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由於公共輿論界的討論與相關領域研究者的提倡,立法院開始有許多關於民主防衛的立法。然而隨著民主防衛的進程逐漸發展,也出現許多批評的聲浪。這些批評多半指稱「民粹破壞民主是假議題」或是「民主防衛本身違反民主」。
公投法修法,引發部分民間團體反對。圖片來源:華視youtube
身為民主防衛倡議者之一,筆者深感有義務去挺身為這個襁褓中的政策理念辯護。並且這樣的辯護,具有思想史的重要意涵。因為對民主防衛的批評,曾經有思想家熱切地呼籲過,藉由這個機會重新反省、審視一下民主防衛這套思想可能遭受的批評,也不失為一個寶貴的課題與重要的參考。
關於批判民主防衛的名作,是橫跨日本戰前戰後的重要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所寫。那是寫給他某位主張民主防衛的自由主義者的朋友所擬的信,題為〈給自由主義者的一封信〉(ある自由主義者への手紙)。他在這篇文章,提出關於與西方民主不同的,日本民主危機的社會起源。本文想從這篇文章提出的分析,與日本民主狀態做出對比,討論台灣的民主是否有防衛的必要。
日本的案例:「外來」的民主、「本土」的威權
〈給自由主義者的一封信〉是丸山真男寫於1951年的作品,當時正處於美國為首的盟軍最高司令官司令部(GHQ)佔領之下的日本,被劃分在冷戰時期的民主陣營之中。面對日本國內方興未艾的左翼運動,丸山真男的自由主義者朋友,對於他竟不堅決與典型極權主義的共產主義戰鬥,吐露了不滿與批評。
丸山真男對此的回應,首先就是要他的朋友不要用抽象概念教條式地觀察政治現實,必須要貼近日本的現況進行分析;否則那麼簡單地貼標籤,只是要人對共產主義進行「踏繪」(德川幕府為了讓人背棄基督教效忠幕府,讓教徒踩基督畫像的儀式),就能算是民主的證明的話,那希特勒、墨索里尼、佛朗哥、東條英機就是最大的民主支持者了。
再者,熟稔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的丸山真男指出,根據日本自身社會與文化脈絡,相對於西方獨裁者對於民主的公開破壞,日本更該擔心的是上司(ボス,Boss)或者家父長對於民主的腐蝕。因為日本的人際關係就是以日本的家庭為原型,小至家庭、大到公司與社會,都有家庭或「擬制家庭」那樣傳統上下位階的權力關係,在下位者不敢反抗、必須服從甚至揣摩上級的指示,這樣的思維模式與心理惰性,使得上司或是家長的意志得以強制性地貫徹。
這種「上司的支配」深深影響了日本人的思想與判斷能力,在領導者與服從者之間「一團和氣」(和気藹々)的自由討論,往往都是出自這種背後潛藏幽微強制與暴力的「上司的支配」,這樣的後果往往會侵蝕民主,使得民主的前提—真正的自由討論無法實現,而且上司支配這種源於日本傳統的上下位階的關係,或者說與天皇之間的距離(丸山真男利用尼采的概念─das Pathos der Distanz,距離的激情─來加以形容),正是大日本帝國極權統治的機制。
最後,丸山真男之所以認為,左翼的言論與行為不該被取締,有兩個原因。其一較為學究,因為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被丸山真男視為日本真正的啟蒙思想,日本雖然接受許多外來的思想,卻會被一般人當作「日本文化也出現過類似東西」的佐證而被輕視,馬克思主義是日本人真正得以反省自身文化與思想的契機,不該強加取締。
其二是因為,以防衛民主之名進行取締的口號,像極了大日本帝國時期各個勢力以民主防衛為名,數十年來將受憲法與法律所保障的勞動群眾的組織行動一一限制的光景。而民主這個制度在日本甚至還沒真正落地生根,重要的其實是讓外來的(至少是由盟軍總司令部所帶來的)民主能夠紮根於日本的土壤,讓自由討論可以獲得實現。
由此,丸山真男認為,由於日本的民主作為外來的思想並沒有在日本紮根,可是家父長的威權或者上司支配卻深深地附著在日本傳統的文化之中,在這樣威權的本土文化之下,民主防衛很有可能落為當權者實施威權的藉口與手段。丸山真男並不否認民主防衛這個概念的正當性,只是在他眼裡,日本不存在民主防衛的迫切性,只有民主深化的必要性。
台灣的現實:「外來」的威權、「本土」的民主
那麼,在台灣延伸至今的發展軌跡又是如何呢?如果順著丸山真男的分析方式,當前的台灣,有民主防衛的必要嗎?
眾所周知,台灣也出現過箝制人們言論與思想自由的國民黨威權政府,不過那是外來政權,這樣的威權統治形式並不內在於台灣固有的社會文化脈絡當中。換言之,現在民主化後由本土政權所執政的政府,就算為了捍衛自由民主的基本秩序,而制定相關的法案、進行有關的倡議,我們也有理由相信,藉由爭取言論自由與民主的黨外運動出身的民進黨政府,並不會像大日本帝國一樣,為了收攏權力而限制人民自由。因為類似的威權慣習,不是他們的傳統,而是國民黨才有。
再者,雖然台灣是移民社會,又受到多重外國的殖民,難以做出丸山真男那樣整體的政治思想史的分析,我們很難說台灣的傳統「本來」就是民主的。但「現在」台灣所具備的民主精神與實踐,卻的確有近百年台灣人自身參與的軌跡,從日治時期的政治運動,到現在方興未艾的社會運動,民主至少是台灣內在發展的、持續影響至今的一條軌跡。
並且,雖然台灣社會亦如東亞社會深受到儒家文化影響,台灣上司支配的情形卻不如日本那樣嚴重,在申訴頻繁、人們對自身權利的捍衛更有意識、個人自由成為共識的台灣,高度自由討論的實情應該較為可信,台灣蓬勃發展的公民社會,長期也都是民主運動最為堅實的後盾,總的來說,台灣社會與台灣人仍然具備了較好的民主環境與條件。
儘管如此,近來沸沸揚揚的「發大財」經濟民粹,仍然讓台灣有步向民主自殺的危機當中,因為該經濟民粹的領袖,來自於曾有過威權慣習的國民黨,大肆宣傳該民粹領袖的媒體,背後更是世界公認的外來中共極權政府,我們正面臨雙重外來威權的威脅。
即使民主深化可能仍是台灣當前的重要課題,但現階段杜絕外國勢力與本國民粹聯手對既存自由民主的破壞更是燃眉之急。試問;台灣民意是否有被操弄進而支持簽訂和平協議的危險?統一以後是否還能保有民主與自由?只要我們看看香港人義無反顧地上街抗爭,應該都有心知肚明的答案,民主防衛在「外來威權威脅本土民主」的脈絡之下,應該都是不證自明的當務之急。
反對民主防衛的丸山真男,在後來的六八學運與學生發生嚴重衝突、甚至被學生鬥爭,從而忌憚於大眾社會與民粹時代的來臨,導致作為自由派政治學者的他,晚年不再主張自由主體的國民或公民社會等等的概念,這毋寧是歷史無情的諷刺與悲劇。
如果我們不想經歷同樣的諷刺與悲劇,就不應假裝統一後還有自由民主,也不該以為放任親中媒體和政黨不會有傷害。我們堅持民主防衛,只是把台灣內部長期以來民主與反民主、獨立與統一矛盾共存的、用言論自由包裝的、虛假的「一團和氣」給打破,因為我們都能了解,悲劇的前奏曲,往往也是一團和氣。
作者努力學習外語、攝取外國新知卻(暫時)出不了國的、自我意識過剩的悲情研究生。關懷德國、日本,當然包含祖國臺灣在內的種種人文社會思想議題。希望有天渺小的自己能為臺灣及其周遭的弱小民族盡綿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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