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ive My Car》:病嬌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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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對傷痛抱持的態度是「不要糾結了,就讓它過去」求停損,電影還想從傷痛中撈一把。

《Drive My Car》。圖片來源:IMDb

契訶夫舞台劇《凡尼亞舅舅》中,勤奮老實的農莊經理凡尼亞,姐姐過世多年,遺下孤女索尼婭,由凡尼亞舅舅撫養長大。虛榮浮誇的姐夫長住京城、另娶美少女學生葉蓮娜,樂不思蜀不回農莊,所以凡尼亞舅舅更像是索尼婭的爸爸。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一群老實人帶大的索尼婭,樸實無華傻白甜,只想奉獻自己服務窮人,葉蓮娜覺得叫我去伺候那些髒東西我辦不到,索尼婭才奇怪怎麼有人能不幫窮人。

索尼婭暗戀小清新鄉村醫生,醫生卻狂追葉蓮娜。葉蓮娜芳心動搖,因為姐夫恐老、脾氣壞難伺候,夫妻已無愛情。凡尼亞舅舅也追葉蓮娜,但葉蓮娜直嫌他噁心,只有索尼婭安慰心碎的舅舅。顯然舅舅的地位就等於窮人。

契訶夫常寫這種殘酷無情的階級食物鏈:人人都愛頂端的葉蓮娜而不可得,都對底層的索尼婭視而不見,索尼婭卻包容所有人。

於是電影《Drive My Car》有三個索尼婭與一個葉蓮娜:

●第一個索尼婭,是美貌女星「音」。男主角家福演《凡尼亞舅舅》的凡尼亞,開車時習慣聽妻子音預錄的索尼婭台詞對戲。音腦溢血身亡後,家福仍反覆在車上聽,和亡妻對話。

●第二個索尼婭,是韓國年輕女演員允兒。原是舞者,移居日本演戲。韓國丈夫放下自己的事業陪她來,擔任廣島戲劇節工作人員,叫妻子應徵他負責的家福《凡尼亞舅舅》選角。允兒試鏡,沉默打手語,家福一臉錯愕。如非她丈夫翻譯手語,家福應該不會選中她。允兒既不會說話,也不懂日語,一切由丈夫居中翻譯,得以發揮隱藏優勢,以沉靜從容、和悅柔光,具現索尼婭的純善姿容。允兒就像受人精心呵護的家犬般,眼神晶亮微笑,毛髮煥發光澤。

●第三個索尼婭,是戲劇節派給家福的年輕女司機,渡里美沙紀,面癱無表情,打扮男性化,像流浪狗般充滿戒心,和人保持距離。在村上春樹原著小說〈Drive My Car〉中,先是家福發現美沙紀和他早夭的女兒同年齡。後來美沙紀告訴家福,她父親和他同年齡。暗示兩人如同父女,美沙紀代替亡女,邊開車邊聽家福傾訴妻子出軌的秘密傷痛,結尾她安慰家福不要再想了。

電影刪除這些描述,換成舞台劇公演結尾,允兒扮演索尼婭,抱著家福扮演的凡尼亞舅舅頸子撒嬌安慰他。觀眾眼睛看到允兒,內心看到美沙紀在安慰家福。小說用年齡暗喻家福、美沙紀如同父女,電影用「凡尼亞舅甥如父女」換喻家福、美沙紀如同父女。

允兒是索尼婭的軀體,美沙紀有索尼婭的靈魂,音是索尼婭的聲音,三位一體。

但對家福而言,音決不是索尼婭,而是外遇的葉蓮娜:

家福第一次扮演凡尼亞,在舞台上正待罵葉蓮娜不忠。想到妻子外遇,他頓時崩潰演不下去,中斷躲回後台哭泣。在此葉蓮娜就是音。

第二次是家福選角,看妻子的情夫高槻試鏡演醫生,欺近葉蓮娜耳際熱烈訴愛。觀眾知道,家福內心看到的是高槻、音外遇。更是崩潰。

雖然兩個男人都迷戀崇拜音,但是音看自己,卻是孤苦沒人愛的索尼婭:高槻向家福轉述音生前說的故事,自稱前世是八目鰻,口部吸盤貼著河床的石頭,吸不到營養快餓死。意謂家福的冷漠隔閡,令音渴愛而窒息。

音因此外遇,即使激怒家福興師問罪也好,但求家福表露真情。家福卻逃避裝沒事,令她更為痛苦。她向家福預告當晚在家攤牌,家福嚇得不敢回家。遲歸卻發現音已猝死在地,家福罪惡感,覺得自己殺了音。

音就像索尼婭,弱勢無助,被虧負而沒人來救她。

音外表是葉蓮娜,內心卻是索尼婭。這是原著小說所無的。

小說中的美沙紀,飽受母親家暴,所以母親開車撞樹死亡時,美沙紀鬆了一口氣,認為是必然結果。結尾她也勸家福不用糾結苦思音為何外遇,說音跟她父母一樣就是有病而已。村上春樹歷來作品多次勸世:

〈Drive My Car〉中,美沙紀說:「那種東西就像病一樣。家福先生。多想也沒有用。我父親拋棄我們,母親徹底折磨我,也都是病在作祟。這想破腦袋也沒有用。只能自己適度調整,甘心接受,繼續過下去了。」

《第一人稱單數》中,〈奶油〉主角少年莫名其妙被弄了,混亂到崩潰,拼命想為何會變這樣。多年以後回想,發現去想都是浪費人生,「我們的人生有時會出現那種事。無法解釋也不合邏輯,可是唯有心靈被深深擾亂。那種時候或許甚麼也不用想甚麼也不用考慮,只能閉著眼熬過去吧。就像鑽過巨浪的下方。」

《萊辛頓的幽靈》中,〈第七個男人〉主角少年目睹海嘯捲走好友,眼看好友在海浪尖端上冷酷地向他咧嘴大笑,像恨他見死不救,要把他拉進那邊的世界(陰間)報復。少年每晚噩夢纏身,多年後長大才發現,好友強烈的憎恨之色、「要把他拉進那邊的世界去」可能都是恐懼導致的錯覺,是腦子製造出來的精緻幻影。他一直都想錯了。

結論都是:多想無益,只是累自己,不用想。

讀者明白,想,原本就不是為了有什麼用,而是受創導致的強迫症:受傷了反覆舔傷口、擔憂害怕就杯弓蛇影。雖是自我護理,也難免發炎潰爛。

電影重塑出一個截然不同的美沙紀,對毒母抱持斯德哥爾摩情結,像未斷奶小狗般惺忪跌撞,黏舔亡母。即使她從小被母親毆打,但母親有雙重人格,是個八歲小女孩,也是美沙紀唯一的朋友。所以美沙紀對母親遭震災土石流活埋充滿內疚,認為是自己殺了母親。

母親外表是葉蓮娜,內心是索尼婭。美沙紀只想記得母親如索尼婭好的一面,並要家福念在音好的一面、也要接受音外遇的一面。就像貸款要付利息。但在電影中,家福沒想起音好的一面。就像母親是美沙紀唯一的朋友,音也是家福唯一的朋友,如此而已。

小說以罹癌痛苦死亡懲罰了外遇妻子。電影則是音獨自在家猝死,家福回家才發現,認為是自己殺了音。

哀悼至親死亡的罪惡感,並不是因為真的犯罪,而是痛苦在設法合理化自己。家福替罪惡感找罪名,有了罪名給人生考卷訂正就可重來。而現實中,所謂訂正,往往表面,因而矯枉過正,只是強迫症的第二期。

音的形象由葉蓮娜向索尼婭的過渡,是高槻、美沙紀帶領家福去同理音所完成。高槻、美沙紀兩人就像是音從陰間接連派來的使者,向家福談判停火協議。

高槻、美沙紀建構的音,雖然做葉蓮娜嚮往危險刺激,卻要求家福做索尼婭,提供安全感、徹底包容她的一切。電影中她沒受罰,意謂家福認為她沒犯錯,始終是受害者。家福想要什麼?小說中,他想知道,夫妻感情那麼好,為何妻子還要外遇。電影中,他得知音外遇是為了向他傳達痛苦,家福成了音外遇的主體、溝通對象,情夫反而淪為音的自慰道具、傳聲筒,不構成威脅。因此得知音還要他,沒打算拋棄他,家福就滿足了。

那麼音要什麼?

當雙方溝通失靈時,就需要第三人翻譯傳遞:

允兒的丈夫會替妻子翻譯,扮演外界的中介。

家福夫妻的中介是高槻,替音翻譯了音的心情,讓家福明白,自己拼命對喪女傷痛假裝視而不見,這件事傷害了音。

美沙紀和家福的中介是狗。一次在允兒家晚餐,一次在海邊散步,每次面對家福,美沙紀無語時,就去摸狗。

結尾美沙紀到了韓國,開車去超市採購,不戴鴨舌帽,較輕鬆女性化。她開了家福的車,載上允兒夫妻的狗,家福卻沒露面。有人說,代表家福擺脫心結,已不需要這輛車,送給美沙紀去韓國開。但原著之一〈雪哈拉莎德〉中,替男主角開車去超市採購,是雪哈拉莎德的工作。而在電影中,雪哈拉莎德就是音。

允兒由韓國到日本,丈夫追隨呵護。美沙紀由日本到韓國,可解讀為家福訂正重新來過,偕她重組理想家庭。音要什麼?要借美沙紀的軀殼,貞子復活。

音「寶寶心裡苦,但寶寶不說」,要像允兒般有人懂她、替她翻譯。

究竟在什麼情況下,夫妻溝通都失效,音只能用外遇表達不滿?在導演前作《歡樂時光》中,妻子以外遇表達不滿,是因為丈夫確實過分,妻子也直白說出不滿之處,不要丈夫原諒,要丈夫道歉,通過懲罰恢復平衡,完成轉型正義。《Drive My Car》對夫妻衝突隱去不提,又刪除家福幻想設局報復高槻,改為高槻衝動打死跟拍狗仔攝影師、自取滅亡。

但高槻客氣小心,像會打死人嗎?就算讓他懟狗仔懟十次也沒那狠勁,只能說配合劇情需要為之,方便家福出氣不弄髒雙手。劇情未敢深入刻劃外遇三方涉及負面的深層完整面貌,反而專注於一連串海外帳戶洗錢般的戲中戲轉喻。是滿足了觀眾拼圖解碼的遊戲樂趣,但既然三方始終無辜完美,那麼救贖也難免落空,半天贖了個寂寞。

片中家福要求演員平淡不帶情緒,在反覆讀劇本過程中,契訶夫台詞自會勾起演員的真實情緒。結果勾起了什麼真實情緒?在《凡尼亞舅舅》中,凡尼亞舅舅節儉自苦,供養姐夫揮霍。一夕發現姐夫毫不感激他,竟還想賣掉農莊變現,用過把他一腳踢開。凡尼亞舅舅委屈爆炸要殺姐夫、自殺,結果都沒成。姐夫夫妻回城,他仍舊勤勞刻苦供養米蟲姐夫,和覺醒之前毫沒分別。

所以結尾索尼婭樂觀安慰凡尼亞舅舅「受苦必有報償」,是劇本高級酸,像大人在安慰小孩,睜眼說瞎話,一堆假大空,空虛淒涼逼觀眾反思自己像凡尼亞舅舅逃避自由、裝睡叫不醒的部分。《Drive My Car》卻演成認真的許諾,彷彿覺悟大圓滿就在眼前、鮮花怒放了,其實結局誰也沒改變。

本片是粉紅色迷濛的派對煙幕彈。音外遇是不溝通,外遇也不是愛家福,高槻把音的逃避硬說成愛,是謊言扭曲。在虛假的美化背後,只有貪得無厭的勒索,要家福保持高我的覺知寬諒,方便音清醒模仿病人的昏昧偷換概念。小說包容病人,電影包容騙子。我信有人外遇是無意識在溝通,但不是音。因為這一大套故事、轉述等層層疊疊包裝要人猜、一到要攤牌就猝死,只能說妳滑不溜手精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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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