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川普再度回鍋擔任總統已歷一個半月,其引發的全球震動無可想像。北約可能解體,歐盟與美國關係可能會解離。川普1.0時代簽署的《美加墨自貿協議》很可能會全面崩解,對川普的憤怒成為這次加拿大普選的核心議題之一。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與川普總統及凡斯副總統在電視前的爭論的影響非常深遠,整個民主歐洲對川普政府(不僅是川普個人)都在重新評價。
今年七大工業國會議(G7)會在加拿大舉行,我不知道加拿大對川普的憤怒會如何影響這次的G7會議,或是川普直接說老子不玩了乾脆不參加。德國對億萬富豪馬斯克強力為另類選擇黨(AfD)助選憤怒異常,歐洲對副總統凡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公開為歐洲極右翼,或是為俄羅斯敵意訊息介入選舉之作為辯護更是感到不可置信。
相對於歐洲與北美的高度緊張,印太地區似乎相對平和。川普與日本及印度先後舉行堪稱成功的峰會,台灣在台積電於白宮當著川普的面宣布一千億美金投資,暗示這是「讓美國再度偉大」(MAGA)的投資,在第二天川普的國會演說中,針對對外國課關稅的主張,台灣並未被提及。但是才與川普有成功峰會的印度卻被川普的流彈打到。連日前都傳出川普說美日同盟對美國不公平。預定會接任美國國防部政策次卿的柯比(Elbridge Colby)不僅攻擊澳大利亞國防預算太低,也說美國賣潛艦給澳大利亞不是個好主意,根本上質疑美英澳合作(AUKUS)。
至於柯比主張台灣國防預算應該達到10%GDP早已不是新聞,但有趣的是,他直到2024年底還主張台灣國防預算應該達到5%GDP,他的幕僚也向台灣推銷應以波蘭為師,但等川普說了句要10% GDP後,柯比立馬跟上,從那時到現在就以10% GDP對台灣提出要求。現在看起來印太也沒有免於川普的掃射。
川普2.0不是川普1.0,更不能將其視為升級版
在理解川普政策時有幾個要注意的。首先,川普2.0絕對不是川普1.0,不僅川普1.0時代的諸多官員都沒有再進入政府,甚至有些人還直接被川普公開視為拒絕往來戶。而進入政府者也多與這些川普1.0的官員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川普2.0更不是川普1.0的升級版,因為川普1.0的政策有不少未被川普2.0遵循的紀錄(例如USMCA,國防預算增加,大量的造艦計畫等)。
而在川普1.0時代,他對美國職業軍人充滿尊崇,但在2.0時代,則根本將這些軍人棄若敝屣,不僅國防部長找一位名嘴(雖然他過去有服役紀錄),國防部副部長找一位國防工業的CEO,海軍部長找金融資本家。雖然美國以文人領導軍種部長不是新鮮事(如Mark Esper曾擔任陸軍部長),但這與川普第一任仰賴軍人的習性大相逕庭。
由於不少人對川普2.0往往以為是川普1.0的延續或者是升級版,因此會將川普1.0時代的政策自動視為會延續到川普2.0,先前已經提到這個理解的問題。而更進一步來說,我們就不能認為川普會自動延續印太戰略,因為這端視當時設計與主導印太戰略者有無進入政府,以及進入政府者是否對之前的印太戰略買單,以及對印太戰略買單者是否在國安與外交戰略有主導權。
而從至今的發展來看,國安與外交政策的主導者似乎不是國務院與國安會,而往往是圍繞在川普旁邊的一群特使團,而且這個還不一定是其所負責的區域居主導權(例如烏克蘭議題就出現中東特使Steve Witkoff主導,原烏克蘭特使Keith Kellogg被晾一邊的情形)
此外,因為川普本人至今都沒提到印太戰略,他說的都是各國與美國的雙邊關係,對盟友與敵人一視同仁,以關稅與貿易是否對等來看待問題。這個圖像就會與一般所預期的整體印太戰略相距甚遠。這是我們在看川普政府時,要能區分川普與川普政府官員的發言,以發覺其間有無差異。這個區分非常重要。
川普外交作為:個人主義與少數決策,專業幕僚缺乏與聞
有不少人說川普有所謂的大戰略,其壓迫烏克蘭談和就是為了要將美國軍力到東亞,同時修復與俄羅斯關係,以逆反季辛吉三角的戰略操作針對中國。但實際上要逼迫俄羅斯與烏克蘭議和,以俄羅斯在敘利亞情勢的窘境,合理的戰略應該是增加對烏克蘭援助對俄羅斯加大打擊,以此逼迫俄羅斯議和,即所謂的escalate to deescalate的一般性操作。
當俄羅斯在種種附加條件下被迫議和,中國要取得俄羅斯的協助將會變得很困難,屆時美國在印太區域要對付的只有中國,而不是俄羅斯、北韓與伊朗持續提供支援。但川普卻一反此舉,直接壓迫烏克蘭,不僅要承認丟失的土地,還直接否定烏克蘭可以加入北約(拜登政府只說暫時凍結),也不願觸及安全保障議題。
雖然美國期待歐洲肩負起烏克蘭安全的責任,可是川普實際上可以透過逐步退出烏克蘭的方式,讓歐洲逐步加大其對烏克蘭的支援,但川普不做此想,又主張說俄羅斯一定不可能接受這些條件而議和,因此直接要烏克蘭吞下去,而且對未來沒有任何前景。
這個操作與2023年一月中國提出的烏克蘭議和方案幾乎沒有差別。會有這樣的處理,更像是川普急於從烏克蘭戰爭脫身,因此直接押著烏克蘭接受這個和平方案。這個操作已經直接導致美歐關係出現重大變化,因為對歐洲來說,要烏克蘭吞下議和不僅違反後冷戰時代不改變疆界的默契,川普主張讓歐洲自己管歐洲安全,也讓歐洲國家懷疑北約共同安全的承諾是否會被美國遵守。當北約的可信度都出現問題時,其對國際秩序的影響將十分深遠。
有趣的是,川普的這個烏克蘭議題操作,與聞者不是國務院,不是國安會,更不是既定的烏克蘭議題特使Keith Kellogg,而是在剛好以中東特使出現在沙烏地阿拉伯的Steve Witkoff。國務院是在聽聞這件事後急著趕上。這說明川普政府現在的外交決策狀況,個人主義(以川普個人的喜好為依歸),少數決策(據說當時在場者是川普以及Steve Witkoff,沒有其他人),幕僚缺乏與聞(國務院與國安會是在事後忙著追趕,要生出一個處理方案)。
基本上川普將內閣閣員當成下屬,而他是老闆。他的發言是要搶占輿論高地與主導趨勢流向,至於政策是否可行以及要如何處理就不是他關心的,反正這些是其下內閣要幫忙解決。這種操作方式,在安倍時代與川普有交手經驗的日本高官們私下有個很傳神的描述,「川普不是領導者,而是個老闆」。
DOGE大砍政府與相關政策社群,華府政策環境出現極大改變
除了少數決策以外,華府的政策環境現在也出現巨大變化。川普對於深層政府的痛恨變成對任何聯邦職業官僚的不屑,億萬富豪馬斯克主導的政府效率部,雖然這根本不是個聯邦部門,但卻在川普的授權下擁有幾乎無上權力,在一個半月內有二十二萬聯邦官員被炒魷魚,光是二月就有六萬兩千人被要求捲鋪蓋走路。而這還不包括接受聯邦委託計畫的研究機構,因此非官員的聯邦雇員也還要另計。
與外交及國安有關,影響最大的是FFRDC(Federally Funded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 Centers,聯邦撥款研究與發展中心),幾乎大部分的經費都被裁撤,這包括國人熟知的蘭德公司(RAND),海軍分析中心(CNA),防衛研究中心(IDA),迷特公司(MITRE)。也包括大幅仰賴聯邦政府委託案的其他機構如美國和平中心(USIP)及其他等(族繁不及備載)。一位華府智庫的負責人告訴我,現在被解雇的聯邦官員與雇員開始在賣房子,因為要到其他地方找工作,華府房價據說下跌兩成(媒體說一成多)。而這些「聯邦撥款研究與發展中心」的相關單位,已有不少人說可能會面臨關門大吉,或起碼大砍人力,使得他們的研究能量會大幅下跌。
相對於聯邦撥款研發單位的萎縮,一些不仰賴聯邦政府研究計畫的智庫,例如傳統基金會、美國企業研究所等,就相對比較穩定,而且有不少人提出申請求職。這也讓華府智庫在經費來源受到限制下,可能會更願意對外國的資助計畫採更開放態度。而川普色彩鮮明的智庫,如美國第一政策研究所(AFPI),還大幅擴編(一次要十六個研究員),不僅在白宮對面準備要成立新辦公室,其在維吉尼亞的辦公室也要保留。
過去聯邦撥款研發單位的計畫,多少可以讓大家知道聯邦政府重視什麼,可以猜出一些政策重點。但當這些單位被大幅縮編甚至被裁撤後,對聯邦政府的政策感受就會變得更間接。因為華府政策環境的變化是台灣很少人在關注的部分,而馬斯克對聯邦政府的復仇,其影響可能會有很大的後座力。這是我們在預期川普政府時特別要列入考量的。
民主黨欲振乏力,川普掌握國會,川家天下幾乎勢無可擋
談到川普的政策,特別對台灣而言,國會兩黨的堅強支持一向是在台美關係上台灣可以仰賴的關鍵靠山。但華府現在呈現川普大殺四方,國會無力應對的趨勢。
首先是民主黨至今還在爭論自己應該是什麼(identity),因為這次的全面性敗選對民主黨的衝擊太大,無法以太晚臨陣換將來解釋。基本上就是無法理解川普受歡迎的程度。這也讓民主黨國會對川普的反應往往令出多門,無法確認自己該做什麼(對川普國會演說的反應就是一例)。特別是此次眾議院共和黨的領先幅度從過去的九席下降為五席。只是這個結果並未變成民主黨據以反攻的起始點。
而在參院選舉共和黨領先民主黨六席,本身是過半加三席,這使得川普對於他不喜歡的共和黨參議員擺出攻擊態勢,因為即使掉個一兩席,共和黨還是有穩固多數。著眼於2026期中選舉,川普團隊也在布局,透過打擊川普不喜歡的共和黨參議員,務使親川人士可以在共和黨參議員初選獲勝,以避免期中選舉後出現跛鴨情形。
結果就是川普全面掌握華府,欲振乏力的民主黨更讓被炒魷魚的聯邦官員與雇員無處發洩怒氣,在訴求無門下,大家多只好在川皇一統天下的威力下各自找尋機會求生。現在美國國會對川普的制衡基本上是不存在的。這個現象已經讓歐洲不少國家感到疑惑,畢竟不少共和黨參議員在之前是絕對挺烏克蘭者(例如Lindsay Graham),怎麼在川普上來後馬上立場就出現變化。
華府現在信號與噪音並陳,想幫川普解釋政策都會陷入自我矛盾
現在去華府的人都會有感覺,如果你想知道川普政府的政策,現在在華府聽到的多是噪音而不是訊號。一方面是因為冰女(Susie Wiles)對川普的提名者下達噤口令,要求在聽證通過前不可以對外發言。二方面也是目前華府的工作層級資深官員也都還沒有被任命甚至聽證通過,而川普又下達副助卿以上的位子都不能有職業官僚,必須都是政治任命,前朝的助卿官員又基本上被請出政府,沒有所謂的retainer。這使得各國去華府想了解具體政策者都無法知道內涵是什麼,更糟糕的是,此時還一堆自稱與川普有內線的人士四處兜售其與川普的關係以獲利。因此華府的噪音變得十分巨大。
國內不少人想幫川普解釋他的政策,認為川皇高瞻遠矚,一切有其乾坤妙算。但能夠提出解釋的前提是川普政府有清楚的訊號與首尾一致的作為,否則都只變成為了要有首尾一致的解釋,而變成自動腦補與強作解人。只是以目前噪音頻傳,少數決策,其發表的公開主張又不等於之後的政策下,除了知道川普是以內政為中心,要求關稅對等,減少貿易逆差,希望重振美國製造業與促進就業等基本傾向外,在國安與外交政策是很難找到一致邏輯的。強作解人往往只是讓自己陷入自己的主觀期待,而不是根據客觀作為形成對川普政府的理解。
經營與川普政府關係,快捷的政治信號比提出具體政策作為更重要
川普本人喜歡快人快語,透過先出手以掌握輿論主導權與政治發言權。其基本上都是政治性發言,不太關注政策主張的一致性。這也表示川普重視的訊號,不是高度複雜的政策作為,而是表示政治意圖的主張與發言。看看日本石破茂與川普的峰會,提到一兆美金投資,石破茂完全沒提細節與時間,提到投資與購買阿拉斯加天然氣,這個峰會聲明更是缺乏細節,基本上在阿拉斯加的何處都沒提及。川普不僅照單全收,還大讚這是對美國有益的結果。也因為這樣所以美日連關稅問題都沒討論,只在記者提問時有部分回答。
這顯示與川普政府關係的經營,快捷政治訊號的釋出讓川普有個對內可以宣稱勝利的操作,比起經過數月提出複雜但具備實踐意涵的政策方案,會更為川普個人所喜。因為川普是以老闆心態自居,並以此經營國家,老闆可以在幾分鐘決定方向,之後的細節交給屬下完成。呈現細節給川普不會讓他感受到政策誠意,只會讓他感覺厭煩,懷疑對手有意透過說明細節來遲滯決策。
特別對台灣來說,當認知到現在川普政府的外交與國安決策主導權可能不在國務院與國安會時,如何與川普以經貿為核心的決策內圈建立關係就變得很重要。國務院與國安會的關係還是極為重要,因為政策細節會是這些人在處理,但我們不能居於訊息滯後(behind the curve)。與川普內核發展關係,特別是這些內核多不是台灣過去八年所熟悉的人士,在經營與川普政府的關係時就變得極其重要。
價值主張容易被川普政府理解成拜登語言而全力排斥,應慎選訊號放送
過去八年台灣朗朗上口的「民主供應鏈」、「價值同盟」等等,川普不僅完全不買單,甚至會傾向將這些語言以這是拜登政策而全部予以否定。雖然川普第一任時也強調「信任供應鏈」、「乾淨網路」等,但與拜登政府時代對這些操作所附加的價值語言,如「民主供應鏈」、「價值同盟」等,還是有一定程度的差距。
川普第二任更將第一任時對價值立場背書的官員不予聘用,加上其對拜登政府的仇視,導致對任何拜登政府的主張都要否定的直覺反應下,台灣公開的政策語言,包括對烏克蘭的支持,對價值外交的立場、以及強調台灣是民主供應鏈等說法,可能都要需要微調。
但是對美國的操作畢竟是處理台美關係,不少歐洲、北美與印太民主國家也同受川普作為的衝擊,歐洲國家開始提到除了對中國要去風險化,可能對美國的川普政府也要同樣的去風險化(de-risking)。當然歐洲在國防高度仰賴美國之下,去風險代表什麼作為大家也不清楚,畢竟到現在來說,沒有一個主要歐洲國家採取與美國疏遠的政策,而多是想找出與川普相處的方式。
但這也意味著台灣一方面要找出與川普政府有效的經營方式外,也要利用機會與對川普政府有類似疑慮的民主國家加強聯繫,畢竟在拜登四年建構的台海安全國際化不能就因此蕩然無存,更要盡量避免這些國家與川普的關係惡化而出現近中遠台的發展。
畢竟川普最多就是四年總統(如果國會沒有修憲,大法官也沒有對延任提案否決),而這四年更是習近平進入二十一大的第四任其時刻,穩固台美關係以及與其他民主夥伴的支持對台灣安全至關重要。我們不僅因川普而要慎選訊號放送,但也不能為了要適應川普而把我們與其他民主夥伴的關係一併放棄。
作者為讀錯書,入錯行,生錯時代的政治邊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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