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份台灣 #MeToo的加害人名單。這是一系列臉譜。
尤其是在被指控性騷擾的「親藍名嘴」6月12日前往台北地檢署「自己告發自己」之後,更有必要一一檢視這些臉譜。一邊道歉,一邊推說喝到「斷片」,一邊揚言退出直播界,一邊按鈴告自己。親藍名嘴就一個人,臉譜一個接著一個換,說是表演「變臉」也不為過。道歉是新聞。把斷片炒成話題。不直播了?只是不自己拍攝自己。一旦自己告發自己,別人會繼續拍攝他。
性別位階相對弱勢的人,被壓迫,被侵害,迫於壓迫者的權勢,隱忍不說。終於在此起彼落的「我也經歷過」(me too)的聲音之中壯膽,把話說出來。聲音大的話,包庇優勢性別的結構會被搖撼;鄉愿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體制會被逼著檢討;仗勢橫著走為所欲為的權力者會被倒台。直到一個一個位高權重實則噁男的他們跌下神壇,#MeToo運動就進化了,就告成了。從「我也經歷過,加害者是他」的長串名單變成整個體制炎上,整個縱容性掠奪的性別位階炎上。
我們台灣,很遺憾的,看似不會這樣發展。親藍名嘴一個變臉表演,發言權、話語權就搶回去了。「我自己告發自己。指控我的人,『我』讓你上法院。」台灣的 #MeToo,天數剛剛進入二位數的現在,實際上正在遭受重挫:
每天都有被害者勇敢地出面指控,真正的權力者一個都沒有倒。以下將要畫出來的臉譜,大多數都還高高地給供著。被指控性騷擾的男性們,一個一個,反應竟然都還能夠花式。
興訟是一種臉譜
東台灣的百里侯就沒有倒。1980年代末期中國的民運英雄也沒有倒。他們的嘴臉是「歡迎來告」。民運英雄甚至寫下「歡迎提告,支持用法律的方式尋找事情的真相。」而他們唾面自乾的嘴臉之所以如此鎮定,如此堅韌,則來自於百里侯涉嫌性騷擾當下在場的同黨同志「好」一句:「想不起來了。」
這種歡迎來告的臉譜施展的權力是欺負弱勢性別舉證困難。提告的人就要舉證啊。什麼時候?在哪裡?明確的行為?全部需要具有證據力的佐證。而潛在的證人,一旦與加害人依著同一種權力連在一丘,就會給你一句「想不起來了」。歡迎來告的臉譜還事先畫好了被害者的臉譜,「不來告?那你是假的。」他們自己則不會倒。
總統府資政、國家文化機構首長、金曲歌王也沒有倒。他們的臉譜是怒目金剛,揚言提告。資政真告了,然後撤告。轉換影評知名資本的國家文化機構首長與金曲歌王則形同:「你再說,我就告!」
我要告你這種臉譜畫出的權力是得了便宜賣乖。性別研究者一再說,性騷擾實際上是權力的展現。權力在手的人,對人性騷擾。被害者恐懼隱忍後終於說出,權力者揚言:「你再說,我就告!」實際上,被害人已經說了,忍辱、恐懼、壯膽之後終於說了血淚,本來就不必(恐怕也不願)再說。權力者呢?揚言提告就代表清白。實際上有沒有告?權力的紅利已經用了,恐怕也積攢了不少。知名影評人就放手權力,還有「千山獨行,江湖告別」的瀟灑。他們實際上也沒有倒。
舞文弄墨是一種臉譜
中國國民黨智庫研究員其實也沒有倒。某種顏色鳥類為紀的書店顧問其實也沒有倒。壓力小到臉書都不用關,「社會性死亡」遠在天邊。他們的臉譜洋洋灑灑,倜儻風流。被指控之後還能似是而非地舞文弄墨,一逞文人風騷。
中國國民黨智庫研究員自白的大作足堪典範。從自己小時候開始細數對於女性被壓抑的認知和共感,再說到支持「情慾自主」,還能把自己性騷擾的慣習歸咎於自己自主到不察別人的「認知」與他不同。那敢情好了,性騷擾不性騷擾,判準不在是非,而在被動者的認知。博士都那麼厲害嗎?原來就是一篇「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理論性換句話說的華麗展演。這個臉譜說:「知識就是權力!」然後拿來性騷擾,再然後拿來辯護性騷擾。
某種顏色鳥類為記的書店顧問更是一絕。自白的文眼,「對,我性騷擾,已經被原諒了。人卻始終拿性騷擾來攻擊我,令我痛不欲生。」一石二鳥。一篇文章就把自己從加害者洗成被害人。二來把日後的異見者全部打成對他性騷擾過往的落井下石。作家李屏瑤評論得好。#MeToo 說的是「我也經歷過」,而用「我也做過」想要討拍的男人,這輩子沒見過。
藉口雞尾酒是一種臉譜
而這些其實沒有倒的男人們,都跟「親藍名嘴」一樣,在玩變臉。道歉之餘,性騷擾永遠有藉口。「認知」不一樣有之。媒體人、報人(抱人?)戲謔受害者不懂文人風騷有之。喝酒喝到斷片有之。書店總監宣稱他的性騷擾是斷片後無意識碰觸。親藍名嘴的斷片則還能叫 Uber,還能安撫對方「反正明天你也不會記得」。(即便「斷片」的定義是斷片者自己才不會記得。)
而這些藉口還有大絕招,家人、妻女。於是我們就看見了中國國民黨智庫研究員的認知和家人妻女雞尾酒。書店顧問的被黑函攻擊和家人妻女雞尾酒。中部私立大學教授的疼貓和家人妻女雞尾酒。被指控性騷擾的東歐國家外交官的質疑被害者動機和家人妻女雞尾酒。
他們都在表演變臉,表演花式調酒。家人、妻女是最好的基酒。調出來的口味則清一色:我的家人妻女需要平靜不被打擾,別人的家人妻女活該。
不動如山是一種臉譜
還有一種臉譜,一種人,至今沒有倒。我們甚至懷疑他們恐怕根本不會倒。他們是這一波 #MeToo 中充滿無奈與悲憤的變奏。他們是學院中翩翩的「文人雅士」,沒有大權在握的猙獰,卻有南山佳氣的風度。他們的受害者,有的出於景仰,有的出於崇拜,有的在他們的勸誘之中一步一步陷於不利的境地而不自知。受害之後,惶惑多於傷痛,自責多於埋怨,悔恨多於義憤。他們的受害者,多半不會出面。出於心有所愛,不忍傾敗而仗義直言的指控者,莫不干犯 #MeToo 運動中「非當事人而指控」的大忌。北邊半山腰學院性騷擾事件的揭露者是見證事件的校友。南邊古都學院性騷擾事件的揭露者是系所學會。
這剛好讓被指控的人得以不動如山。沒有聲明。沒有道歉。沒有任何動作。坐等體制動作。逼體制在沒有實證的空虛當中動作。只要沒有當事人出面,體制最終只能繼續維護他們的權力。
權勢是性騷擾臉譜共同的顏料
#MeToo 中的受害者,吐露一致的心聲:「我也經歷過,」成為彼此的力量,希望被聽見。希望被好好地聽見。雖然他們有各自不同的經歷,有各自不同的生命樣態,有各自不同的傷痛和隱忍,不能化約。
而加害者們,臉譜則花式地有各種花樣,還能夠一個換一個地變臉,調雞尾酒。實際上,儘管臉譜百百種,卻都是同一個顏料:權勢。
男性的權勢,體制為男性加成的權勢,體制本身就作為一種男性的權勢,攀附著體制期待被分配權勢或男性或女性的共謀者,都在對被欺壓的性騷擾受害者說:
「裁判,球證,旁證都是我的人,你怎麼跟我鬥?」
#MeToo 的成功只有唯一的途徑:社會整體站在被害者那一邊,加害者會被取消,加害者會被社會性死亡,代價很高很高,逼得體制和權勢改變。
每天都有被害者勇敢地出面指控,真正的權力者卻一個都沒有倒。#MeToo 進行到二位天數的我們台灣,竟然只有唯一一個出於歉意自己取消自己的中央研究院研究員。那我們台灣還沒有。我們台灣竟然還時候未到。那我們的家人妻女怎麼辦?
想一想,我們的家人妻女,自己的家人妻女。
作者是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台灣文學博士。說和寫的能力還行。姑息不義則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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