覺得不夠「美」,欠缺「文藝」高度,而流行不起來。尤其書中如果對既成體制現況,流露質疑與對抗的態度,更會被統治集團的「藝文檢察單位」打壓、下架。
在當年,「虛構」與「超現實」美學,對於政權的鞏固,是最無傷大雅了。國民黨黨國官僚在中國的年代,被共產黨文人嚴厲批判檢驗,導致政權落敗,來到台灣之後,最不能容忍「在地思想」的現實檢驗,所以瓊瑤的「文學典型」真正無害於統治勢力,值得大肆推廣,讓它順風滿帆。
雖然「大中國文化」,絕對不只是兒女私情私愛,也有它博大精深的其他面向。但愛讀中國詩詞長大的瓊瑤,擅長攫取中國文化當中最「萎靡」的成分入書,她塑造林黛玉型嬌弱女性,吸引男性傾慕,這種意識形態,其實非常「封建」,還說什麼超越「體制界線」呢?她將中國「言情文化」素材,片段裁剪、拼貼修飾、編織重組,讓劇情曲折起伏,在台灣戒嚴體制的肅殺氣氛下,正好符合黨國藝文政策的美學概念。這些小說像沾滿「風花雪月」糖衣的甜點,可以「教化」、「麻醉」人民大眾的思辨能力,是當時最有效的迷幻葯。政權需要寵養一批煙花文藝人,人民被「文化中國」美學迷幻,效果反映在市場熱潮上,佔盡時代風尚的便宜。
黨國年代的視聽五感全受「文化工作組織」操縱
那個年代的藝文影視業,全面控制我們的視聽五感。所有歌唱,舞蹈,電影,電視的流行方向,都是國民黨的「文化工作組織」,在主導每次演出前、出版前的審查。像我這一輩人的學生時代,延伸到擔任教師的70年代,極權勢力的文工組織,只要發下一只敦促命令,全校師生就被動員進戲院,集體觀看那些「犧牲小我」「完全大我」的忠貞愛國電影。
所謂大我,當然是敗逃下的中華民國國軍。全校師生站在校園廣場,高唱劉家昌的《梅花》、「長江黃河」、《中華民國頌》、「蔣公、蔣公、偉大的領袖……」,比賽誰的聲音高亢,姿態激昂。那些表彰對「國家」(其實是統治勢力)忠心耿耿,從容赴死的電影片中,必須交融瓊瑤式兒女情長、生死兩別、淚潸潸的畫面,才更可歌可泣。在學校裡每天硬啃死書的學生,能夠跟著老師同學一起上電影院看電影,還是很高興。青年男女看著悲壯與哀怨的電影,哭得唏哩嘩啦,這也算是「撫慰」了整個世代嗎?
廣大台灣民眾,看著舞台上、影片裡的明星們,女的白皙嬌豔,男的英俊瀟灑,唱各種吟風弄月的歌,說著婉約曲折的語彙,演出哀怨淒傷的情感糾結,像凡人看天仙表演,以為世間就只有炎黃子孫的偉大,和痴男怨女的糾纏,才是高人一等的文化。
「被殖民之下的人民,總是以殖民者的文化為崇拜的高度。」
巴勒斯坦作家拉加.薛哈德(Raja Shehadeh)在《我們一家陌生人》(Strangers in the House)這本自傳體小說中,反省自己的同胞時說道:「被殖民之下的人民,總是以殖民者的文化為崇拜的高度。」
從前的台灣長輩,為新生兒女命名時,喜歡選取身旁感受得到的「美好語彙」,女孩子要如「阿美」、「阿花」、「阿秀」、「阿桃」一樣嬌媚,男孩要如「阿雄」、「阿健」、「阿勇」、「阿財」一樣興旺。但是,瓊瑤藝文風興起之後,這些傳統名字,被認為「好慫」(俗氣)啊!從此女孩的名字,被取為「含煙」、「婉露」、「夢竹」、「羽棠」……,男孩命名為「孟樵」、「楚濂」、「柏霈」等等中國風中,不知所云的名字了。台灣人也以為,懂得使用詰屈聱牙的語彙,飄渺不知所云的意境,才是藝術文學的所謂「高度」,中國「封建八股」麻醉了文化的內涵。
直到今天,瓊瑤、劉家昌等國民黨黨國文人的精神遺緒,在台灣社會依然繚繚繞繞。瓊瑤編造的《還珠格格》、《甄嬛傳》等,女人與女人間,勾心鬥角的奪情鬥爭,巴結權貴上位的權勢攀附,苦苦哀求男人寵幸的中國宮廷戲,還是台灣社會愛情的「主流觀」。
這讓我聯想,直到今天,台灣國會最高殿堂立法院內,那位國民黨大黨鞭,在職場上公然性騷擾女性,卑鄙行為即使被公開,依然不自覺羞愧,依然囂掰得意,依然還是當今中國國民黨的「權力支柱」、「精神靈魂」、「立法院龍頭」,依然受多數選民「擁戴」。
所謂「中國文化」,絕對有它另外多元了不起的層面,但是國民黨的「中國文化觀」,只承襲了其中最「封建」最「臉厚心黑」的大部分!
談愛談感情,編造成故事是一回事,真正的生活,卻是鐵錚錚的現實。瓊瑤的真實人生,並不是一個滿懷愛心,寬容有量的人,她一輩子在文字中「虛擬」追愛,真實人生,似乎沒有真愛的滿足。即使名利雙收,享盡物質榮華,即使搶贏了婚姻權,依然與夫家原婚家庭人,為財富、為版權、為佔有,而爭鬥不休,無法顧全人際倫理與世間情感的包容,爭執一輩子,到頭來依然不滿足。
面對肅穆的死亡,再度賣弄虛幻的文藝腔,自稱「化作白雪」、「翩然離去」。明明身處炎熱的台北都城,卻打開攝影機器,以濾鏡美顏效果來掩飾衰老,想像自己依然青春亮麗,如白雪般純潔。
文學評論家說:「瓊瑤是造夢者,人如果沒有夢是活不下去的。」
說:「這一整代人的『苦悶』,都是靠瓊瑤小說幫忙『排解』的」。
這是他們認定瓊瑤作品,堪稱「台灣國民文學」的理由。
是的,如評論家說的:「女工們也有夢想,也渴望幸福。」「她們需要追夢。」然而,瓊瑤身後留下的數十億巨量財產、豪宅,不正是這一代勞工族群(尤其女性),辛苦賺一些「勞力錢」,拿出來買書、看電影,所堆疊起來的嗎?不知道這些女工們,有追到她們的「夢」嗎?
現在我們才明白,當年皇冠雜誌出版品,如何受到國民黨「文工會」、「新聞局」、「影視藝文組織」等藝文管控單位的呵護、吹捧、與政策扶持,才成為檯面上大流行的。如果到了今天,還有文學評論家稱頌:瓊瑤作品是當代「國民文學」。表示有不少台灣人,將近一世紀以來,不停追逐「中國夢」的虛幻意識,還是沒有清醒。
作者台南出生,高雄成長,定居彰化溪州農鄉。屏東農專(今屏東科大)畢業,從教職退休,曾任美國台灣公論報編輯,耕讀兼寫作。出版:《有形文化,無形殺手》等評論集、《行走林道》等散文集,即將出版《白鷺鷥會知道》散文集(印刻出版社)。
- 戒嚴體制下的虛幻文學 - 2025 年 1 月 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