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公義燦爛燃燒—陳植棋
陳植棋(一九○六 ─一九三一)
台北水返腳(今汐止)人,台北師範學校就讀期間因組織學運遭退學,受繪畫恩師石川欽一郎鼓勵轉赴東京,考取東京美術學校。多次入選台展、帝展,畫風大膽奔放,尤其喜愛使用赤紅色。在日期間與台灣留學生往來密切,對後輩相當照顧,堪稱留學生中的意見領袖,亦積極投入「赤島社」創建,可惜操勞過度,壯志未酬,二十五歲就英年早逝。
美術史作家謝里法在小說《紫色大稻埕》裡面,安排了一個夢。夢中前輩畫家陳植棋告訴做夢的陳清汾,自己很羨慕梵谷活了那麼久。現實生活中,梵谷三十七歲就死了,活得一點也不久。但是要論英年早逝,陳植棋二十五歲就過世,留下不多但出色的幾幅作品,這種比較,是《紫色大稻埕》刻意留下的伏筆。陳植棋曾說過:「如果生命是細而長的話,我寧願短而亮,我嚮往迸發的生命力。」這種「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精神,正是他的人生座右銘。
為公平正義挺身而出
陳植棋是水返腳(今汐止)人,出身地主與仕紳人家。他也很會讀書,因此進入當時日本人專門培養教師的台北師範學校,簡直是「人生勝利組」。不過陳植棋在學時間,因為組織學運遭學校退學,因此沒有從北師畢業。事情是這樣的:學校辦畢業旅行要學生投票,但結果卻不是「票多的贏,票少的輸」,由於票少的一方多是日本內地學生,結果反而變成「票少的贏,票多的輸」。有學生因為抗議被懲處,陳植棋很生氣,便組織學生向學校抗議,結果被退學,理由是「指揮煽動學運」。
陳植棋的老師石川欽一郎聽聞此事,為頗富才氣的陳植棋感到可惜。但石川似乎覺得,反正小池也容不下巨龍,便建議家境不錯的陳植棋乾脆到日本留學。由於北師的退學命令無理,被退學的學生得到在地輿論的支持,像是「台灣文化協會」的蔣渭水就發動了募款,讓被退學的台生可以往中國或者日本留學進修,還在大安醫院辦了送別會,當時出來致答謝詞的學生代表,就是陳植棋。
石川欽一郎和蔣渭水都沒有看走眼,極難考的東京美術學校,陳植棋一考就錄取。那是被稱作「大正民主」,自由、多元與民主這些字眼深深吸引年輕人的時代,相當有主見的「意見王」陳植棋在東京如魚得水,不只跟校內的前後期同學像是陳澄波、廖繼春、顏水龍等等一起投入創作,也活躍於各種在日台灣人的社會運動。他跟廖繼春一起去參加了林獻堂發起的「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也參與了「文運革新會」和「東京台灣青年會」。其中,「文運革新會」因為被日本警察認為是倡議「國家有害、統治無理」的「無政府主義」,立場過於激進,還遭到查禁。可見陳植棋是個全身上下充滿正義感、對政治充滿熱情的熱血青年。
不忘初心燃燒生命
陳植棋並沒有因為參與政治運動,就忘記自己最愛的藝術,他尤其想藉著藝術創作,記錄自己心愛的故鄉台灣。如果要論述台灣美術史,陳植棋絕對是不可錯過的關鍵人物。一九二七年,陳植棋結婚,同年以〈海邊〉入選台展。一九二八年,他更上一層樓,作品〈台灣風景〉入選帝展。一如帝展往例,陳植棋將作品做成明信片,寄送給當初資助他出國的友人,可惜這些明信片大多和這幅作品一樣佚失了,不過陳植棋的家屬尚保留了一張,畫家在明信片上寫了一些自我期許,勉勵自己要傾盡全力、猛烈奮鬥、忍耐痛苦,顯露出那一代台灣少年的志氣。
陳植棋的作品,後來常常被美術史研究拿來作為台灣「地方色」的代表。他自己以〈台灣風景〉入選帝展後,曾經寫文章鼓勵創作者,期待台灣畫家以更能夠表現台灣的濃烈顏色來記錄故鄉風土,以展現台灣意識。陳植棋正如當年出國時對自己的期許,他不斷地畫,不斷創造新的生涯高峰。
一九三○年他完成了東美學業,具有地方色風格的作品〈淡水風景〉再次入選帝展,而另一幅作品〈真人廟〉則成為台展「無鑑查」特選。由於取得畫展「無鑑查」資格,〈真人廟〉偷渡了政治意識,畫中位於大稻埕的此處,正是該年剛搬到附近的蔣渭水「台灣民眾黨」所在地。
帝展之外,陳植棋也積極參與日本各個在野畫會,並在台灣成立了「七星畫會」、「赤島社」,也協助倪蔣懷創設洋畫研究所。他以學長之姿,和老師石川欽一郎一起為台灣畫壇的後輩傳承經驗。比較晚去日本的李石樵、李梅樹等人,當年赴日前後都受過陳植棋的幫助。後來陳植棋在東京因為太累病倒,李石樵和李梅樹還負責探視照顧,在寫給陳植棋夫人潘鶼鶼的信中,他們還強調陳植棋的身體正逐漸康復。遺憾的是,陳植棋病情好轉回台後不久,忽然又因為惡化而辭世。
大正時代思潮的交匯
陳植棋最活躍的二、三○年代,也是日本政治最開放的「大正民主」時代,明治維新之後成長的一代人開始跟上世界思潮的腳步,各種思想透過翻譯和留學生,很快傳入日本。其中最活躍的當然是當時風行知識界,對階級對立有深刻見解的社會主義思想,而代表社會主義的紅旗、赤色,也經常被左派抗爭者使用。
當時的學生對左翼主張頗為著迷,各種社會運動風行,正巧日本政治也從軍人或大老同時掌握行政與立法部門的結構,走向以「政友會」和「憲政會」組閣競爭的政黨政治,對政治言論的管控雖時鬆時緊,但相比於過去軍人組閣的時代,空氣已經自由許多。在這種政治氣氛下,陳植棋聚集台灣畫家們組織「赤島社」時,用了官方介意的「赤」字,雖然整個「赤島社」的運作看來可能與左翼主張無關,但用了敏感的紅色,也難免被官方視為一種挑戰。
比陳植棋大幾屆的陳澄波更不用說,他畢業之後前往上海發展,在以全家福為題的作品〈我的家庭〉當中,陳澄波可是直接把當時所讀的《普羅繪畫論》畫進畫中,而底層、階級、左翼、革命等,都是當時知識分子掛在嘴邊的時髦單字。還有,像是跟陳植棋一起在北師被退學,但晚一年才進入東京美術學校念雕塑的陳在葵,更是被警方逮捕過、登記有案的共產黨分子。不過陳在葵身體不好,很年輕就過世了,沒有留下什麼作品,政治上也沒有什麼發揮,正如好友在雜誌《台灣文藝》上的弔文,說他「來不及開花就凋謝了」。
陳植棋的藍白紅
陳植棋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幅畫是〈夫人像〉,畫作以新婚而感情甚篤的太太潘鶼鶼為模特兒。畫中太太穿著白色的洋裝坐著,背後掛著大大的婚禮紅袍,那是陳植棋最喜愛的紅色,紅袍旁的背景是藍色布簾,這三個顏色剛好是中華民國國旗的顏色。由於私交和理念的緣故,陳植棋在政治上很推崇蔣渭水,蔣渭水對國民黨和中華民國的現代化和革命主張頗為認同,把這三個顏色放在畫中,不知道是不是摻雜了當時畫家的政治理念?還是一種當代望文生義的「腦補」?
但是誠如蔣渭水英年早逝,陳植棋也沒有活過台灣回歸「祖國」的時刻。他們的政治理念就一直停留在死去當時,蔣渭水不會看到親弟蔣渭川被國民黨捕殺,陳植棋也不會看到好友陳澄波死於非命。我們也沒辦法確知,如果經歷這些「後來」的事件,他們的政治立場會不會改變,因為他們都沒有「後來」。
當代有些人會刻意把時空抽離,再用歷史的斷簡殘篇,拼湊出最符合自己當下政治利益的場景,比如說蔣渭水熱愛國民黨就是一例。蔣渭水之所以熱愛國民黨,是因為他沒有像夥伴林獻堂,有機會活到國民黨統治台灣的年代,但比起流亡的林獻堂,搞不好沒有活那麼久,其實是他的幸運。
對陳植棋來說,如果活得久一點,他會更積極地投入政治運動?還是可能因為對政治失望而潛心繪畫?我們其實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在他燦爛而短暫的人生當中,除了繪畫與創作之外,他每天不斷叩問公理與正義的問題。陳植棋成長於一九二○年代的殖民地,已經打開了多元自由的眼界,是個對社會懷抱著高度理想,卻還依然純真的知識分子。他這一生即使如流星般熠熠即逝,卻也為台灣畫壇劃過曾經閃耀的光芒。
李拓梓,曾是資深政治幕僚,現職專欄作家,在藝文機構服務。對政治很敏感、對歷史有興趣,喜愛藝術與文化,熱愛旅遊散策。
近年專注於台灣美術史、日本歷史文化寫作,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以及飲食文學散文集《無事烹小鮮》。
阮光民,台灣漫畫家,以清新幽默的風格描繪台灣本土故事,聚焦家族、親子、人性等情感細節,展現濃厚人文關懷與道地風土人情。
作品屢獲肯定,包括金漫獎「年度漫畫大獎」、日本國際漫畫賞銀獎等。除漫畫創作外,亦參與文學與舞台劇改編,並多次受邀國際交流,如法國安古蘭漫畫節、義大利盧卡漫畫節、德國柏林文學學會駐村等。代表作《東華春理髮廳》、《用九柑仔店》改編成影視作品,深受歡迎。

書名:《曙光來臨之前:15位前輩藝術家的時代散策》
作者:李拓梓
繪者:阮光民
出版社:星月書房
出版時間:202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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