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溪州連署站—大罷免浪潮的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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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25年暮春三月，乍暖還寒，冷風吹襲、陰雨飄落的假日下午，我去溪湖奉天宮，參加罷免彰化縣第三選區立法委員謝衣鳳，公民團體舉辦的「反共保台大團結」聯合大會。

奉天宮前搭起帳篷，擺滿塑膠圓凳，聽眾陸續進來，開場不久，將近坐滿。我戴帽子、穿外套禦寒，坐在聽眾席塑膠圓凳，挺直腰桿，專注聆聽，從開場到散場，整整二個多小時。

數位講者，都是和我子女年歲相仿的中壯輩，痛切陳述立法院目前情勢，國、眾二黨立委看似胡亂，其實是計謀性包藏禍心，刪減、凍結文化、民生、社福、行政乃至國防重要預算，意圖癱瘓各部會行政部門，十分明顯；更嚴重的是，置國家安全陷入危機。

行政院提出覆議，仍遭完全否決，不予理會，只剩下罷免一途。如果罷免不成，放任他們再恣意妄為三年，近乎「賣國」行徑，則國家危矣！台灣危矣！

二個多小時，我專注聆聽，思緒翻騰，腦海不斷浮現1970、1980年代的景況，和目前的場景何其相像。

當年我和這些講者一樣的年歲，一樣站在臨時搭起的講台上，一地一地、一場又一場，一樣慷慨激昂宣講。

我們的主要訴求，統稱為「黨外民主運動」，無論如何痛斥國民黨的專制統治，無論如何痛批不公不義的制度，喊出「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但「國家認同」並無不同。雖然對「中華民國」國號不一定滿意，對「中華民國」有效統轄這個國度的「政府」，並無背叛之意，也就是存乎「體制內改革」。

而今，新一代年輕講者的訴求，竟然不只是「改革」，而是關乎國族認同、國家危亡之秋，這豈是我們這一輩的人料想得到，一生追求自由民主，到了晚年，竟然必須面對「挾自由民主顛覆政府」的處境。

政黨政治，相互監督、制衡，天經地義，但基本前提，必須認同「我們只有一個國家」，共同愛護立足於斯的這個國家。

專注聆聽一位一位年輕講者忍抑不住急切的演講，我的思緒翻騰不已，心情沉重而悲傷。

2.

我從1971年返鄉任教於溪州國中，2000年退休之後，兼任各大學駐校作家、講師，超過半世紀，教學、耕作、顧家庭之外，我的生命活動有二主軸；其一是文學創作；其二是投入（黨外）民主運動、環境保護運動，二者相互激盪、相輔相成，也相互打折。

而今年逾八十，不必忌諱，餘年無多，腦力、體力快速衰退，閱讀、創作時間更少。書架上四大冊資料夾，待完成作品的初稿，即使全力以赴去書寫，未必能如期完成，我一再警惕自己，必須專注，不可再分心介入社會事，蹉跎文學志趣。

然而一波又一波時勢浪潮，襲撲而來，一再衝擊我的寫作計劃。

最近一波是，2024年2月，立法院新一屆立法委員就任，在野的中國國民黨和臺灣民眾黨結夥聯手，所謂藍白合，挾其超過半數席次優勢，竟而恣意妄為、未審先決，報復性刪除、凍結總預算……等等離譜到不可思議、不可理喻的行徑，連番引爆眾多公民團體憤懣，掀起大罷免浪潮。

每一項法案、每一筆預算，都關乎國家安全、未來重大發展；關乎社會政策、全民福祉，各項行政活動……。每一位立委，每月領取那麼高的薪資、聘任多位專業助理，本應逐案、逐項、逐條、逐筆，慎重研究、評估、審查、討論，再投票作表決，這是起碼的必要程序。

我們卻看到，所謂藍白立委，絕大多數完全怠忽職責，自願充當橡皮圖章、表決部隊，聽從、呼應、放任幾位藍白「頭頭」，操作政治權謀，胡刪惡砍、凍結預算，修理執政黨、遂行政治報復，乃至包藏禍心，謀取己身私利，狂妄行徑，不顧國家安危。

他們根本不清楚，到底贊成了什麼法案？刪除了、凍結了哪些預算？理由千奇百怪，令人瞠目結舌，更有「委員會刪減數大於預算數的項目」；總之，還是一團「混帳」。

無論是包藏禍心、政治鬥爭意圖，或是輕忽職責，罔顧國家安全、社會發展、全民福祉……，不惜拖垮、癱瘓行政部門，如此沆瀣一氣、糟蹋國家神聖「名位」的「立法」委員，適任嗎？

3.

全國各地公民團體，陸續發起罷免藍委（中國國民黨立法委員）連署行動，風起雲湧。

彰化縣立委有四個選區，國民黨唯一一席立委謝衣鳳，為第三選區，含括十個鄉鎮、稱為「彰南」，緊鄰臺灣第一大河濁水溪流域北岸，幅員遼闊，約佔全縣面積43％，居民大都還是以傳統農漁業為主。

這一選區的罷免連署行動，起步較晚，直至春節前數日，才有幾位年輕人站出來接手，號召「罷免行動，缺衣不可」，卻一再遭到阻擾、拒絕、排斥，很難找到連署站，也苦尋著領銜人。

不過，連署行動還是開始了。首波在二林的公園、溪湖的銀行旁等地展開。2025年2月1日《自由時報》記者劉曉欣報導，前明道大學校長陳世雄與妻子在溪湖交出連署書，用行動來力挺。陳世雄表示，他要「罷免不適任的立委，罷免幫共匪做事的立委，全民應該站出來，用罷免來救國。」

有人建議彰三選區罷免團體的年輕人，去找陳世雄校長擔任領銜人。陳校長不推辭，挺身而出，站到台前，大力號召，帶領罷免行動，正式展開。

陳校長是我一向至為敬佩的有機農業專家，堅定社會公義理念；2010年，全國唯一公開支持「反國光石化」運動的大學校長。

很微妙的是，被罷免對象、罷免團體的領銜人、以及曾和被罷免對象競爭過立委的我的女兒吳音寧，三家都是溪州鄉人，同為「溪州鄉親」。

陳世雄校長接受媒體訪問時，說到他和謝衣鳳母親，前立委鄭汝芬熟識，難免承受人情壓力，但站在「國家的大是大非」、關乎國家存亡、危難之秋，「人情世故」是其次。

我和「謝家」的「人情世故」，更多牽連。我一輩子定居在彰南農鄉，在學校教書，不只謝家從政第一代謝言信本人及其多位兄弟，我都相識；第二代大多就讀溪州國中，和我有師生因緣，包括謝衣鳳父母。甚至還有幾位是我擔任班級導師，帶過三年的學生。

身為師長，本不該批評自己的學生，旁及其子女，但「吾顧學生，吾更顧大是大非」。

1970年代，我返鄉教書，謝言信從殺豬、賣豬「發財有道」，累積不少財富，1982年投入縣議員選舉，崛起地方政壇。一面發展鄉人皆知皆畏，不能明說的勢力與事業，一面介入農會、水利會、宮廟等組織，並接觸「黨外人士」，左右通吃，以發展自家利益為最大宗旨，鄉人形容為「吃雙把乳」。

我雖然是國中老師，從不掩飾政治立場、不假裝中立，一輩子為黨外、為綠營人士助選：彰化的黃順興、姚嘉文、周清玉、許榮淑、謝聰敏、翁金珠……；台中的林俊義、王世勛、廖永來……。

明知我的「黨外」立場鮮明，謝言信仍多次「專誠拜訪」，邀我當他的「文書」，我當然婉拒、迴避；但畢竟是鄉親，又那麼客氣，人情留一線，平日好相見，彼此還是維持「以禮相待」。

不過，這一套確實管用，據我所知，不少支持黨外（1988年後民進黨）地方人士被拉攏，與謝家交好；甚至，不少「舉著綠旗」而當選而連任的地方公職人員，不知欠了他們家多少人情，也被收編。至少，不願得罪，不便公開出面對立。

如此經營人際網絡、利益結構，只重家族擴張，多角經營、多家公司的企業財團，以權養錢、以錢養權的「從政風格」，即使拿著質詢稿，都唸不清楚的水準（因為不會斷句），竟一路順遂，從縣議員而省議員而立法委員，再無縫接軌傳給第二代。

謝言信有三子，多種條件考量，由唯一有正式名份的二媳婦鄭汝芬接棒，走上檯面，勤走婚喪喜慶等活動，但真正的操盤手，則是其大伯和夫婿。第二代延續左右通吃作風，發揮得更徹底。只考量家族企業的擴張、自身財富的累積，哪裡在乎彰南農鄉的發展，正所謂「富了謝家，窮了彰南」呀。

4.

今日我們熟知的花蓮傅家、新北羅家、廖家、台中顏家、雲林張家……，這些盤據地方的黑金勢力，正是臺灣1990年代解嚴後，伴隨民主化、本土化，趁勢崛起的政治家族。

這些家族「從政」，有一項共通的「核心價值」，既非政治信仰、談不上政治野心，和社會抱負、社會想望，完全沾不上邊，純粹只有「利」字，唯利是圖，以「利」謀「權」、以「權」謀「利」。

他們是以「家族事業」在經營從政，以從政在經營家族事業。

所以顏家可以無黨籍身份參選；傅家可以國民黨、無黨、親民黨身份參選。謝家更是將「政黨」拿捏得「恰到好處」。

彰化謝家起步最早，最多角化經營「事業」，累積最多財富，億來億去，唯一有「第四台」媒體，唯一傳承到第三代，延續四十多年，卻最沒「全國知名度」。只因謝家隱藏最深，最懂得暗中操作之道，被披露的「違法」案件最少、最小，最有能力「處理」掉新聞。

謝家「傳奇」「故事」何其多，地方上只能私下「口耳相傳」；地方記者最熟知，但有誰敢去「挖掘」？但同時卻經常看到對謝家歌功頌德的報導。

印象最深刻的是1990年中期，我甚為敬重的一群新聞工作者，懷抱理想合力創辦「本土」報紙《台灣日報》，創刊不久，大篇幅刊出一篇「彰化媽祖」稱頌謝言信的報導；溪州鄉親誰不知曉謝言信的背景？反差實在太大…太大了。而最近，經常無意中看到謝言信孫子謝典林的報導，說他「健康有活力」，但若問問鄉親，做個基本的調查，不難得知，謝典林是什麼德行？和這些稱頌有加的報導相配嗎？

我一直很難理解，這些記者如何下得了筆？真正無知嗎？是什麼心情寫出這樣違背事實的文章？這些報刊雜誌的編輯，是如何審查，什麼「情況」下刊登這些文章？後來才發現這些所謂的報導，都是謝家透過彰化縣議會買廣告製成，完全是透過公帑來造假的行為。

5.

謝家四十多年來，唯一一次參選失利，是在2016年，鄭汝芬競選立委連任，輸給民進黨候選人洪宗熠，有二大因素，其一、「三角督」（台語），另有親民黨參選（未擺平），分走八千多張選票；其二、民進黨總統候選人蔡英文，聲勢高漲，帶動立委選舉……。

2020年，謝家推出第三代，鄭汝芬女兒謝衣鳳，一對一，謝家柱仔腳不斷散播、放風聲：洪宗熠服務不好啦！很少看到人啦！不認真啦！終而完成宣稱的「公主復仇記」，洪宗熠落選。

真是大大冤枉，洪宗熠一個人，又要去立法院開會，又要跑十個鄉鎮、將近彰化縣一半面積，如何經常「看到人」？

反觀謝家，「特助」遍佈每個鄉鎮。真正很少、很少看到人的，反而是謝衣鳳。謝衣鳳長年住在台北，工作經驗便是在台北擔任立委媽媽的助理，很少回溪州。即使2020年第一次參選，即順利當選立委，非常好命，無須操心地方事，大多是「不在其位」的母親，代為「謀其事」、跑基層。

2024年，謝家竟然仍採取相同手法，放風聲，攻擊競選「對手」吳音寧是「空降」。

這是什麼水準的選舉操作？

吳音寧就讀彰化縣溪州鄉「本村」的圳寮國小、就讀「本鄉」的溪陽國中、就讀「本縣」的彰化女中（搭公路局通車），陪伴阿媽，和一輩子做田的阿媽睡一張紅眠床。就讀大學時，寒暑假也常回家幫忙阿媽做農事。大學畢業後，在台中報社工作數年，2009年至2017年，在溪州鄉公所擔任秘書。2018年底，卸任北農總經理後，即返家定居至今，如何「空降」？但謝家及及所屬投資的公關公司，就是會進行這款，顛倒是非的輿論操作法。

6.

論者以2020年總統大選，蔡英文在溪州鄉得票率62％，印證溪州鄉「綠大於藍」，鼓舞大家罷免謝衣鳳大有可為。

沒有錯，溪州鄉在許多「黨外」人士（包括我），努力經營、宣揚民主自由，配合時代風潮，綠色票源節節成長，從1996年以來，歷屆總統大選，「本土」李登輝、陳水扁，得票率都超過一半，即使2008年，謝長廷也贏氣勢如虹的馬英九9百多票。

我在2008年10月4日，民進黨建黨22周年晚會上，應邀致詞，「自豪」的說，因為有溪州鄉，中國國民黨跨不過濁水溪。

但蔡英文的票數，不等同反對謝家。謝家長年以來的選舉策略，簡單說，與謝家、或謝家人馬，沒有直接競選關係，基本上不明面插手，甚至看局勢調整戰略。以最近幾次總統大選來說，2020年總統大選，謝衣鳳看板，原本都是和韓國瑜合照；大約九月後，眼看韓的聲勢直直落，悄悄撤下二者合照的看板，甚至選舉語言是「都選給女的」。

2024年，謝家姊弟演出「分進合擊」，謝衣鳳是中國國民黨彰化縣黨部主委，和國民黨候選人合在一起；弟弟謝典林，則在三月中，公開宣布「退黨」（退出中國國民黨），支持其他政黨候選人，藍白二者通吃。不過選後，又改口謝典林沒有退出國民黨，全是他們在說，黨不黨，什麼黨，對謝家的利益來說，都是其次。

相較於國民黨傅家、顏家、張家、謝家……，這些家族「參政」，企業化經營，「政商一體」，整個家族親友都投入，組織結構龐大綿密，柱仔腳遍佈；從黨外到民進黨候選人，我常以「民主攤販」來做對比，一攤又一攤，臨時推出，吆喝一陣子，選上了，就當；選不上，很快就不見了，沒有留下任何名冊，換上另一攤，插上綠色旗幟，重新一一去尋回、聚集忠實支持者。

大致上來說，一攤又一攤，來來去去的「民主攤販」，以「愛」號召；「顧客」以「義」相挺；對抗有組織、有傳承、有龐大權勢資源的「利益集團」，確實艱難。

我們家就是大家公認的長年忠實綠色支持者，支持過一攤又一攤來來去去的「攤主」，見證了臺灣民主化歷程的艱辛。

7.

這一個多月，我們夫婦在罷免謝衣鳳溪州連署站，「黑金商店」，和幾位退休老師輪值，感觸甚深。

「黑金商店」是溪州街上一間二十坪，老舊三樓透天厝的一樓店面，平時販售一些友善農產。

「黑金商店」斜對面，相隔幾十步，是謝家一整排八連棟三樓透天厝，其中一間是謝依鳳和謝典林的聯合服務處。

謝家服務處斜對面，原本是台糖地，如今矗立起四連棟四樓豪華大廈，謝家別墅，占地六百多坪，三面臨路（北臨交通要道中山路），因為全白色，非常耀眼，地方上稱為「謝家白宮」、「衣鳳百貨」。南面緊鄰一大片草地廣場，約兩千四百坪，仍是台糖地，正對謝家服務處，地方人士心知肚明，不會來使用，幾乎等同於謝家私人廣場。每逢選舉，都在這裡舉辦造勢活動。

多日來和「謝家白宮」「面面相望」，和多位罷免志工「共事」，心情確實很複雜。

全國大罷免浪潮翻騰，各地陸續傳出通過二階連署，達標捷報。我們這一選區，已經接近連署截止收件日期，仍遠遠落後，罷團發出「告急」訊息，也有多篇文章揭露謝衣鳳「非罷不可」的理由，引人注意，被列為「最艱困」選區。

為什麼是全國最艱困？

在請人連署的經驗中，我最深的感慨，一是多數鄉親禮貌、或是冷漠回絕「不理政治」；二是體會鄉親普遍對謝家的畏懼，「深植民心」。多位親友、包括我甚為親近的學生，表示為難，怕被謝家查到，被報復。有幾位向我允諾，會去外鄉鎮連署站簽。

有年輕女生志工，在溪州某家店門前擺攤，我們夫婦去陪伴、致謝，志工告訴我，有人悄悄提醒她，騎車要小心，以免發生「車禍」。

類似這樣的「傳聞」不斷，令我回想起2012年，二林中科四期截取莿仔埤圳水源工程說明會，一群「黑衣人」如何在會場囂張恐嚇；2017年，溪州「可愛動物園區」說明會，近二百人被動員到現場，圍毆幾位「動保」年輕人，甚至追打到醫院等事。

8.

但我不相信，到了這時代，這些暴力事件還會「發生」嗎？

我的感慨，總是被「感心」化解、被感動取代。

彰化第三選區十個鄉鎮，傳統農漁鄉，幅員遼闊，年長老人居多，還有很多不會寫字，不可能自主行動出來連署。

雖然距離達標還要衝，但一張張連署書都承載希望改變的願望。其中，很多是特別熱心的鄉親，帶著連署單，去找左鄰右舍、親朋好友，挨家挨戶去請他們連署、簽名，每一位少則數張、多則數十張，甚至有連署達人，挨家挨戶去詢問，收集上百張以上。

每天看到有人來拿走空白連署單，一疊一疊簽好的連署單送進來……。

每次看到年輕人進來簽署，看到推著坐輪椅的父母來簽署……

每次看到年輕志工，在路旁、在街頭、在某連署站前……，客客氣氣發送傳單，不放棄任何機會；接到有人要連署，再三鞠躬致謝……。

每一張都是一筆一劃、規規矩矩、小心翼翼完成簽寫，是何其珍貴。

每天看到這些身影，只有滿滿的感動；這就是台灣了不起的「公民力量」呀！

作者為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