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前,中國籍配偶「亞亞」因在TikTok平台發表多則宣揚武統的短影音,遭檢舉而被內政部認定為危害國安並廢止居留許可,限期出境。這場風波不僅挑動言論自由與民主防衛的界線,掀開了部分「和中左派」的自失立場,也揭開另一層結構性的困境,當短影音已成中國進行敘事滲透與認知作戰的前線,台灣的批判性傳播政治經濟學如何修正自身論述,而能投入全球反社群霸權、演算法控制與短影音認知作戰的全球傳播新秩序?
就先從馮建三教授在內的75位「學者」的聲明觀之,其批評賴清德政府此舉是壓縮言論自由,然而,其卻未見對於防衛性民主該如何劃清言論自由的界線給予政策建言,同時,也對中配亞亞言論的統戰模式,乃至於背後的認知作戰結構避而不談。
吾人詫異,身為傳播學者,馮建三、郭力昕等人,卻也遲遲未能以其慣用的政治經濟學思維,來論述與剖析台灣如何應對新型態的社群傳播問題,乃至於短影音文化下東方帝國主義的文化統戰攻勢。
然而,若學者的言論自由不談防衛性民主的言論自由界線,也不談更根本的台灣自我文化傳播權與傳播經濟結構的自我保障,如何能談更高位的保障言論自由?反而是,整篇聲明乃至於整場記者會,這些所謂的「左派學界」的批判論述,反倒成為中國極權論述的庇護側翼,這不只是立場的錯亂,更是知識政治的崩潰。
從亞亞短影音事件,看台灣社群媒體戰場的現實
亞亞的統戰短影音已非獨立事件,這種看似日常的常民網紅短影音,早已是中國以數位平台實行文化滲透的縮影。這類網紅以「在台灣生活的中國人妻」自居,塑造一種無害、親切、帶有文化差異趣味的角色設定,然後每每也在短短30秒的影音中植入「台灣最終會回歸祖國」、「大陸人民都很善良」、「是民進黨不讓兩岸和平」等語彙。
這種文化統戰的操作,關鍵在於它不是強制灌輸,而是潛移默化,透過傳播理論中的「涵化效應」,讓觀眾在娛樂中逐步吸收政治訊息,甚至產生對中國娛樂文化的情感認同。
若要仔細分析,這位中配亞亞的短影音,不只是言論,而是以視覺符號、音樂、節奏與情緒召喚構成的「微型敘事作戰單位」,目的在於逐步稀釋台灣主體性的集體認同,操控認同與恐懼。
這也正是中國在全球逐步鋪墊的短影音統戰模式,將意識形態「降格」為情緒體驗。透過對日常語言、生活瑣事、跨文化的幽默操弄,統戰訊息不再以國族口號出現,而是穿戴上日常生活的面具。例如「回家吃飯」可以是家的溫馨,也可以是對「祖國懷抱」的象徵性召喚。這類敘事策略在TikTok、Bilibili、YouTube
Shorts上已形成一套成熟的政治包裝技術。
回過頭來說,TikTok、YouTube、Shorts等平台是演算法與注意力資本交織的戰場,這套示警式的論述也早備有識者講到爛。這些工具不僅是內容上架的關鍵,更可以定義什麼內容可以被看見的可見性,並據以塑造你的觀感現實。中國將其作為認知作戰與統戰策略的載體,亞亞只是其中一位KOL而已。
更深層的問題在於平台推播機制與演算法偏好。中國的KOL(關鍵意見領袖)往往能掌握演算法語言中標題設計、話題選取、開場三秒的節奏控制,使其短影音具高度擴散性與病毒式傳播潛力。這讓統戰模式不一定靠內容取勝,更多是因為符合演算法需求而靠演算法擴張。長久下來,即便台灣社會對統戰內容有所警覺,也難敵在資訊洪流中,被統戰內容反覆曝光與情緒麻痺,進而被長期滲透。
當馮建三選擇轉向:批判學派的公共論述方向也成了失語
然而,問題來了。先不說統戰左派論述被中國徹底綁架這件事。曾被視為台灣批判傳播學派的旗手,馮建三教授過去主張媒體公共化、公廣制度的健全化改革,對新聞壟斷與資本宰制提出深刻批判。這些理念在紙媒與電視為主的時代具有重要意義。
然而,在面對社群媒體成為意識形態主流戰場之際,馮老師卻將重心轉向談論美中的地緣政治學,並偏頗的要求台灣「等距外交」而未聞其再深刻談論如何面對新型態文化戰爭的國家責任與「文化治理」。甚至,也未能見其持續論及全球平台霸權的數位爭霸與意識形態壟斷,這套該由政治經濟學解構的,由跨國資本、數據演算法與情緒機制主導的結構。
這也導致了,在亞亞事件中,他過去所引領的批判性傳播學術圈,在TikTok、臉書等社群平台政治經濟學批判上,構成集體沉默。讓聲援亞亞言論自由的聲音被放大,卻對中國統戰論述操控機制視若無睹,這正是「制度轉向的倫理盲點」。
這不意味著傳播學術圈完全沒有討論社群的政治經濟學,而是,這些討論社群政治經濟學的論述,並未上升到「媒體運動的哲學高位」,一如過去媒改社長期持守的公廣政策,那樣的哲學思考。也就是說,自媒體公共化議題以降,批判學派在傳播論述上已長久沒有共同的方向與共識,尤其是面對社群霸權、極權主義的統戰滲透。
短影音社群當道時代,媒體公共化論述已不合時宜?
馮建三長年倡議台灣應仿效 BBC式的公共廣電體系,強調媒體作為民主監督與文化再現的場域,應脫離市場邏輯與政商壟斷。這樣的制度想像,在紙媒與電視仍主導公眾資訊流通的年代,確實具有抵抗媒體資本宰制的重要意義。
然而,今日的傳播生態已轉向以演算法為核心、以平台為基礎的結構。TikTok、YouTube Shorts等平台形成去中心化但高集中控制的數位敘事系統。這些系統不受國家廣電政策管轄,也不遵守公共服務義務,而是以注意力分配與數據獲利為邏輯核心。此一結構下,傳統大結構的廣電體系無論如何優化,都難以有效進入這些論述戰場。
更根本的問題在於,媒體公共化的論述之所以逐漸失效,在於即使公廣擁有預算、製作與播映的主體性;但在演算法邏輯中,必須了解演算法如何再現影像,否則,無法形成有效的作品可見度。當平台以點擊率與互動量為優先排序機制時,公廣內容製作的平衡壓力將比過去更大數倍,但有可能仍在平台生態中「被沉默」。這是一種演算法的暴力邊緣化,已是傳統工具無法觸及之處。
最後,媒體公共化仍預設「國家治理」可作為媒體正義的基礎,在國家文化的基礎建設中確實仍有其必要性,然而,當國家本身也受制於平台主權與跨國資本,這種政策治理的邏輯必然隨著時代要有相應的調整。
馮建三的媒體公共化思想將焦點放在國家文化責任及其重要,卻忽視了如今的時代,資本式的數位平台已然壟斷網路世界的話語流通權,最終導致馮老師的公共廣電思想逐漸脫離現實,而必須另謀出路,或進行應對平台霸權政治經濟學的相應調整。
拒絕沉默:台灣傳政經學派應走入後馮建三時代
馮建三所代表的傳播政治經濟學,在揭露媒體資本宰制、推動媒改運動的歷史中留下不可抹滅的貢獻。但在今日社群平台與短影音構成主流話語場的結構性改變下,若仍只將改革主軸放置於公廣體制與文化政策治理,顯然已與媒體現實脫節,也與新一代批判理論的責任分道揚鑣。亞亞事件讓我們看到,當統戰不再依靠主流媒體,而是寄生在短影音平台的演算法敘事中,原有的批判性傳播理論工具已顯得捉襟見肘。
面對演算法治理、以數據作為驅動的輿論操作機制,以及情緒化的論述模式取代事實報導的新型政治操作模式,後馮建三時代的台灣傳播政治經濟學必須轉向對政治結合社群霸權的批判,提出結構層面的分析框架。
我們需要一門能夠解構演算法如何優先推播某些統戰語言、如何壓制邊緣政治聲音、如何製造虛構共識的傳播政治經濟學。這門新批判理論,應當要重新以分解政治經濟霸權的背後操作與數據主權的知識,來介入國家政策。
這不只是學術轉型的命題,更是民主防衛的理論試煉。馮建三的思想退場不該成為傳播政治經濟學的終章,而應成為一次重建的契機,走入平台霸權的危險現場,捨棄懷舊的媒體公共化論述,改以批判數位極權主義、演算法操控的批判新論述。傳播政治經濟學若要存續,不只是更新議題,更是更新方法、更新位置、更新對抗對象,拒絕沉默,才是對過去最深的致敬。
我們要的不只是說話,而是找回說話的權力
若人們意識到亞亞的短影音背後的統戰思考,那亞亞的短影音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當它滲透人心時,學界卻選擇沈默。當馮建三放下對結構權力的批判,改以與中國口徑一致的統一思想時,我們便失去了一套介入現實的工具。
這不是知識分子的中立選擇,而是放棄自己政治主權的政治行為。如果我們仍相信批判理論的價值,那麼下一步不是守舊,而是革新:我們需要一套能與演算法交手、能揭露敘事操控、能建立民主防衛機制的批判傳播理論。
從馮建三的轉向,我們看到一整代學門的失語。但從亞亞的滲透,我們也明白,語言若不被重建,將被敵人奪走。此刻,我們要的不只是言論自由,而是建構一套真正屬於台灣、能抵抗極權、能想像未來的文化抵抗論述。
作者為《聲量看政治》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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