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水族：從自然崇拜到生態覺醒，重建人與水的神聖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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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徙Travelling Beings

大型灌溉社會的繁榮與勢力橫越大陸和海洋，使印度教和佛教信仰得以傳播到整個東南亞。在西元紀年之初，羅馬帝國、印度和亞洲許多地區之間就已經建立起貿易關係，短短數百年間，位於湄公河下游三角洲的扶南國（Fun Nan）已成為一個重要的商業中心。透過這些貿易路線，起源於印度河谷的蛇形水族流經印度、西藏、尼泊爾，最後進入中國，他們與中國思想結合之後，又繼續流傳到柬埔寨、越南、韓國、緬甸、寮國、泰國、馬來西亞和印尼，一路上遭逢不同的文化脈絡，而且每個文化都為他們之間的互動，帶來了獨特的信仰體系與文化傳統。

印度的蛇形水族帶來的思想，並不一定會取代原住民信仰。這些思想在遇到了地方本位的狩獵採集民族所信仰的「自然宗教」與神靈之後，有時會改扮成更本土化的角色，滲透到有感知力的景觀中，提供雨水和資源，藉此更進一步融入並遵循當地的社會習俗，鞏固生死週期循環的思想。

婆羅洲「部落」族群的信仰……有一部分源自中國的龍和印度的那迦蛇神。這種情況也不無道理，畢竟東南亞──包括婆羅洲在內──與印度和中國之間的緊密關係，已經存在了好幾千年……在〔加拉畢語（Kelabit）的〕詞彙中，用來描述這種生命的是……menegeg，似乎是源自naga一詞……menegeg原本是住在高山或丘陵地底的一條巨蟒，叫做menelen。等到巨蟒長到夠大、夠強壯之後，據說就會幻化成menegeg，然後從地底破土而出，造成山崩，接著他順勢流進河川，再游進深水池內。也有了解內情的人說，menegeg也可能是從鰻魚（delo）發展而來的……最後再變成體型和力氣都更大的lalau，而且像中國龍一樣頭上長角。當下大雨和高水位時，menegeg或lalau會順流而下，甚至游入大海，不過最終還是會回到原來的水池。

在東南亞許多鄉村地區可以發現類似的本土化信仰體系，那裡的蛇形水族經常被形容為祖先，這一點和早期的宗教傳統相互呼應。在越南，有些最古老的文物，例如西元前四○○年至西元二○○年的東山（Dong Son）銅器，上面有蛟龍的雕刻，是一對代表祖先的蛇形生物。當地的宇宙創世故事──包括當代流行的敘事──都提出解釋，說越南人是龍王和「仙女」（神靈）結合後所生下來的後裔。

韓國的龍

從狩獵採集到新石器時代農業的區域性轉變，也遵循熟悉的模式。在韓國的國家民俗博物館舉辦了一場名為「從自然到人類」的展覽，生動地描述了在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人類如何學習耕作，利用自然，而不僅僅是適應周圍的環境」。農業生產增加導致了社會階級的出現、土地和資源的衝突，同時產生了第一個國家──古朝鮮（Gojoseon）。

韓國的農村是根據風和水的概念來組成的，理想的聚落必須是「背山臨水」，也就是前面有河，背後有山。然而，海洋資源仍然非常重要，因此提供這些資源的水神也受到高度重視，例如「海水觀音大佛」（圖65）。

65. 龍，韓國釜山的海東龍宮寺（Haedong Yonggungsa Temple），1376年。

與亞洲其他地區一樣，在韓國，有關實體移動和物質轉變的想法都是以「藏龍」的概念來表達。龍可以隱藏在雲端或水中，也可以化身為魚，然後再變成龍。例如，在釜山附近，由僧侶義湘大師（Uishang）於西元六七八年建造的梵魚寺（Beomeosa Temple），其名稱的原意就是「來自天國的魚」或「涅槃魚的寺廟」。這個典故來自一個故事，講述一條從天國來的魚，乘坐七彩祥雲來到地球，在山頂的井裡嬉戲，讓井水泛出金光。據說這口「金井」永不乾涸，還具有神奇的特性。這一類的故事在這個地區屢見不鮮，故事中這種超自然的魚實際上是一條隱身的龍，寺廟也經常以龍／蛇形水族的圖像裝飾，其中還有一些以魚形「隱身」的龍。

偏遠的農村人口往往保留傳統的世界觀，而透過貿易聯繫起來的城市中心想法則比較變動不定。東南亞菁英階層普遍接受印度的宗教信仰。在西元前三世紀以前的史料紀錄並不完整，但是印度的蛇形水族就已經滲透到整個地區，從寺廟建築中無處不在的摩羯魚和那迦雕刻就可見一斑。韓國寺廟中的摩羯魚經常畫成手持蓮花，而他們的蛇形外表則「結合了中國傳統外觀與隨著佛教從印度傳入的那迦之佛教意義與特徵」。作家許筠（Heo Gyun，一五六九－一六一八）認為，在韓國寺廟的基本圖像中，「無數的龍鱗暗喻著無限，據說龍的力量深不可測……據信他有控制天氣的能力，能形成雲、霧或露水，也可以啟動或結束降雨。」

日本的人蛇關係

在日本，諸如《日本紀》（Nihongi，西元前七九○年）和《古事記》（Kojiki，西元前六八○年）等古代文獻，都將龍描述為經典的蛇形水族：混合了當地動物群的特徵，展現出水的生成能力（圖66）。日本雨神善女龍王（Zennyo Ryūō）的外形要不是龍，要不就是長著蛇尾的人；而掌管生育和農業且會變身的稻荷神（Inari），則被描繪成龍、蛇和狐狸。

66.葛飾北齋（Katsushika Hokusai），東町祭花車天花板的龍圖，1844年。

在彌生時期（約西元前三○○年至西元三○○年）傳入日本的印度中國佛教蛇形水族，也遇見了神道教早期形式的神靈，其中非人類的「神」，住於山峰、河谷、岩石和樹木裡，展現出自然的力量和氏族祖先的精神。後來因為宗教融合，這些神被佛教的宇宙觀吸納，也日益人格化。因此，現代日語在講到龍的時候，會使用古代日語詞彙tatsu來指龍，也會使用來自中文的漢字「竜」（ryū）和梵文的詞彙「那迦」。

隨著灌溉農業的發展生根茁壯，稻米成為東南亞的主要糧食作物，而關於蛇形水族的敘事轉變，也暗示著人蛇關係從安撫到宰制的變化。在日本的一個故事中，仁德天皇（Emperor Nintoku）意識到人類手段的傲慢，於是以活人為祭品，供奉給一種具有強大力量的河中生物「蛟」（Mizuchi），安撫他對河流工程的不滿。日本最古老的一個傳說則隱含一種更強勢的人蛇關係，這個故事講述了人類試圖控制斐伊川（Hii-kawa River），至今仍在戲劇表演中廣為流傳。在這個故事中，八歧大蛇（Yamata no Orochi）──一條有八頭八尾的巨蛇──遭到人類的「造物主之子」須佐之男（Susano）屠殺。而在其他故事中，海蛇熊鰐（kuma-wani）則是被招降，為仲哀天皇（Emperor Chūai）與神功皇后（Empress Jingū）的船隊領航。還有一些蛇形水族，例如豐玉姬（Toyotama-hime，「夜光珍珠公主」）和事代主神（Kotoshiro-nushi-no-kami）──一條長達八噚（將近十五公尺）的海蛇──被尊為日本第一代天皇的祖先，不但強調他們的祖先角色，也將他們的權力轉移給神化的人類統治者（圖67）。這些變化為後續更趨工具性利用非人類領域的轉變奠定了基礎，並且在二十世紀中葉的快速工業化時期達到巔峰。

67. 歌川國芳（Utagawa Kuniyoshi），《龍宮玉取姬之圖》，1853年，三聯木刻版畫、紙本彩墨。

25 中國統治者的權威，與龍治水的力量相提並論

來自印度的蛇形生物也與中國古代水神相逢並互相結合。「龍」字出現在商朝（約西元前一五五六－一○四六年）占卜用之龜甲和獸骨上所刻的甲骨文中，早期的陶器和玉器也曾出現有魚鱗和鷹爪的龍。愛德華．謝弗指出，在青銅時代，中國的女性「薩滿」或「水女」主持了與生育有關的儀式，其中包括向祖靈祈求為乾旱農田帶來雨水的儀式，顯示在宗教權威上有某種程度的兩性平權。

中國的龍

在最早出現於西元前一○○○年左右的占卜書《易經》中，也可以看到對中國早期蛇形水族的描述。《易經》形容龍是「一種類似蛇的水生動物，冬眠於池，春季再起……他是雷神，出現在稻田（如雨）或是天空（如暗黃色的雲），就會帶來好收成；換言之，就是他製造雨水，滋潤大地。」

西元一世紀的哲學家王充寫道：「龍之所居，常在水澤之中，不在木中屋間……深山大澤，實生龍虵。」後人在注釋中又說：「山致其高，雲雨起焉；水致其深，蛟龍生焉。」王充還說：「龍與雲相招……龍者、雲之類。」其他的古代文本也說：「類固相召，氣同則合……故以龍致雨。」

尚－菲利普．沃格爾發現：「毫無疑問的，中國民間傳說和文學中出現的龍，其特性有一部分源自印度人對那迦的觀念，認為那迦是重要的神靈，具有掌管水的力量。」在西元五至七世紀之間，前往印度朝聖的早期中國佛教徒，如法顯和玄奘等，交替使用「那迦」與「龍」這兩個詞彙，並且經常提到龍具有控制天象的能力。法顯發現蔥嶺山上有龍，能致風雪雨水；而在僧伽施，佛教僧人在寺廟裡供奉著會降下慈悲雨露的龍。另一位前往西域取經的信徒宋雲則描述了佛陀試圖讓一位龍王皈依，因為他的憤怒引發了一場猛烈的暴風雨。

中國學者也密切關注龍的起源和演化（圖68）。何新認為龍代表「活體的雲神」。雲雨雷神合稱為「豐隆」（「豐富而壯麗」），同樣的古字可以同時用來表示「隆」與「龍」。他還提出，現已滅絕的「蛇鱷」（Crocodylus porosus）就是龍的原型。人類學家朱炳祥指出，中國歷史長期以來一直在尋找龍的「真實形象」，但是他認為這是不可能找到的，因為隨著歷史和文化的變遷，這些符號必然會經過定期的重新詮釋和形式上的變化。

68. 岳亭春信（Yashima Gakutei），《中國賢人召龍》，約1825年，木版畫（摺物），紙本彩墨。

講究宇宙創造性能量的和諧

話雖如此，其中還是有一些重要的一致性。中國龍通常出現在波浪和雲朵中，伴隨著「貴重的珍珠」或是月亮，這是典型的「吞噬和反芻」轉喻，代表他們週期性地吞噬和反芻，藉以產生雨水（圖69）。在中國的宇宙觀中，「貴重的珍珠」是重要的象徵，代表女性、月亮、雨水和生育之間的關係。在藝術和文學中，女性代表了自然和水循環中滋潤和接受的原則，讓乾燥的土壤跟能夠孕育生命的陽剛陽光產生反應。與水族一起出現的珍珠在本質上代表月亮和女性，以牡蠣體內胚胎的形式，跟著月經週期盈虧。珍珠的形狀代表了微型月亮，而月亮本身又是代表女性的水和冰在天體的化身，因此「女人的眼淚既是月亮又是珍珠……無論在本體上還是象徵的層次上，都是女性世界與龍的世界之間，還有潮汐漲退之間的重要聯繫」。

69. 皇族之龍，北海公園，北京，1756年，琉璃磚影壁。

除了將蛇形水族的角色與生育力和每年農作物產量相提並論之外，中國的世界觀也特別強調水的水文運動，描述由不同神靈統治的天地元素。道教的宇宙是一個水的世界：在天河（也稱為銀河）的星光下，大地被怒吼的海洋包圍，天體則依季節分為四象。如前所述，道教傳說中有一條青龍，掌管春天和代表男性原則的陽之生發，而四象中與其相反的另外一象，則是白虎，提供了陰的平衡。這樣的觀點對貫穿整個宇宙的創造性能量進行精密平衡，將秩序轉變成「和諧」的概念，產生了關於吉凶的風水術。風水一詞由「風」（白虎）和「水」（青龍）共同組成，主要是建立水、空氣、能量和精神的有序流動（圖70）。

中國皇帝獲得神聖授權

然而，跟其他地方一樣，在中國，對於什麼才是有序和理想的社會與政治布局，也出現了觀念上的轉變。隨著帝國王朝對不同文化區域施加更大的權威，他們的宇宙創世故事也開始呈現一種更連貫的「中國」（大夏）認同，其中所有的人都成了「天河之子」（銀河之子），有了共同的祖先，也就是在第三章曾經提過的主要蛇形雙生子──伏羲（男性）和女媧（女性）。這種集體化的祖先連結，賦予了皇帝從西元前一三○○年代一直到二十世紀初始終統治中國的權力。

中國皇帝跟埃及法老一樣，都獲得了神聖的授權，可以對其統治地區內難以駕馭的水域施予秩序，加以整頓。第一個主要的帝國王朝（夏朝，約西元前二○七○－一六○○年）就是由水文工程師大禹建立的，據說他將文明帶到了中國；然而，他跟其他古代人物一樣，介於傳奇文化英雄與歷史人物之間。他的主要成就是讓黃河改道，然後將這種對水的控制，擴展到中國的其他河流，從一開始就在政治治理和水道控制之間建立起重要的關係。中國環境史學者大衛．佩茲（David Pietz）更直接闡明了這一點：

傳說大禹在史前時代就開鑿了淮河、黃河和長江的水道。在曾經是一片巨大的沼澤地裡，有了這些新的水道，人們才得以開墾土地，提供了農業條件，維繫中華之邦與帝國的發展。正如傳說所說：「如果沒有大禹，我們早就變成魚了。」

安徽省早在西元前五九八年就興建了水壩，是西元三五六年在長江興建的一系列荊江大堤的前身。大型基礎設施的發展過程──特別是中國的龐大運河網絡──讓人民和水都愈來愈受到皇室權威的宰制。權力集中在父系皇室王朝和更有階級區分的社會布局中，這也反映在蛇形水族在性格和角色上的轉變。到了漢朝（西元前二○六－二二○年），人們開始擔心陰凌駕於陽，於是開始剝奪女性水神的權力：

中國古代的偉大水神是……蛇后與龍母：她們是龍的化身，正因為她們同樣是湖泊、霧靄和雨雲的靈魂……在遠古時期，龍的性別是模糊且多變的，以陰和女性屬性占優勢地位。一直到中世紀文學中，陽和男性屬性才開始慢慢地脫穎而出，不過他們卻從未完全取代古老的陰核心。

愈來愈多的藝術家使用非人類神靈的形象來代表中國皇帝的權力和地位。代表皇室的五爪龍與日常生活中的三爪蛇形水族不同。隨著龍出現好戰和男性化的特徵，他們代表非人類繁殖能力的角色，也逐漸轉化成皇帝帶來財富和繁榮的能力。中國統治者的權威與龍治水的力量相提並論：正如主要的天體龍控制了所有形式的水和生命賴以生存的降雨一樣，據信皇帝也有能力守護他的子民，並保障他們在精神、社會和物質上的福祉。

水利影響中國政治和五行思維

在賦予王朝統治權力的同時，中國密集的運河網絡也需要持續的管理，因此跟水建立起一種實用性的關係，這種關係以「水利」一詞概括，即「利用水的方法」。「水利」一詞最早出現在可以追溯到西元前三世紀或二世紀的《管子》，而且一直沿用至今。差不多在同一時期，政府成立了水利部，此後一直負責水資源管理，履行「國家的首要職責」之一。

中國的大運河建成於五○○年代末至六○○年代初，主要是接送隋朝皇帝楊廣往返於北京與杭州之間，全長近一千八百公里，迄今仍然是世界上最長的運河。運河網絡也擴大了農業貿易，將貢糧運送到首都，並促進了不同地區之間的人員和貨物流動。然而，如此雄心勃勃的水利基礎設施需要動用極度密集的勞力，使人民容易受到工程失敗的影響，甚至用水作為洪水武器。於是帝國王朝又經歷了大家熟悉的模式，也就是一系列的危機與復興，最終整個帝國體系在一八○○年代瓦解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雖然遭遇到這些挫折，這種堅持控制和引導水的努力仍然帶來一些重要的觀念改變。中國的水族很早就表達了人們對水文循環的認知。傳統上，龍透過波浪和雲彩「上升」到天界或從天界「下凡」，或是從「龍泉」湧出，或蜿蜒下山。他們的顏色也反映了不同種類和品質的水。

中國的科學和工程帶來了新的觀念，讓人重新思考水文和水本身。五行理論對所有物質和能量提供了一種系統性的思維，將非人類元素、天氣和季節跟身體器官、健康、知識、情緒、顏色和味道連結起來，因此建構了一個更世俗的哲學世界觀，漸漸遠離超自然生命的宗教信仰。雖然龍在農村仍然保留著重要的水神地位，但是對都市中受過教育的階級來說，科學的出現讓龍淪為民間傳說中的角色。一位在十九世紀末的歐洲傳教士，花了十四年的功夫，想在中國撒下基督教信仰的種子，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他最後說：「世界上沒有哪個宗教的信徒比受過教育的人更不信神。中國人哪！普遍存在的弊病是不信教。所幸，這種毛病在農民中還沒有那麼普遍。」

作者為作家、文化人類學家和英國社會科學院（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院士。長期研究人類與水的關係，相關著作包括《水的意義》 、《水：自然與文化》等，對當代水研究做出非常重要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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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水族：從自然崇拜到生態覺醒，重建人與水的神聖關係》
作者：維若妮卡・史特朗（Veronica Strang）
出版社：果力文化
出版時間：202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