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色 歐洲革命
維也納是音樂之都—只要音樂不太大聲的話。維也納人對於晚間的寧靜自有執著,這點長久以來一直受慣例與法律約束,他們對於報警檢舉違規絕不遲疑。世代以來,每每外國人正在派對裡渾然忘我時,門外響起的一陣猛烈敲門聲都會嚇他們一跳。維也納警察態度有禮卻強硬,有時還會把人帶走。一九四七年春天的一個夜晚,威廉和羅曼都認識的烏克蘭難民瓦西里.卡喬洛夫斯基(Vasyl Kachorovsky)因擾亂治安而被捕。這位年輕人通夜未眠,歌舞著慶祝生日—但這會是他的最後一次。卡喬洛夫斯基是間諜,是效力於法國軍情部門的民族主義者。他代表著典型的烏克蘭人故事。
一九三九年,他寸步未移便赫然發覺自己已處於蘇聯領土。柏林與莫斯科於一九三九年八月簽訂互不侵犯條約,其中一條密約便允許蘇聯占去一半波蘭,包含舊哈布斯堡的加利西亞東半部、利維夫市,還有五百萬名烏克蘭人。在這片土地併入蘇屬烏克蘭後,烏克蘭民族主義者便往西逃。要是他們繼續待在史
達林的掌控之中,就是在冒著長年流亡西伯利亞與哈薩克的風險。
卡喬洛夫斯基在一九四○年抵達維也納,並於德國軍情部找到一份無線電操作員的差事。至那時,奧地利當然早就被希特勒的德國給併吞。已擊敗波蘭與法國的德國也成了歐洲霸主,於是希特勒開始打東方的主意,計劃要入侵蘇聯。他相信自己勝券在握,此役注定會是德國在歐洲的最終戰。待德國於一九四一年六月大舉侵蘇之時,卡喬洛夫斯基的烏克蘭母語也將能於德國部隊進入蘇聯時派上用場。
結果德國既沒有復甦烏克蘭也未能擊敗紅軍,粉碎了卡喬洛夫斯基等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的希望。一九四三至一九四四年蘇軍推進,讓烏克蘭更是陷入兩難。隨著蘇軍於東線擊敗德國,蘇聯也重新吞併整個蘇屬烏克蘭,包含德國曾以條約授予他們的土地。卡喬洛夫斯基的家鄉東加利西亞再度成為蘇屬烏克蘭的西半部。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德國投降之後,卡喬洛夫斯基等烏克蘭人也無法回家了。在蘇聯眼中,這些人的罪孽比以往更加深重—他們不只是民族主義者,更是德國共犯。蘇聯勢必會審訊及處決他們。
威廉在戰爭期間瞭解到,這些男男女女的唯一希望就是換邊站,改為尋求西方盟友的支援。當然,與德國合作的紀錄令他們難以博得美國人、法國人和英國人的同情。但隨著共產主義於一九四六年席捲東歐,西方強權也意識到他們得更加瞭解蘇聯,於是他們開始招攬卡喬洛夫斯基這類烏克蘭人(有時也有威廉相助)。卡喬洛夫斯基就如先前的莉妲,他先是認識羅曼,羅曼將他介紹給威廉,威廉接著再協助他聯絡上法國人。
一九四六年八月,法國人請卡喬洛夫斯基觀察蘇聯軍方在奧地利、匈牙利及羅馬尼亞的舉動。此時共產黨正於後兩個由紅軍占領的國家進行權力鬥爭,且不消多時就占了上風。雖然卡喬洛夫斯基埋怨自己不懂匈牙利語和羅馬尼亞語,但他還是盡全力招募當地線人。一九四六年十二月,法國給了他奧地利證件讓他繼續住在維也納,同時視需要令他前往布達佩斯和布加勒斯特。
至一九四七年初,蘇聯軍方令人聞風喪膽的反情報部門SMERSH緊緊盯上了卡喬洛夫斯基。蘇聯士兵至少曾有一次想在維也納大街上把卡喬洛夫斯基塞進汽車後座,但壯碩的他成功逃脫了。如今在派對之後,奧地利警方把一頭霧水、困倦、大概還醉醺醺的卡喬洛夫斯基交給了蘇聯人。就這樣,維也納警方在偶然之下拘留了一位蘇聯占領當局正急尋的對象。在市裡握有實權的蘇聯人有時會告知奧地利警方他們的通緝對象,並主張有權逮捕及審問他們要找的任何人。無論是動用何種手段,蘇聯通常都會找到想抓的人,現在竟因一次喧鬧的派對和不耐煩的鄰居逮到了卡喬洛夫斯基。
他開口供出名字。卡喬洛夫斯基於維也納南方巴登的蘇聯總部接受訊問,並供出了驚人消息。他說,讓自己接洽到法國情報部門的人,正是威廉.馮.哈布斯堡與其友人羅曼.諾沃薩德。紅王子曾分別於一九一八年的烏克蘭和一九二一年的奧地利與蘇聯為敵,後於一九三五年醜聞纏身,烏克蘭政治生涯似乎盡毀。但他回來了。威廉已對抗蘇聯一年多,但一直沒有暴露身分。現在蘇聯人抓到了第一個自願的證人。卡喬洛夫斯基大概以為只要交出威廉與羅曼就能保住性命,但他想錯了。蘇聯人殺了他。卡喬洛夫斯基是在四國占領維也納期間於維也納街頭永遠蒸發的數千人之一。人們憑空消失,跌入蘇聯權力的深淵,跌入奧地利警方及國家的有限權威不可及之處。
下一個輪到羅曼了。一九四七年六月十四日,蘇軍於維也納的英國區將他綁走。根據奧地利警方紀錄,羅曼是「被不知名的平民綁入私人汽車載走,車牌為W2038」。當局用該車牌追查到一名蘇聯少校—此後奧地利當然查不下去。奧地利有自由選舉與民主政府,但政府對自家領土卻無主權。那名叫作貢恰魯克(Honcharuk)的蘇聯少校於巴登審問羅曼。不出三天羅曼就承認自己與威廉有往來,說出了他們效力於西方情報局。八月十九日,羅曼如此定義自己與威廉的關係:「我們把彼此當作朋友信任。」
沒有信任,兩人就不可能成功密謀。但如今,被第三人出賣的兩名友人將於蘇聯獄中團聚。次日,即一九四七年八月二十日,蘇聯決定要逮捕威廉。他一定已經開始害怕了。先是卡喬洛夫斯基突然消失,朋友羅曼又接著失蹤。威廉在法桑街的公寓裡肯定很孤獨,他完全有理由做最壞的打算。八月有一天,威廉離開了平常處理他的三個小生意的辦公室,告訴同事自己要出門吃午餐。看來他接著便朝最近的火車南站走去,卻沒搭上火車。奧地利警方的報告同樣寫道:「一九四七年八月二十六日下午兩點鐘,在火車南站閘門處,有名外表符合威廉.哈布斯堡描述的男子遭三名以一位少校為首、且穿戴紅袖章的蘇聯士兵逮捕到蘇聯指揮所。」
接下來四個月,貢恰魯克少校都在巴登訊問威廉。依照蘇聯的標準,威廉受到的待遇已經算好了。別的囚犯得共用碗盤,但威廉有自己的餐具,甚至還有專屬毛毯。但他仍是面容憔悴。患有肺結核及心臟問題的威廉須定期就醫,現在卻被蘇聯剝奪了應有的照料。在威廉被抓獲的四個月後,他與羅曼等囚犯於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九日一起搭上飛機,大家都注意到了他稀疏的頭髮、充滿恐懼的眼神,還有顫抖的聲音。飛機於維也納附近的阿斯本(Aspern)小型機場起飛後,威廉曾問一名德國囚犯第三次世界大戰是不是要開打了。
在那樣的時空背景下,這個問題一點也不奇怪。一九四七年,沒有人知道冷戰在未來不會升溫。美國已透過馬歇爾計畫為歐洲國家提供大量援助,但蘇聯也下令其東歐附庸不得接受。美國總統哈利.杜魯門(Harry Truman)曾宣布美國將採一切必要手段阻止共產主義蔓延至希臘。史達林忌憚美國及英國會設法插手巴爾幹。好幾千名武裝分子仍在波蘭、西烏克蘭及波羅的海抵抗共產主義。許多人知道他們需要外援,因此也夢想著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盼望英美侵略
蘇聯。數百萬歐洲人好不容易熬過了希特勒帝國,卻又落入史達林之手。他們難以接受英美竟會棄己於極權統治下而不顧。
至飛機降落利維夫前,威廉已不再思考未來,而是開始回顧過往。當晚,在現
已屬於蘇屬烏克蘭的城市,威廉夢見第一次世界大戰,在睡夢中說著自己的少年事蹟,讓獄友們無法入眠。這趟蘇聯的囚禁之旅竟讓他重溫了年輕時的冒險。一行人離開維也納時使用的阿斯本機場是以卡爾大公—威廉最勇武的祖先—打過最偉大的勝仗而命名。至於巴登—威廉從一九四七年八至十二月接受蘇聯審訊處—在一戰時則曾是哈布斯堡軍方的總部。或許,在審訊期間惡化的病況也讓他回憶起自己在三十年前於巴登接受過治療。現在一行人抵達利維夫了,威廉訓練的士兵就是於一九一八年在此帶頭烏克蘭起義。次日他們要繼續飛往基輔,那是威廉在一九一八年協助建國的烏克蘭民族共和國首都,也是他當年夏季在草原冒險時想像中的烏克蘭王座所在處。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威廉與羅曼從利維夫飛往基輔,兩人在機上共用一條毯子,以烏克蘭語低聲交談。這是威廉首次造訪烏克蘭首都,兩人肯定也知道那會是他的最後一次。他們的命運在此時大概便已注定,他倆只能盼著不要再有太多人受到牽連。兩人於國家安全部(Ministry of State Security)總部接受訊問。而總部所在的弗拉多米爾斯卡大街(Volodomyrska)大概是基輔最美麗的街道,橫亙這座城市的高地。這正是最適合造皇宮—或監獄—之處。曾幾何時,大概在三十年前,布爾什維克及哈布斯堡家族都曾夢想要掌控這片高地。一九一八年,威廉在大草原上紮營,靜候時機前進基輔。現在紅王子終來到夢想之城,卻沒有頭戴王冠,而是被蒙住雙眼;沒有被拱上王座,卻是被領進地窖。與烏克蘭弟兄(他們都知曉他在一九一八年的冒險經歷)一起淪為階下囚的他並不隱瞞自己年少時想稱王的夢想。一九四八年一月至四月,第二輪審訊於弗拉多米爾斯卡大街展開,那是他最後一次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而故事似乎也結束於此刻。
一九四八年五月二十九日,蘇聯法庭判定威廉有罪—因他在一九一八年企圖成為烏克蘭國王,因他在一九二一年領導自由哥薩克,因他在戰爭期間和戰後效力於英法情報部門。蘇聯法律可溯及既往且具有治外法權:可溯及幾十年前蘇聯尚未成立之時,亦能向外擴及莫斯科從未行使過主權的領土。除去種種羞辱之外,威廉在二戰期間的對德間諜活動也被視作危害蘇聯的罪行。其他數千名東歐人也有相同遭遇。蘇聯法官將所有非共產抵抗運動一概認定為德國共犯。從意識形態的角度來解讀,這點或可用馬克思主義的概念來合理化。馬克思主義認為納粹只是法西斯的最高形式,而法西斯主義是資本主義的自然產物;因此,任何為非共產體系而戰者在客觀上全都是納粹的盟友。
蘇聯的司法體系有更務實的動機。曾抵抗德國人者—懷有民族榮譽感及甘冒風險的人;對臂章、長統軍靴和傲慢怒容無所畏懼的男男女女;對政宣布條及勝利遊行不為所動的成熟靈魂—這種人也有可能抵抗蘇聯。當然,這些人不可能全如艾伯赫特和愛麗絲一樣高潔,亦不可能全如羅曼一樣迷人或如威廉一樣狂放。但凡是先前沒有乖乖接受德國統治的歐洲人一概都是蘇聯的威脅,所以除之為上策。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二日,蘇聯官員下令將威廉轉調至西烏克蘭的一處監獄,他將於該處服刑二十五年。
六天之後的一九四八年八月十八日,在淪為蘇聯階下囚的三百五十七天之後,威廉死於肺結核。那天是第一個提拔威廉的人—法蘭茲.約瑟夫皇帝的生日,距法蘭茲.約瑟夫皇帝於一八四八年「民族之春」期間掌權也已過去了一百年。威廉的肺在哈布斯堡亞得里亞的純淨海濱吸入了第一口氣,並於基輔的蘇聯監獄醫院裡嚥下最後一口。曾於一九○八年宮廷歌劇院裡見證法蘭茲.約瑟夫盛世的那雙藍眼睛在閉上之前,所見只餘生鏽床架與開裂的混凝土牆。
我們並不清楚蘇聯是否有意取走威廉的命。畢竟他們大可以直接判他死刑。但另一方面,他們在審訊期間本也能治療他的肺結核和心臟病,而非眼睜睜看他病重。這類死法是蘇聯體系的招牌。史達林手下的警察光是直接受命就殺害了大約一百萬人,還有數不盡的受害者在古拉格(Gulag)勞改營死於過勞,或在監獄中受虐致死。威廉就算撐過審訊,也很快就會喪生獄中。
蘇聯的政策殺人如麻又虛假。威廉過世之後,蘇聯人還否認此事。他們將判決結果通報奧地利當局,暗示威廉還活著被關在營裡。從蘇聯返回奧地利的人也聲稱見過活生生的威廉,這種謊話在類似情況下相當常見。後來也有同樣不實的報告稱他在一九五○年代死於獄中。奧地利政府也數次去函詢問,但在一九五二年,奧地利當局認定威廉本來就不是奧地利公民。他們推斷,由於他從未放棄繼承哈布斯堡王位的權利,因此他在一九三六年本不該取得公民身分。在威廉死後四年,奧地利與他一刀兩斷。威廉恆久的無國籍狀態讓他享盡半生自由,現在卻徹底將他抹去。他那躁動的靈魂—那躁動靈魂證明了,追求永垂不朽的野心是我們唯一所知的永垂不朽之物—已安息許久。他那曾於歐洲海灘和滑雪場上受人讚賞的優美身軀也已爛去、無名無姓、為人遺忘。他的軀體與靈魂消逝於君主國與現代之間的某處,威廉過盡了豐富離奇的一生,不必由任何時代來定義。
某種烏克蘭夢想似乎也隨著威廉而消亡。一九四○年代末,數萬名男女因實際或涉嫌參與烏克蘭獨立運動而遭蘇聯殺害,威廉就是其中之一。其中有許多人來自於曾是哈布斯堡帝國一部分的東加利西亞。威廉或許比任何人都更能體現烏克蘭與哈布斯堡家族,以及與西方的連繫,還有烏克蘭與歐洲文化及傳統獨有的連結,而這正是烏克蘭之所以不同於俄羅斯之處(或者說許多愛國人士是這樣認為的)。
莫斯科在一九四五年吞併這片西方土地之後,便相當刻意地抹去各地的哈布斯堡歷史。種族大屠殺及族群清洗早已改變民族組成,無法逆轉。一九四一至一九四四年間,德國人謀殺大半猶太人,隨後蘇聯又將波蘭人(及剩餘的猶太人)驅逐到波蘭。蘇聯取締希臘禮天主教會,就此廢掉了哈布斯堡早年創立的機構。希臘禮天主教會不僅代表烏克蘭民族,也代表整個政教分離的西方傳統。回到一九一八年,威廉曾稍稍出力協助都主教令俄羅斯東正教徒皈依希臘禮。但徹底服從蘇聯當局的俄羅斯東正教卻反過來吸收了西烏克蘭的希臘禮天主教徒。其神職人員被送進監獄和西伯利亞。有位希臘禮天主教神職人員在監獄裡與羅曼相遇時,曾給過他一顆蘋果。
一九四七年六月,在羅曼被蘇聯逮捕之時,他已經快要完成自己的音樂學業了。羅曼在審訊中非常執著,仍不斷強調這點。就算在當年十二月他與威廉一同被送往蘇屬烏克蘭之後,羅曼還在渴望能回到維也納,完成學業後成為指揮家。但他卻反被送到北極圈嚴酷的諾里爾斯克(Norilsk),在蘇聯勞改營裡服苦役。服役期間,不知疲倦的羅曼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下仍設法組成了一支「相當不錯的合唱團及管弦樂團」—有名獄友如此回憶道。
而羅曼先前的老師,也就是在納粹時期功成名就的施瓦洛夫斯基,則於戰後在維也納、格拉茲及愛丁堡等遠比北極綿延凍土帶更加宜人的地方指揮樂團。在他持久且成功的生涯中,施瓦洛夫斯基也培育出許多新一代指揮家,其中有些更是當今古典樂壇的佼佼者。羅曼就如二十世紀的無數烏克蘭藝術家,沒在藝術界闖出名堂,卻在政壇留下了印記。從他身後的文書紀錄可知,羅曼從未後悔為威廉和烏克蘭犯險。
就在烏克蘭已由蘇聯吸收、民族獨立的鬥士非死即是被送進古拉格勞改之際,奧地利則首次開始展現出自身的民族主義。十九世紀,烏克蘭民族是因哈布斯堡及俄羅斯帝國邊境土地的爭奪戰而崛起,同理,奧地利民族亦是在冷戰初期的超級強權摩擦中確立自身的地位。
蘇聯動輒便讓民眾從維也納消失,但比之其掌控的整片歐洲地區,這只不過是莫斯科政策的一個小小例子。相同的情形也可見於波蘭、匈牙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與捷克斯洛伐克這些分別於一九四六、一九四七及一九四八年採納共產制的國家,但失蹤人口的規模卻大得多。在德奧這兩處蘇聯與西方強權共同占領的國家,戰時盟國無法就撤軍條件達成共識。至一九四○年代末,莫斯科及華盛頓明顯於全球競逐權力。冷戰正式展開。美蘇全神貫注於德國、朝鮮及核子軍備競賽,幾乎無暇顧及奧地利。而外國部隊至一九五五年(戰爭結束的十年後)才離開奧國。那年各國簽署了國家條約,奧地利恢復主權,同意恪守軍事及政治中立。
奧地利經歷了整整十年被四國占領的屈辱,於是民眾開始寫出自己的民族神話,以強調一九三八至一九四五年受德國統治,以及一九四五至一九五五年由同盟國占領之苦。雖然奧地利在第一段時期屬於德意志帝國,而非為其所害,但他們隱去了這點。二戰期間,同盟國曾同意要恢復奧地利的獨立地位。各國盼著為反德大業博得一些支持,於是將奧地利視為希特勒的「第一個受害」。戰後的奧地利人也愈發贊同這樣的角色。
他們的歷史將於一九五五年重新展開,前提是奧地利人不能為自己的過去負太多責任。就如曾於十九世紀挑戰過哈布斯堡的所有民族,新的奧地利民族也將自身的歷史敘事分為三部分:久遠朦朧的黃金時代、近期受外國壓迫的中間階段,接著就是現在的民族解放。哈布斯堡時期的大眾歷史被簡化為僅僅幾幅圖像:與一九○八年法蘭茲.約瑟夫登基週年慶典上呈給皇帝的夢境場景差不多。
奧地利的自我呈現總是盡可能避開政治,強調文化—尤其是音樂。可是維也納的音樂有時太過輕柔了。自一八九七年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接管宮廷歌劇院起,猶太指揮家和作曲家便一直是維也納文化的中心,但在一九三○年代,他們不是離開了這個國家,便是命喪於大屠殺。為了監看德國人而放下書本和指揮棒的音樂系學生羅曼也是在無奈之下離開。戰後,奧地利遺忘了他、遺忘了讓羅曼失去幸福生活的烏克蘭事業。現在的奧地利不必回憶維也納與烏克蘭曾有的關係。
奧地利離開了烏克蘭,烏克蘭不僅處於維也納以東僅五十英里的鐵幕之後,在知性方面也不屬於奧地利為己所創之新民族身分。哈布斯堡轄下的奧地利從來就不是任何民族:它跳脫民族,是一種對君主及帝國的認同。奧地利要想成為民族,就得放棄高高在上的地位,走入現代歐洲成為眾多民族的一員。
中立的奧地利為自保而靠往西方,避免與東方高風險的瓜葛。在這個服務、金融及形象之重要程度更勝以往的世界,奧地利的經濟表現良好。它夾於東西方之間,先是由強權占領,後又亟欲尋求自處之道,這個國家大概是那時代的完美創作。奧地利既富裕、成功又民主,對自身的近代史則有著矛盾分裂的說
法。
作者為耶魯大學歷史學系講座教授,維也納人文科學研究院終身研究員,美國外交關係協會成員。主要研究領域為東歐現代史,精通十種歐洲語言。
曾獲頒德國漢娜.鄂蘭獎章(最佳政治思想類著作)、德國萊比錫書展大獎、美國藝術暨文學學會獎、愛默生人文獎等殊榮。史奈德本人亦曾獲波蘭最高學術榮譽的科學基金會獎、捷克哈維爾基金會跨學科遠見獎、烏克蘭安東諾維奇獎、荷蘭奧斯威辛倖存者協會獎、美國卡內基基金會獎,以及德國、法國與比利時等多項國際獎項肯定。
文章評論散見全美各大媒體、報章雜誌專欄。出版多本備受各界稱譽的著作,包括總結極權獨裁歷史教訓的暢銷書《暴政》、探討東歐遭遇納粹與蘇聯暴政的經典名著《血色大地》、關懷美國醫療人權議題的《重病的美國》、與歐洲史巨擘東尼.賈德合寫的《想想20世紀》,以及探討自由真義與實踐方式的《論自由》(暫譯,即將由衛城出版)。

書名:《紅王子:一位貴族的秘密人生與流轉中的近代歐洲認同》
作者: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時間:202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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