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台灣出現了以2003年和平醫院封院為主題的電視影集《和平歸來》和電影《疫起》。就如此特定的單一主題而言,如此密集的創作雖不尋常,但在三年大疫的背景下卻也不難理解。畢竟Covid-19疫情一爆發,台灣就出現許多關於二十年前SARS疫情的回顧與討論。
《國際橋牌社》的番外篇《和平歸來》,將焦點放在SARS疫情的政治層面,包括中央與台北市不同政黨執政的政治對抗,以及醫院內部的人事政治。《疫起》的創作角度則截然不同。電影的焦點放在兩對角色身上:男護理師安泰和(曾敬驊飾)和年輕女醫李心妍(項婕如飾)是對年輕愛侶,兩人對助人的醫療工作充滿熱情,前者視病如親無微不至,後者積極學習熱心服務;胸腔外科主治醫師夏正(王柏傑飾)則已被繁重的醫療與行政所消磨,婚姻家庭也出了問題。夏正的病人金有中是入院後賴著不走的記者,藉此調查院內出現SARS感染的流言。
《疫起》是切割脈絡的大愛戲
開場的主軸是夏正倦怠犬儒的態度(但其實仍盡力完成醫療職責)對比安泰和與李心妍年輕的理想主義,但隨著封院劇情的開展逐漸發展成兩條敘事線:一條是封院下消極怠工的員工和安泰和與李心妍的衝突;另一條則是夏正和金有中聯手私下調查院內感染的源頭。就戲劇編排而言,這樣的安排本身並無太大問題。比較奇特的是,除了開頭大隊警察突然前來封院,院內「只能進不能出」的政策使醫護及民眾陷入驚慌議論紛紛的場面外,影片完全不觸及外界主管機關對院內的影響,甚至連醫院主管階層的作為也幾無著墨。彷彿封院之下,一切的政治與權力因素也被隔離了。
《疫起》的導演林君陽近年因為《我們與惡的距離》、《茶金》與《人選之人—造浪者》等電視劇而受到很大注目,相較這幾齣戲,《疫起》對於和平封院這個高度政治爭議且至今餘波盪漾的題材,採取徹底去脈絡化的處理方式,讓人十分意外。導演在訪談回應這問題時,表示「我不想討論責任歸屬……因為討論這個事情,片子會歪掉……台灣人被政治洗禮太久了,一定會很好奇要罵誰。」「我需要花6000萬拍一部電影去罵一個人嗎?」他不想「講一個憎恨的故事。」這樣的心態和選擇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上映時間接近的《和平歸來》已聚焦於政治,其改姓名但對號入座式的劇情影射,甚至在臉書上引發和當事人的爭辯,可見二十年前往事的後座力仍不小。
《疫起》戲劇上的衝突點不在於政治或權力壓迫,而是(用導演的話講)「大愛」與「自私」的人性對立。這種完全訴諸個人道德奉獻的去政治化觀點,使得劇中抗議不合理封院政策的罷工醫護,成了沒有醫德的反面人物。網路上常見對《疫起》的負面評論就是影片將罷工的醫護描繪成「反派」加以譴責。導演與製作團隊宣稱他們閱讀了大量與和平封院有關的資料;然而,當年「醫護抗命」背後涉及很複雜的現實,在醫學上和倫理上是非對錯都有很大的不確定性與商榷空間,這些議題現在也累積不少深入的報導與探討。但編導對此似乎渾然不覺,而以相當簡化的方式將之呈現為黑白分明的個人道德議題。
愈是迴避政治,就愈是不自然
面對這類的批評,導演在受訪時表示:「我們沒有要去『還原』2003年的封院事件,而是藉由這樣的事件,企圖更深的挖掘人性。」,也引用韓國電影《屍速列車》作為參照。創作團隊雖然強調抽離卻又捨不得割捨歷史,如護理長染疫死亡等重要情節發展,都直接對應當年事件。當夏正查出SARS院內感染的源頭是沒被診斷出來從廣東返國的住院台商時,解謎過程其實已告一段落,劇情卻畫蛇添足地加上該台商的工程公司承包醫院管線更新,導致醫院洗衣工染疫。但管線施工如何導致洗衣工染疫?因果關係劇中卻沒有交代清楚。除了要把和平醫院洗衣工染疫的史實也拉進劇情,看不出有任何必要。如此一再引用與召喚歷史,又怎能抱怨評論者要拿當年歷史來檢視影片對於政治面向的迴避呢?
疫情帶來例外狀態,限制人身自由的隔離更是最直接的權力運作。防疫不只涉及到科學和個人的作為,決策與管理也是根本的一部分,醫院更是高度階層管理的機構。以疫情封院為主題的創作卻極力迴避任何權力運作的面向,必然使作品變得薄弱蒼白。疫情的政治面不見得是製作團隊極為排斥的台灣兩黨鬥爭。要處理疫情隔離下的人性掙扎與對立,大可以用全然虛構的方式來進行。
參照《盲流感》可能更適宜
這點最值得參照的作品不是《屍速列車》,而是改編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同名小說的《盲流感》(Blindness, 2008)。片中讓人失明的神祕傳染病純屬虛構,眼盲病人被集體強制隔離更強化了缺乏資訊與自由受限的幽閉恐懼感。該片也有大愛奉獻的情節,但也細膩描繪疫情帶來的邪惡宰制與剝削(原本習慣黑暗生活的盲人,成為隔離所專制獨裁的剝削者)。《盲流感》沒有指涉任何時事與真實人物,卻深刻探討了疾病、權力與人性的關聯。
相較之下,《疫起》對醫療人員不論如何都要盡力救到底的「大愛」,其呈現方式其實頗有可議之處。劇中有段情節是罹患第四期胰臟癌的患者不願繼續治療以免拖累家人,安泰和卻以「接受化療還有多活一年的希望」為由,不只完全無法接受患者的決定,甚至還以情緒勒索和近乎道德譴責的言詞強力糾纏病人與家屬。就病人自主與善終的角度來看,這樣的「醫德」在倫理上恐怕大有問題。安泰和染疫進加護病房後,目睹隔壁房病患昏倒仍衝出施以CPR急救,當身穿隔離衣的其他醫護趕到時,仍堅持不讓他們接手,在氣喘咳嗽連連的病況下奮力持續心臟按摩,直到成功救活病患。這種已經煽情到底還要加碼的情節,到後來有點令人難以下嚥。
《疫起》不論醫學術語的使用或是手術的場景都十分逼真,但人物塑造卻十分扁平。安泰和與李心妍是本片標舉的正面典範人物,但現實世界若有這類人,恐怕會被某些活躍於社群媒體的醫界人士譏嘲為「聯醫小雙聖」吧。其實安泰和的人設可以是個有著複雜人格,其矛盾足以撐起全劇的角色。他自承投入醫療救人工作是因為921大地震目睹身邊家人瞬間死亡,使他決心以救人為職志。他種種出格逾越分際的行為,像是大聲指責夏正沒有好好照顧裝病的金有中,或是決定應徵無國界醫師的工作,卻完全沒有告知女友,也沒考慮自己出國遠行會對女方有何影響,都有著偏執的色彩。劇情或可將他對「救人」的執著描繪成某種創傷後的強迫症行為,刻劃其道德魔人的行徑在封院情境下的表現,探討在例外狀態下如何出現聖魔之間的不確定性與道德難題。但創作團隊顯然無意於此。
另一個不合理的劇情安排是夏正和金有中的關係。片子一開頭夏正就已知道金有中已經不需要住院治療,對他賴著不走感到不耐。接著金有中還用夏正的照片發了院內有多位醫師染疫的假新聞。照理講,這兩人應會發生嚴重衝突,結果他們的互動卻像是老朋友,封院後夏正不只對金有中冒充醫護人員的舉動不以為意,還加以掩護甚至和對方分享私下疫調的發現。以上種種不合理的劇情再次凸顯了台劇常見的編劇弱點。
製作技術講究,人設卻扁平的一部戲
「疫起」的諧音是「憶起」,也是「一起」。這部在大疫中拍攝的作品,透過回憶當年的艱辛、痛苦與悲劇,營造一個毫無行動的不確定性和價值判斷模糊空間的抗疫通俗道德劇,透過醫護的犧牲奉獻,將遭到強制隔離的醫院建構為神聖的祭壇。人物的刻版平面,刻意去政治化,割離題材的核心議題,讓《疫起》成了一部製作技術不差、演員演出努力的失敗作品。
作者為學術思想雜工。學生時代就熱愛看電影,如今仍保持每週進電影院的好習慣。業餘興趣雜亂無章,偶爾從事電影與文化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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