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豆漿
隨著全球疫情趨緩,景氣日漸復甦,在路上見到外國觀光客的機會也增多了。他們飛行千里來到台灣,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希望品嚐的美食?自從邊境解封之後,我接到不少日本朋友的簡訊與來信,結尾不忘附上同樣的一句話:「最近正打算去台灣旅遊,要麻煩你了」。
在幫友人規劃行程的過程中,我發現一件事—今昔大不同,連旅遊觀光地也是。
九份、西門町與迪化街,常見外國觀光客的身影;而我剛來台灣的時候,它們只是一片荒蕪的山中小鎮、髒髒舊舊的街區。以今日的標準來看,這樣的景點並不入流,與觀光旅遊沾不上邊。
有意思的是,現今認為尋常普遍、不值得多看兩眼的地方,反而在當時被列入非去不可的名單之內。
永和豆漿便是其中之一—在永和中正橋頭兩旁,豆漿店一間連著一間,到了深夜依舊燈火通明;加上豆漿店本就以提供早點服務為主,讓人不禁懷疑他們是不是二十四小時營業。
我個人倒是有幾次在夜半時分上門的經驗。
某日,我妹妹與同事來台灣遊玩。四天三夜的行程,我帶她倆參觀故宮博物院與中正紀念堂、逛逛夜市、品嚐港式飲茶和火鍋,永和豆漿也安排在內。對此,妹妹的同事發表意見:「木下大哥,不好意思,我不喝豆漿。」
「這樣啊。沒關係,那裡有很多種飲料可以點。我們先過去再說。」
我一邊說,一邊把她們往計程車裡推。
司機踩足油門在夜間飛速猛飆,不消五分鐘便過了中正橋到達永和的那一端。
已是半夜十二點多,豆漿店還開著。隨意挑了一家—店面不大,也稱不上乾淨整潔—一副傳統豆漿店的模樣。這時段的客人僅有小貓兩三隻,反觀店員們在前後場來來回回忙個不停,活力與幹勁驅走慵懶的深夜。
我們找了張桌子並坐下,把想嚐的招牌宵夜點一遍—小籠包、油條,以及豆漿,順便看看有沒有其他飲料可以選擇,只可惜除了豆漿,就是米漿。沒多久前才說出口的「有很多種飲料可以點」,這下子自打嘴巴。妹妹同事見我為難的樣子,便說:「我點豆漿好了。」
「妳不是說不喝豆漿嗎?」
「呃——我從來沒喝過。」
「咦,妳沒喝過?」
原來所謂的「不喝」,不是不能喝,而是沒喝過。依她的說法,因為討厭喝牛奶,連帶地把豆漿歸類為拒絕往來戶。
會有這樣的反應很自然。在當時的日本,豆漿不是普遍的飲料,在市面上算是罕見。像我自己,是來台灣以後,才知道有豆漿的存在。
不多久蒸籠先登場——聞著小籠包的煙氣,口水不斷湧出。剛炸好的油條和裝在塑膠杯中的豆漿隨後到齊。
妹妹同事挾起小籠包咬下一口,整張臉亮了起來—「這個,怎麼那麼好吃?」我倒覺得還好。不過看她驚豔的表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深夜的豆漿店、剛出爐的小籠包,這些都是在日本不曾有過的體驗;加上與平常身處的氣氛迥然不同,這樣的新奇感促使美味加倍,不,加三倍,或許更多。她接著喝了一口豆漿,驚喜的表情和吃小籠包一模一樣——笑顏逐開,誇讚連連。
「妳不是不喜歡嗎?」
「唔——好像喜歡。」
變化如此之快,我有點訝異,妹妹愣了一下也笑了。
從早到晚逛了不少景點,一整天下來身體鐵定累壞了,但從她現在的狀態來看,彷彿電力瞬間滿格。
望向店外的暗夜,橫跨新店溪的大橋上空空盪盪。
提到永和豆漿,有件事情給我的印象很深。
那天傍晚,因為和幾個朋友相約吃飯,得趕在六點前抵達餐廳。正值下班的交通尖峰時刻,要招到計程車很不容易。一邊忍住焦躁的情緒,一邊舉起右手大動作揮舞。終於搭上車了。
從照後鏡中看到司機,比我年紀大些,六十了吧,超過七十也說不定。現代人保養得宜,外貌比實際年齡輕。我有個習慣,會主動與司機攀談。這位司機大哥講話的速度和開車一樣,屬於慢條斯理型。有的時候我問他答,有的時候我們角色互換。
「司機這行做久了,會遇見形形色色的乘客。」
「比方說?」
「有的客人坐車不帶錢。」
「怎麼會有這種人?」
「當然有。像是有一次載一位女客人去內湖,下車時才說她沒錢。」
「那怎麼辦?」
「不怎麼辦。」
「有沒有找警察?」
「不必啦,算了。」
路上交通有點塞,車子緩緩前行。停等的時候,只聽見計程車跳錶的嗶嗶聲響了幾回。眼見手錶指針即將跳至六點,快要遲到卻又被困在車陣中動彈不得,心情越來越焦急。
「也有人多付錢的。」
「是剛打完牌贏錢的客人,對吧?」
「不對不對。」
「那會是什麼?」
「也是一位女客人,說要去新店碧潭橋那邊。你猜她給多少?」
「從哪裡上車的?」
「西門町。」
特別提起這件事,想必金額不少。我估了估正常的車資,再多增加一點。
「一千塊。」
「錯了。」
「那麼是多少?」
我問。司機沒有立刻回答,是打算賣關子嗎?反正猜中的機率近乎零,乾脆直接舉白旗投降:「我不知道。」
「一萬五千塊。」
「啊?為什麼?」
「這位客人把錢包裡的紙鈔全都掏出來。」
「是腦袋秀逗嗎?」我邊說邊笑。
「看起來不像。當她把錢交給我的時候,我發現她似乎想要尋短。」
「蛤?」
聊到這裡,剛好到達目的地。車上的錶顯示車資一百八十元。我手中握著皮夾,愣在當場,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嗎?」司機發覺我沒有動靜,關心問了一句。
我停了好一會兒,才說出:「然後呢?」
故事已然聽到這兒,不把結局聽完捨不得下車。
「車子能不能找個地方停一下,請您繼續把故事說完?錶照跳沒有關係。」
「喔。」司機便把車停靠在路旁。尖峰時間,無巧不巧竟有個空間可以臨時停車,事後想想近乎奇蹟。運氣順當的時候就是這樣,為了達成我的小小心願,連神明都出手幫忙。
司機繼續把故事說完。
「總之,我先把錢收下,回了一句『太多了』,她則說『不要緊,那些我不需要』。這下更加確定我的猜想。她的表情僵硬,眼神飄忽不定。」
「然後怎麼樣?」
後面的發展是什麼?我催促司機快點講。六點之約早已被拋到腦後,縱然沒有準時赴約是失禮的行為,但這個故事值得我為它遲到。
「我問:『妳餓不餓?』她一定覺得奇怪,為什麼一個陌生的司機會突然這麼問。從她疑惑的表情便可以知道。我接著說:『有個地方,東西很好吃。我請妳。』她遲疑了一下,稍稍考慮後便答應接受我的邀請。」
「之後去了哪裡?」
「永和中正橋下的豆漿店。」
「永和豆漿?」
「是呀。豆漿配燒餅、小籠包。」
「後來呢?」
「好了。」
「蛤?」
「那女客人的精神、氣色都恢復了。」
「喔,這樣呀。」
「計程車費我全部還給她,吃的費用也算我的。」
「這樣子不就虧大了!」
「嗯,說的也是。」
故事終於有個結局。除了車資之外,我多加了一些小費交給司機,開門下車。
「司機先生,您做了一件好事。」
司機沒有回話。
聽完這故事,我想來想去,碧潭一帶也有不少店家,為何司機先生選的是永和豆漿?
妹妹的同事、不再留戀人生的女乘客,都從那杯再平常不過的豆漿中得到難以言喻的神奇能量。永和豆漿果真不可思議。如果還有機會,在某個地方再次搭上那位司機大哥的計程車,我想要好好請教請教他。
作者曾任職於日本商社、出版社,現從事寫作及翻譯。中文小說《蒲公英之絮》(印刻文學,二○一一年)獲得第十一屆台北文學獎,為首位榮獲此獎的外籍作家。著有《記憶中的影子》(允晨文化,二○二○年)、《阿里阿多.謝謝》(時報文化,二○二二年)、日文小說《アリガト謝謝》(講談社,二○一七年)等書。FB粉絲頁 & YOU TUBE頻道「超級爺爺 Super G 」。灣國三部曲首部曲:消逝的難民營牛肉麵》(2023),內容以一家平凡美味的牛肉麵店意外消失為楔,揭開這間被抹滅在美食地圖上的牛肉麵店當年被捲入政治風暴的事實、蒙在時代容貌上的紗幔和被掩埋的真相……。

書名:《日本人的台灣美味》
作者:木下諄一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時間:202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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