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毛地帶》談終戰八十年

陳力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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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鶴引揚紀念館內的展示間,復原西伯利亞戰俘營當中的日軍戰俘寢室。作者攝

壹歧正的怒吼

「你怎能夠瞭解在極北地區的流放地,被蓋上囚犯號碼,在地下數十公尺的黑暗礦坑中內,拿著鶴嘴鋤,十一年間被迫進行重度勞動的人的痛苦嗎?」

──壹歧正

《不毛地帶》是日本名小說家山崎豐子的代表作之一,山崎擅於透過小說描寫日本社會,《不毛地帶》也是一部描繪日本人在西伯利亞拘留經驗的小說,曾兩次改編成連續劇,分由每日放送與富士電視臺播放。

如果要我選出心中的《不毛地帶》名場面,那麼前述壹歧正所說的這番話,可說是整部劇中最精彩之處。壹歧正是《不毛地帶》的主角,從西伯利亞回來之後,就進入近畿商事工作,隨著時間推移,他在公司逐漸嶄露頭角。從近畿商事參與競爭戰鬥機的採購案以及汽車公司的合資案過程,壹歧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汽車、戰鬥機之後,近畿商事有意投標伊朗薩倫貝斯坦油田,他的下屬兵頭信一良透過各種機會,好不容易找到所謂的「關鍵人物」─福洛基醫師,但是雙方卻必須在莫斯科見面。

對於壹歧而言,這無疑勾起了他內心中最不願提起的過去。因此當兵頭向他報告時,壹歧不僅沒有喜悅之色,還不斷詢問兵頭,真的要去莫斯科嗎?不能在德黑蘭談就好?難道除了這位福洛基醫師之外,沒有任何關鍵人物了嗎?言談之間,可見他試圖透過這樣的方式,來掩飾那段黑暗的過去。

兵頭雖然也是陸軍士官學校畢業,但他不曾被扣留在西伯利亞,他無法理解的是,都已經過了那麼多年,為什麼壹歧卻在這重要的時刻,不願意前往莫斯科。兵頭認為壹歧表面上說為了國家利益,但實際上根本就是投機主義。壹歧斥責兵頭先斬後奏,應該要先跟他報告,而不是自己擅自做決定。兵頭告訴壹歧,如果甚麼事情都要向總公司請示,這種日本式的思維,根本就無法在中東做事。

兵頭的幾句話徹底激怒了壹歧,他內心裡最黑暗的部分,被毫不保留地挖出。壹歧對著兵頭大吼:「你怎麼能夠瞭解在極北地區的流放地,被蓋上囚犯號碼,在地下數十公尺的黑暗礦坑中內,拿著鶴嘴鋤,十一年間被迫進行重體力勞動的人的痛苦嗎?」

如此情景,搭配唐澤壽明(飾演壹歧)與竹野內豐(飾演兵頭)的演技與顏值,生動呈現兩人間的衝突。即便《不毛地帶》是我十多年前看的日劇,但時至今日,我仍然不時將這個片段找出來看。

那麼,壹歧在怒吼之後,最終有沒有跟著兵頭前往莫斯科?答案是有,壹歧發怒的當天,在公司沉澱了許久,晚上驅車前往谷川大佐的家中。谷川曾是關東軍的宣傳參謀,同樣具有西伯利亞拘留經驗,谷川回到日本之後,擔任朔風會(西伯利亞戰友會)的會長,他告訴壹歧,既然是為了日本的未來著想,那一定要堅持下去。谷川的話,無疑是壹歧的定心丸。對於西伯利亞拘留者而言,或多或少都曾遭受社會的異樣眼光,像朔風會這樣的戰友會,它既是凝聚記憶的共同體,也具有互助性質,比如定期聚會談談過往,或者是介紹工作、婚姻等,可說是支撐著他們的重要組織。

現在與過去的交織

《不毛地帶》講述的就是壹歧正隨著日本戰敗,被蘇聯軍俘虜到西伯利亞,其中還歷經軍事審判,最後被拘留在西伯利亞十一年,遣返回日本之後,進入商社,接著就是有關商戰的情節,比如說汽車、戰鬥機、石油等,可說是透過壹歧這位小人物,來呈現戰後日本產業經濟發展的歷程。《不毛地帶》壹歧正的原型人物一說是瀨島龍三(1911-2007),但壹歧這個人物應該是綜合幾位人物的經歷,而瀨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瀨島是實業家,也是日本陸軍軍人,曾任參謀,戰後被俘至西伯利亞,直至1956年才返回日本。1958年進入伊藤忠商事任職,瀨島在商界非常成功,日後曾為伊藤忠商事的會長。

我之所以認為上述段落是《不毛地帶》當中的精華,是因為它是壹歧兩個身分(戰俘、商人)的交會。《不毛地帶》的敘事方式,並不完全按照時間順序,而是將壹歧的「戰俘經驗」與「戰後的商戰」作為主軸,兩者螺旋式交錯,既推進劇情,也顯示壹歧的現在與過去。

我認為談西伯利亞拘留的影視作品,可以同時呈現「戰俘經驗」與「戰後的商戰」的部分很棒,如果只是主人歷經了西伯利亞戰俘營的故事,沒有他如何返鄉,如何在戰後的日本生活,這些過去在戰俘營的經歷,如何和他戰後的生活相互交織,這樣就會比較可惜。在這方面,山崎豐子的《不毛地帶》就是翹楚。在《不毛地帶》裡頭,時常有壹歧白天在商場廝殺,晚上則前往谷川大佐家中的橋段,像是近畿商事因為壹歧的情報,準確掌握中東戰爭戰況,在商戰之中取得重要的勝利。當天晚上,壹歧婉拒了大門社長的慰勞邀請,前往谷川家中,眾多朔風會的會員聚集在此:

這裡是曾經一起被拘禁在西伯利亞十一年的戰友和貧困生活奮鬥的地方,和今天黎明前,分析以阿戰爭的戰況,不停的發電傳、打國際電話到海外分公司,隨時判斷瞬息萬變的情勢,跟業務部門合作,進行激烈商戰時活力充沛的生活,屬於完全不同的世界。然而,和這些貧困的朋友在一起時,更能令壹歧感到心靈的平靜。

《不毛地帶》的小說曾改編為電視劇,我是先看電視劇再回頭看小說,基本上電視劇就是小說的「濃縮版」。雖然《不毛地帶》的集數僅19集,但卻能將原著當中的商戰場面,透過戲劇的方式,讓觀眾感受到其中的氛圍,比如說劇中的鬥爭、各角色之間的心理刻畫,可說是非常精彩。若與近年來動輒7、80集的同質性戲劇相較,絲毫不遜色。

近年日本不乏西伯利亞拘留相關的文學作品,比如說《來自雪國的遺書》,不過主角山本幡男未能活著回到日本,他的遺書透過同袍以口頭告知的方式,先後傳到家中,相較於《不毛地帶》,《來自雪國的遺書》比較著重在山本在戰俘營的生活,以及他死後,遺書如何透過同袍傳給家人。《來自雪國的遺書》亦改編為電影,曾在臺灣上映。

舞鶴引揚紀念館外,由西伯利亞戰友會「杏樹あかしあ会」認養的樹木,作者攝

終戰八十年與《不毛地帶》

終戰八十年重讀《不毛地帶》,看到的不只是壹歧在西伯利亞的痛苦遭遇,還有戰後日本的經濟發展歷程。從汽車工業的發展、戰鬥機的引進到石油資源的爭奪,這些商戰情節與壹歧的西伯利亞記憶相互交織。

壹歧正的故事體現了戰後日本人的集體經驗——背負著戰爭創傷,卻在新時代中重建生活,參與國家的經濟復興。《不毛地帶》透過小說的形式,以壹歧正的人生軌跡,為我們呈現了一段深刻的歷史記憶。如今,距離二戰結束已八十年,西伯利亞拘留這段歷史逐漸淡出公眾視野,具有相關經驗者也日漸凋零。正因如此,像《不毛地帶》這樣的作品更顯珍貴,它不僅記錄了戰俘的苦難,更呈現了這些經歷如何影響了一個人的命運。

作者為宜蘭市人,出身醫藥世家。成功大學歷史系學士、政治大學臺灣史研究所碩士。專長為日治時期臺灣史,特別是醫療史、人群移動史,現為采松有限公司研究統籌。著有《零下六十八度:二戰後臺灣人的西伯利亞戰俘經驗》(前衛出版)與《慢船向西─日本時代臺灣人醫師在中國》(前衛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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