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界變成實境秀：川普與美國影視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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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當美國總統川普、副總統凡斯以及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在白宮記者會當著眾家媒體為了烏俄戰爭和平談判條件爆出口角，不只讓人見到川普政府地緣政治的轉向之大，其團隊超出外交禮儀常軌的舉措更讓人驚訝。更出人意表的是當這個震驚世界的的吵嘴剛結束，川普突然對記者說：「這會是很棒的電視節目」（This is going to be great Television）。

在我看來，這句突兀的川式發言，是了解川普政治崛起與政治行為的重要線索。在川普當選美國總統之前，台灣人對他的認知是地產大亨、成功的生意人，乃至商業談判高手，最後這個印象主要來自川普出版的書《交易的藝術》（The Art of the Deal,1987）以及相關的報導、宣傳（這本書台灣似乎未出版過中譯版，恐怕真正讀過的人也不多）。

然而，爬梳川普的商業生涯會發現，他的事業曾遭破產危機、陷入爭議和法律訴訟，其商業生涯大多數時候是否其實負債大於資產都還是個謎，上次總統卸任後法院都還在調查他是否靠虛報財產來取得銀行貸款。這回他調停烏俄戰，還沒上談判桌就一再對普丁讓步，這樣的談判策略也難稱高明。

台灣人認識川普主要得之於媒體

台灣人之所以知道川普，甚至還有建案以他來命名，主要還是因為川普經常出現在美國媒體上。然而，除了和政商名流往來外，這些新聞不少是牽扯到爭議或醜聞。除了地產業外，川普的事業還包括賭場和選美，更以狂熱粉絲身分涉足美式摔角娛樂。這些活動都更容易讓他登上媒體版面。不過讓川普成為媒體焦點的主要還是他在NBC電視台主持的實境秀《誰是接班人》（The Apprentice）。這個節目不只營造他成功商人的形象，更讓「你被開除了！」這句口號膾炙人口。

美國影視媒體不只造就川普的全國知名度，更塑造了他經營／談判高手的形象，成為他跨上政治舞台且取得選舉勝利的重要資本。2016年川普第一次競選總統，雖然在共和黨初選一路過關斬將，但民調仍落後民主黨候選人希拉蕊。對許多美國人而言，仍難以想像川普這號政治素人兼爭議人物會當選總統。

我有位美國朋友在大選前有次和鄰居閒聊，言語中批評了川普，想不到這位向來和善的老太太竟被激怒，極力反駁說川普不是這樣的人！朋友除了意外鄰居居然會支持川普，更訝異對方為川普辯護時，表現出一副她認識川普的樣子。其實這位老太太在真實生活中根本從未見過川普本人，她的熟悉感完全是基於長期在電視上看到川普的節目。這件事讓我朋友首度意識到川普真有可能會當選！ 事後結果也見證了電視媒體的政治威力。

福音派支持川普的考量何在

一位英國友人則注意到美國基督教福音派對川普的支持，儘管川普兩度離婚、捲入性騷指控，他眾所皆知的私生活其實和福音派標舉的家庭價值相去甚遠。那為何福音派還是力挺？除了川普反墮胎（後來也因選票考量軟化）和反同的立場外，友人懷疑川普的紐約皇后區口音外加行事風格，讓他看來頗像電視上的黑道老大，如知名美國影集《黑道家族》（The Sopranos）的東尼．索波諾（Tony Sopranos）。

螢幕上這類老大雖然幹的是非法勾當且心狠手辣，家庭生活中卻盡心照顧家人，是體現某種家庭價值的愛家好男人。將這種影劇形象投射到川普身上，有助於福音派在心理上正當化對川普的支持。

媒體資歷不只是川普政治事業的一大助力，也造就了川普的從政風格。川普應對媒體很有一套，不論是尖酸又吸睛的攻擊言詞、爭議時轉移焦點的談話方式，乃至真假參雜甚至大話不打草稿的講話方式，都讓對手與反對者難以招架。這種能力和他長年的媒體經驗很有關係。

媒體主持風格塑造了川普的執政方式

尤有甚者，川普的媒體人設更形塑了他的執政方式。2016年大選，歐巴馬政府的聯邦調查局局長柯米（James Comey）對希拉蕊電郵門事件的調查，尤其是第一次調查結束後，在大選中又重起第二次調查，在這場極為緊繃的選舉，廣被認為是希拉蕊選情逆轉的因素之一。柯米甚至被懷疑暗助川普。

川普上台後，柯米留任但很快就和川普鬧翻。柯米下台後出版的回憶錄指控川普要求他對川普個人（而非國家）效忠，此種對屬下的要求與互動方式，有如後轉為汙點證人的紐約黑手黨成員、「薩米公牛」（Salvatore “Sammy the Bull” Gravano），在作證時所描述的入幫儀式。前美國駐巴拿馬大使費利（John Feeley）則批評川普霸凌拉丁美洲國家的作為宛若東尼．索波諾的作風。

川普再度上台後迅速發布許多總統諭令（executive orders，法學界有朋友對台灣媒體經常將此翻譯為「行政命令」十分不滿，認為嚴重誤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企圖激進改造美國政府，乃至社會和文化，但也引發是否有違法之虞的爭論。川普的回應則是發文宣稱「救國不違法」（“He who saves his Country does not violate any law”）。民選總統講出這句話據說是拿破崙的名言，自然引起議論與批評。

所謂「拿破崙說」亦出自影像媒體

然而，拿破崙是否真有說過這句話，其實十分可疑。有記者指出這句話最早見諸巴爾札克1833年出版的書《拿破崙的格言與思想》（Maximes et pensées de Napoléon）。只是川普似乎不像是會讀巴爾札克的人。另有評論者指出，美國明星洛．史泰格（Rod Steiger）飾演的拿破崙在1970年的影片《滑鐵盧》中毀憲稱帝的場面中說了這句話。現在聽過這部片子或知道洛．史泰格這位好萊塢大明星的人可能不多，不過川普是78歲的人了，看過這部片子而有印象倒是頗有可能。

在白宮記者會的驚天一吵後，更多評論和官員透露的訊息都強調，川普最討厭有人公開和他唱反調。這再度證實許多媒體評論者長久以來的觀察，那就是川普極度在意要在媒體前表現出能力高強唯我獨尊的樣子。川普對屬下與盟友最根本的要求，就是要拿出對老大的忠誠和尊敬，最好還得不時推崇老大最威、最猛、最夠力。這是他一貫的媒體人設，也構成他的人格特質。

不論是英國首相的訪問，台積電的投資記者會，或是迄今為止台灣對川普政府的外交，之所以能平平順順相對成功，前提都是得營造出川普算無遺策、順利成功的樣子。相較之下，像加拿大總理杜魯道或澤倫斯基那樣公開質疑、辯解或反駁，就會迎來加倍奉還的惡言相向和威脅。要和川普打交道，他這種將表演與政治、電視與現實混為一談的人格特質，會是互動策略的首要考量。

作者為學術思想雜工。學生時代就熱愛看電影，如今仍保持每週進電影院的好習慣。業餘興趣雜亂無章，偶爾從事電影與文化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