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訪父記》

【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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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廣場

一九九○年前後的事情,我來來回回訪問了四五回,每次兩小時。父親講起九○年,記憶清晰語速很快,彷彿回到了他的四十世代,那個歷史大轉折的時刻,也是瞿海源最初接近政治的大舞臺。他不小心上了一場主戲,畫面中甚至站到了中位。

九○年代知識界的青壯團塊在街頭上站出自由派的隊形,已是紙上練兵多時,從2D轉戰真實時空全然不是偶然。瞿海源也已經是小有名聲的青年人物,「瞿教授」三個字在公共論壇界幾乎直指一人,在餐廳吃飯偶爾也被鄰座認出接著是「瞿教授好」的招呼。我當時作為小孩子,是逐漸才感覺到他是「一號人物」,回頭想想還能從記憶找到一點認識父親世界的初始印象。

那是解嚴前夕瞿海源去美國客座教學時,在東西岸各種或正式宴請或舊識群聊的旅行拜訪中,偶爾穿插幾個氣氛客套的行程。那廂的留學生恭敬有禮,不是老朋友聚會那樣笑言放鬆,也不是師生間的親近。要到吃飯聊天的最後,才有那關鍵提問:「瞿老師我回去想要選,您有什麼建議?」大部分來者的恭敬會延及雞犬,對待教授的女兒也禮儀備至。記得有位曾經臨時受了父親請託,開車來小學接我下課的博士生叔叔,在一群西方臉孔孩子之中找到我,他開口用華語問道:「您是瞿教授的女公子嗎?」

綁著兩隻長的辮子微胖的、膽怯的十一歲的我,一聽到瞿教授就趕緊應聲了,「公子」二字只好等到上車才開始消化。我第一次感覺到,獨自跟著爸爸,也得拿出大孩子的樣子應對了,除了要應付新的語言新的文化,爸爸的世界也連結著更難的事情的世界,還有新種類的大人。從小跟著奶奶過著柔軟生活膩在食物和老故事中的女孩,如今也得學會拘謹地微笑。

那位博士叔叔後來的確也去選舉,成了政治人物,而這樣的來往,記憶中也不只一人。四歲以後才開始與爸爸媽媽相處的我,在這一年脫離了三代家庭,進入暫時的偽單親美國生活。身高已經很高的大小孩,跟著爸爸融入大人互動中,默默聽進所有他們的對話,假裝大方假裝知道如何應對進退,在此之前我全程參與的大人場合多是奶奶的麻將桌。

如果查字典,「公子」除了有性別區分的意涵之外,也可作「諸侯的孩子」。看來想從政之人對於公共學者的地位,當時是放在類似世家的位置,這是從政者對於影響力的敏感,也是很有時代感的心理感受。瞿海源的名字當時不只是出現在報端,他零星也在電視上出現,主持人一介紹,大家就知道了是瞿ㄑㄩˊ教授,不是翟ㄓㄞˊ教授。我在外解釋姓名時說姓「瞿,懼怕的懼去掉豎心旁」,對方會說「喔,瞿海源的瞿!」尚不只聲量,要從政的人請教於瞿教授,不限於政治,能聊的點可多了。

瞿教授研究遍及社會變遷,宗教、文化、心理、社會談起來都有資料可佐,八○年代開始成了記者口袋名單,找瞿老師就有實料可用,方向開明有新氣象,訪談可以扎實又平衡,相當符合社會轉型過程中報社的內容需求。現代化是什麼,我們是誰,這個社會要怎麼做,要改還是要留,全都是題目。於是連「中學生寫週記是否該用毛筆」,電視臺都找他上場辯論。一九八三年,那場辯論的反方對手是當時北一女校長鄧玉祥,一位旗袍老校長女士、一位西裝青年學者,吵起來一定精采。果然。

在錄影棚,六旬校長開口說:「用毛筆寫週記可以養氣修身、使人平靜!」

瞿教授就說:「毛筆字要學到相當程度才能自得其樂,中學生不懂運筆方法寫起來痛苦萬分,憑添無限煩惱!」

校長認為,毛筆多練一次,便有一次效用。

瞿教授再說:「書法是藝術,學藝術而不懂技巧,練再多次也沒有用。」他支持用硬筆寫作就好,內容才是重點,不該用形式框限學生。

後來看文字紀錄簡直像是在鬥嘴,保守與開明的交鋒,從小事逐一吵起。在那個連週記都得擔負著復興中華文化形式的年代,也確實需要有人在方方面面都去吵一吵,而瞿海源有一種可以一辯再辯的鬥志,而且他總是習慣搶最後一句話,要贏。

這些辯論還是早期的小試水溫,朝向保守陣營試試身手。瞿海源在學術本業鬧上新聞版面的事,後來又更火爆些,也一步一步踩近政治的紅區。

學術民主的拍桌

回到南港中研院。瞿海源的民族所研究室從原來的中式宮殿建築,搬進了全新的館所。那是漢寶德設計的現代建築,卻以閩南的混身姿態站了起來,有門神、磚牆、漏窗,有彎彎繞繞的紅磚走廊。耳目一新的八○年代中期,走在其中每個角落幾乎都可透到間接的天光。

瞿海源每天就在那彎彎的紅磚走廊上工,他之前提出的「所務民主化」計畫已經逐漸看出成效,聘任制度需進委員會討論因而變得開放,人事權不只掌握在所長手上。直至今日回頭看,瞿海源直接說白了,臺大不聘的,民族所就聘得進來了。公開徵求加上民主化的流程,人才的確陸續從尚在政治掌握控制中的臺大匯流過來,張茂桂、章英華都來到了民族所,社會學人才在南港陣容益發堅強。到了一九九○年初,青年政治學學者吳乃德帶著他的國民黨威權研究來到民族所,申請案進入聘任的流程,就成了瞿海源首次發飆上了新聞版面的一件事。民主從行政的小事先來,小火燒久了也有可能伏延千里,往高處炎上。

前一年申請中研院三民主義研究所職位未果的吳乃德,這年在民族所內經過了三關評審,都得到了「極度推薦」以及審查最高票,接著送進了院級的聘審會。

情勢一轉,院方一連四個月已讀不回,其他人事案已早審完。這過程來來回回,瞿海源文字記述的清清楚楚,一整個資料夾交予我,還把重點標為紅色。過了多年,還是很在意,他會在意很正常,因為這正是民族所「行為研究組」的人事,而這組的行政主管組主任正是瞿海源。

組主任瞿海源面對院方已讀不回太久感到事有蹊蹺,請託所長往上去探聽,問到了韓總幹事。果然,代理中研院總幹事一職的韓忠謨透露,吳先生的論文裡有「反政府」與臺灣獨立傾向,中央研究院是政府機關,不能用「反政府」的人。

總幹事一職就是後來改制的副院長,顯見已是層峰,層峰起了風向。用人單位民族所方面則認為,層峰風向是一回事,但在程序上還有院務會議各所所長投票可以奮力一搏,瞿海源掌握到各所所長的投票意向,認為勢在必得。但事情總不是那麼地單純。

到了院務會議,聘審意見終於公開。聘審之一寫道:「說吳某的思想偏頗尚不足表示萬一,簡直有點瘋狂,以後這種人的論文審查請不要送來。」這位聘審認為臺灣光復時所謂的政治菁英只有日本皇民化的「皇民奉公會」或「大政翼贊會」,並沒有臺灣本土的本地菁英,從歷史觀整體否定了吳的研究方向。新一代的青年政治學者論文中,臺灣政治菁英顯然與審聘委員的想法大不相同。

也有聘審想走感化路線:「此人雖有臺獨傾向,但鄙意與其排拒於本院之外,不如容納之而徐圖感化之」,如果不留在掌握之中很有可能「其心在憤懟而更表極端」。留下來,感化他,以免作亂。

另有聘審意見類似但又覺不妥,寫下建議:「容納之而使之從事學術之研討,勿旁騖政治性活動,或有感化之希望,但亦恐未能必有,恐一如胡適之先生之與彭明敏往事,雖胡先生寬容待之,納於臺大而彭終仍步上其臺獨之路耳。」

如此這般,咬文嚼字,加上高層風向,院務會議投票結果有十票贊成但未達半數,此案仍被否決。

原本耐著性子在組織系統裡奔走的瞿海源,得知此結果,講話很直的性格突然再度上身,人在院務會議現場,就直接對著吳大猷院長說道:「組主任這職位不能幹了」。在感覺學術自由被壓扁的當下,他可能只是自主憤而發難,沒想到還有人跟著也響應,民族所所長莊英章、副所長蕭新煌,組主任黃應貴、張茂桂,也都認為政治審查不尊重民族所學術專業,跟著瞿海源集體表明辭去主管職。這事在一九九○年二月登上報紙,新聞提到民族所主管拍桌離場,沒說是誰。

最生氣的顯然是瞿海源,他後來還寫了近八千字的說明文給院方,細數審查與各輪投票意見,以自身「未能有效維護學術自主」的疏失為始,詳盡記述了院方聘審的政治性發言,最後以檢討院級聘審的制度作結。

講起這段過往時,父親準備的資料多得令人驚訝,有當年民族所的所務會議記錄、也有他自己另寫的說明長文,不僅手寫的原版文件完整在案,另還有數位化的繕打版本,顯然想把打群架的紀錄留待歷史予人知曉。

其中,民族所方的審聘意見完全與院方相反:「(吳)論文最大貢獻在於不同於以往威權主義的階級/團體分析。特別指出中央政府與地方派系所形成的恩護關係的存在。而且這種關係並不是傳統社會的遺留,而是為現代威權統治者所認識、鼓勵,所選擇,並加以刻意設計發展,成為一種組織化的作為。」這些研究員們用抗爭的形式,維護一位研究員反威權的研究內涵。

這樣看來,院務會議年輕學者的集體抗議也非偶然,這一代知識人的團塊形成來自於理解,他們愈來愈瞭解原本高聳的威權,也研究了如此組織的特性,在此同時,開放的時代勢頭也已經來了。在政治非政治之間的這條線,開始進入新的演化期。

民族所的這項人事案,並沒有因為瞿海源的八千字說明而動搖,中研院到隔年才讓步,這只是瞿海源曾遇到的政治檢查人事案件之一。接下來,此地權力層峰讓步的,也就不只這一項。

廣場蔓延

進入九○年代,世紀末的節奏,政治轉折緊湊而來,那些影響我們至今都還在消化。當時報紙標題一個比一個重磅,坦克輾過、圍牆倒塌、鐵幕瓦解等硬生生的名詞和強烈的動詞,一再砸向眼球,告知世界正在/已經變化。臺灣也有自己的時代之詞,幸好是花,清新向上的。

時隔多年,瞿海源最有印象的還是一九九○年三月十九日。當大學生在廣場上拉出糾察線,推出用白布、木條和空心鋁合金野百合雕塑時,三月的學生聚集剛有了名字。

十九日之前,瞿海源已經連續數日來來去去廣場,學生已經在廣場停留兩天了,人不僅不散,還愈來愈多,場子愈來愈熱,瞿海源在「大中至正」牌樓下遇上了臺大研究生吳介民。研究生不在大學生決策圈內,但吳介民跟瞿老師提到,學生可能需要教授們幫忙討論了。

廣場上,「抗議萬年國代」讓大家都有了明確的共同打擊點,軍法治國和戰時戡亂都已經不適用正往現代化邁進的國家,但沒人確定下一步是什麼。國大選舉總統在即,第一位臺籍代理總統人在層峰,暗潮明潮並進,主流的、非主流的每個人的位子都在晃。學潮來的時候,都是熱血沸騰眾聲高歌;但學潮要怎麼成功怎麼散場,還是一顆不明炸彈。

自由派的學者都來了,不分左右統獨的廣場,陳映真、勞思光在廣場,澄社楊國樞、李鴻禧也都在,教授區總有老師們席地坐著,有太陽就戴斗笠,下雨了就穿雨衣。年輕學生吳介民與青年學者瞿海源的場邊短話,僅僅是廣場上各種對話的千萬分之一,但瞿海源還是想了想,就請「棟老」張忠棟召集與學生相熟的學者組織起來,準備和學生互動,提供學生一些參考。這是八○年代社會運動的大會師,學生打頭陣,投入支持的還有環保運動、勞工運動、原住民運動,也都各有脈絡,如何凝聚共識,是現場學生的大挑戰。但教授和研究生不能參與決策,簡單交換想法後師生二人暫且無話,各自流入密密麻麻的人群。

說起來,認得吳介民這些研究生,是臺大李文忠事件後,與「自由之愛運動」還有學生會的學生逐漸互動起來而相識。當時臺大學生會會長陳志柔為了借場地會跑到南港找瞿老師,還曾經被中研院負責保防的「人二室」關切而作罷。廣場上決策圈內的大學生瞿海源反倒不太熟稔。

那日晚間,瞿海源在廣場上的全場廣播聽到自己的名字。決策小組學生鄭文燦拿著麥克風宣布教授顧問團的名字,請老師們過去開會。

被點名顧問的教授有黃武雄、賀德芬、張國龍、夏鑄九、鄭村棋、瞿海源。後來范雲在訪談中提到,她只知道瞿老師好像有跟李登輝交手的經驗,因前幾日學生與總統府聯繫失敗,有人建議找瞿老師。

作者七〇年代中生於台北。


書名《訪父記》
作者:瞿筱藏
出版社:春山
出版時間:202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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