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過年音樂:台灣人的聽覺心象

李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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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農曆春節期間,鄧麗君在香港「麗風唱片公司」灌錄了《迎春花.新年好》賀歲專輯唱片。
圖片來源:作者收藏翻拍

近年來,伴隨著時代更迭、家庭型態與社會結構的改變,致使過去許多傳統習俗逐漸消失、淡忘在上一代長輩的記憶中。尤其「過年」乃是一整年開頭最重要的節慶,但在現今商業文明「全球化」(Globalization)的影響下,年輕世代普遍熱衷「新曆」(新年元旦New Year)跨年活動,同時也仍保留「舊曆」(春節Lunar New Year)貼春聯、除夕圍爐(家族團聚)、走春出行等儀式,毋寧已成為當代台灣人習以為常「兩個年節」新舊並存的節慶生活。

若以聽覺記憶的「聲景」(Soundscape)現象觀之,舉凡西方民族重大節慶(譬如基督教信仰中最重要的節日「聖誕節」)大多採用「聖歌」(Chant)演唱的福音形式,能讓聽者感到內心安定、平靜,整個身心彷彿被洗滌過般澄淨透明;抑或全球矚目的「維也納愛樂樂團」(Wiener Philharmoniker)自1939年起每年1月1日都會在維也納「金色大廳」舉行「新年音樂會」固定演出約翰.施特勞斯及其家族創作的華爾茲舞曲,呈現出一種宛如金碧輝煌、震人心魄的優雅氣息。相較之下,深受華人社會文化影響的台灣年節音樂則是強調以爆竹鞭炮聲、夾雜著鑼鼓喧天式的熱鬧滾滾及歡慶氛圍。

鑼鼓喧囂的傳統年味:源於慶祝「抗戰勝利」的上海流行歌曲

回溯台灣早昔農業時代,每到農曆正月期間,在中南部鄉鎮常有村人組成臨時的「鼓吹陣」(約三、四人左右,一人打鼓、一人打鑼、一人吹嗩吶),沿街挨家挨戶吹奏〈天官賜福〉、〈招財進寶〉、〈滿堂春〉等吉祥樂曲討取紅包,謂之「噴春」(又稱作「歕」春,台灣話音ㄅㄨㄣˊ/pûn,吹之意)。

此處台語「春」諧音「餘」或「剩」,故「噴春」即是希望「吹出年年用不完的錢財,並有剩餘可以存起來。」後來,「噴春」大都由國術館的舞獅團在廟宇表演節目來取代。

隨之,街頭「噴春」的習俗幾已在大都市裡逐漸絕跡。約莫到了戰後四、五○年代,台灣由於受到上海流行歌壇的影響,開始在過年時唱起了〈恭喜恭喜〉(陳歌辛作曲,姚莉、姚敏演唱╱1946年)、〈大拜年〉(陳歌辛作曲,白虹、姚莉、姚敏演唱╱1948年)、〈賀新年〉(李厚襄作曲,張帆演唱╱1948年)、〈恭喜發財〉(姚敏作曲,葛蘭演唱╱1956年電影《酒色財氣》插曲)等歌。

其中一首至今仍令許多台灣人朗朗上口的〈恭喜恭喜〉,最初原是上海作曲家陳歌辛(1914〜1961)為慶祝中國人民在抗戰勝利後的舉國歡騰,以筆名「慶餘」創作的中文歌。由於歌曲發表時正值農曆新年,歌詞內容恰好也與年節氣氛頗為應景,後來很快便流傳至台灣、香港、澳門等華人地區,成為今日全世界華人社會傳唱最廣的經典「賀歲神曲」。

來到1961年,又有出身「上海音樂專科學校」(在校主修聲樂),因受國共內戰戰亂影響,而隨國民黨「軍中演劇隊」撤退、飄洋過海遷居來台的作曲家周藍萍(1926〜1971)陸續創作了〈恭喜大家新年好〉與〈新年歌兒大家唱〉這兩首具有傳統「年味」與鄉鎮特色的新年歌曲(均由紫薇演唱)。

無論是前者歌詞:「今宵除夕夜,天倫共一堂,爆竹辭舊歲,鑼鼓聲天響,恭喜大家新年好呀,年年歲歲樂安康」;抑或是後者歌唱:「你打鼓,我敲鑼,打鼓敲鑼好唱歌,大家同唱新年歌;新年唱個新年好,事事如意又吉祥,商家買賣真興旺,農家年年收成好。」曲詞之間亦皆隱含著早年濃厚的 抗戰情懷下,某種劫後餘生的歡騰喜悅,以及今後對於和平安樂、民生富足的深切期待。

同樣延續這類傳統年節的歌樂風格,還有1972年農曆春節期間,由彼時正當青春年華-十九歲的鄧麗君(1953〜1995)擔綱演唱,在香港「麗風唱片公司」灌錄了四首新年歌曲〈迎春花〉、〈賀新年〉、〈新年好〉、〈萬年紅〉,收錄在《迎春花.新年好》這張賀歲專輯唱片當中。

邁向新時代的年節音樂:從「熱鬧喧囂」到「沈澱身心」的聽覺需求

由於大環境物質科技的進步,加上年輕世代生活習俗的不同,對照過去常見滿街鞭炮聲四起、大家族圍爐吃團圓飯等強調「熱鬧喧囂」氛圍的傳統年節音樂,似乎已是日趨式微,甚至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尷尬的是,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在華人傳統社會特別重視「升官」、「發大財」等功利主義價值觀影響下,台灣人每逢過年仍始終擺脫不了所有電視媒體、各大賣場、商家到處都在反覆播放〈恭喜發財歌〉的疲勞轟炸。

幾乎千篇一律,早已聽了好幾十年的「新年到,過新年」、「恭賀新喜發大財」、「財神到我家門口」這類猶如罐頭音樂般的歌詞內容唱來唱去一點新意也沒有。難道我們過年的精神內涵,竟然就只剩下韓國瑜所說的「發大財」!

在我看來,物質貧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文化與精神上的貧窮。今後,我們是否還能期待出現更符合現代台灣人的生活習性,不再一昧推崇過去「恭喜發財」的那種喧囂躁氣,乃至任何上得了檯面的新時代年節音樂?

比起早年從上海流行歌壇「移植」而來,到了台灣落地生根的〈恭喜恭喜〉、〈賀新年〉等這類充滿「煙火氣」和「世俗化」的新年歌曲,我個人反倒特別鍾情於橫跨古典學院派和流行樂界(電影、廣告、劇場)、被譽為「音樂頑童大師」的作曲家陳揚(1956〜2022)以電子鍵盤合成器創作一曲新世紀(New Age)樂風的〈歡樂中國節〉(1983年)。

聆聽此曲中的合成音色清脆悦耳,宛如珠玉般晶瑩剔透的旋律聲響,恰似霧行山野、風雲流幻,眼前的風景徐徐展開,既讓人感到草根泥土的芬芳,又彷彿置身世外、沉浸在一片深邃的寧靜當中,頓時令原本焦慮的身心思緒沉澱下來。此後,便帶著歡喜的眼眸,懷抱著赤子之心,並讓自己「一切歸零」,得以重新出發面對這個世界,展望未來新的一年。

儘管〈歡樂中國節〉這首樂曲創作於四十年前,但它那兼具前衛風格與懷舊氣息的音聲旋律,多年來卻始終百聽不膩、歷久彌新,因此鋼琴家葉綠娜特別獨具慧心、將其改編為四手聯彈「雙鋼琴」演奏版本,於1987年收錄在她與夫婿魏樂富(Rolf-Peter Wille)兩人首度合作出版的《青春舞曲》雙鋼琴唱片專輯。在這首樂曲當中,葉綠娜融入了宛若莫札特音樂風格般的古典氣息,讓陳揚原本為電子琴創作的作品,有了耳目一新的效果。

及至1991年,這一對鶼鰈情深的夫妻檔鋼琴家為了嘗試以不同的展演方式推廣古典音樂,甚至還將鋼琴搬上了台灣最高峰玉山,兩人在著名的夫妻樹下連訣彈奏雙鋼琴版〈歡樂中國節〉,該樂曲後來也成為音樂會中經常出現的經典曲目。

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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