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日本奧地紀行》

【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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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封信

野蠻人的生活─森林小徑─乾淨的村莊─殷勤款待─酋長的母親─晚餐─野蠻人的降神會─對神祇的祭酒─寂靜的夜晚─愛奴人的禮貌─酋長的妻子

愛奴人的小屋,平取

八月二十三日

我身處於人跡罕至的愛奴人土地,自認為最有趣的旅遊經驗,便是在愛奴人的小屋住上三天兩夜,親身體會全然原始的生活,而那些野蠻人做著日常工作,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我昨天最為疲憊且過於興奮,因為一切都新鮮有趣。我透過口譯人員,從幾乎與我沒有交集的人了解他們的宗教與習俗。我今早六點起床寫筆記,一連寫了五個小時。這些野蠻人不久就會舉行一場集會(降神會)。可想而知,應該會有許多吸引人的事情。眼下一名野蠻人站在地板中央的圍爐裏(地爐)旁邊,拿起一杯酒,伸出雙手,朝自己的臉揮動,以此向我致意,然後把一根棒子浸入酒裡,對著神祇祭酒六次;所謂神祇,乃是一片直立於地板的木片,上頭裝飾刨花流蘇。然後,他朝自己揮動數次酒杯,又向爐火獻酒,然後把酒飲盡。另有十名男女坐在圍爐裏兩側,酋長的妻子正在做飯,眾男人面無表情看著別人替他們準備食物;其他的女人也沒閒著,忙著撕裂用來製作衣服的樹皮。我坐在客席上(圍爐裏一隅的架起平台),席上鋪著黑熊毛皮。

我直到親身接觸了愛奴人,才寫下他們的事情,希望你能夠耐心讀完。伊藤非常貪婪且自我放縱,嗚咽著抱怨為何要來平取。聽到他這般抽抽搭搭地哭泣,會誤以為他即將被火型柱處死。伊藤向人借了一張睡墊和蒲團,並且帶了雞肉、洋蔥、馬鈴薯、四季豆、醬油、茶、米飯、水壺、燉鍋與飯鍋,我只要吃冷雞肉與馬鈴薯便心滿意足。

我們從佐瑠太啟程時,帶了三匹馬與一位騎馬帶路的愛奴人,沿途循著前人足跡,直到抵達平取。出了佐瑠太,道路立即轉入森林,整段旅程完全位於森林之中。沿途遍生蘆葦,我騎著馬且戴著帽子,但蘆葦長得比我的帽子還高。然而,路面僅十二英寸寬且植物蔓生,馬匹必須不斷穿越遭夜雨淋濕的樹葉,我的衣服從肩部以下很快便濕透。森林裡幾乎只有臭椿與櫸樹,經常被繡球屬(紫陽花)白花藤蔓纏繞著。林下植被非常可怕,主要是粗糙的蘆葦、駭人的酸模(dock)、葉面寬大的虎杖(黃藥子)、數種繖狀花科植物,以及一種「豚草」(ragweed)。這種「豚草」猶如多數難看的同類,可以長到五至六英尺高。

森林黑暗闃寂,交錯狹窄的步道,亦有獵人搜尋獵物時闢出的羊腸小徑。「主要道路」偶爾會陷入很深的沼澤地,有時則會橫亙盤根錯節的樹根,而且經常行過損毀嚴重的陡坡。我們攀登一處陡坡時,馱馬不慎滾落足足三十英尺高的斜坡,茶葉全部丟失。領路人的馬鞍也曾失去平衡,連人帶馬一起跌落邊坡,鍋、盆、行李隨即散落一地。我的馱馬也曾深陷沼澤,泥水幾乎淹到牠的胸膛。由於馬無法掙脫泥淖,我只好爬到牠的頸子,跳過牠的耳朵踏上堅實的陸地。

置身於這片寂靜孤獨的土地上,總感覺某種抑鬱之情。森林有野獸出沒,也有大型牧場,野生動物更因山上下雪而到緯度較低的地區覓食。此地可見狹窄的單條步道,顯示內陸的野蠻人是打赤腳、無聲無息地走路。我們抵達了佐瑠太川(沙流川),水流極深,河底危機四伏,馮.西伯先生與其馱馬先前在此遭逢劫難。我大聲向一位愛奴少年呼喊,請他用獨木舟載我渡河。爾後,我們穿越了平賀(Biroka)、去場(Saruba)與荷菜(Mina)。這些皆是愛奴人的村落,屋舍四周栽植小面積的黍類、菸草與南瓜。這些田地雜草叢生,令人狐疑雜草是否也屬於農作物。房舍外頭整齊清潔,令我十分訝異。光憑這點,它們就是「模範村莊」。四處看不見一片垃圾,只有狗的飼料槽,以圓木挖空,猶如獨木舟。愛奴人的特色就是飼養黃狗,這些飼料槽專供眾多黃狗使用。村落既沒有水坑,也沒有糞堆。房舍立於沙地上,乾淨整潔、井然有序且屋況良好。

平取是這個地區最大的愛奴人部落,位於森林和山脈之間的高地,景色亮麗如畫,山麓有條彎彎曲曲的河流,其上有離離蔚蔚的森林,很難再發現更為孤寂之地。我們經過房舍時,聽到黃犬狂吠,女人害羞微笑著,男人則優雅有禮,向我們致意。我們停在酋長家前方;當然,這家人沒料到我們會來造訪。但酋長的姪子辛諾帝(Shinondi)與其他兩名男子愛奴人家庭(來自日本人的素描)。出來與我們打招呼,然後熱切幫伊藤卸下馱馬的行李。他們極度熱誠,引起了騷動,一人跑上跑下,另一人則急於歡迎我們這些陌生人。酋長家是一間大房子,長三十五英尺,寬二十五英尺,高二十英尺。進屋前會先通過前廳,裡頭置放磨黍的磨臼與其他器具。此處設置入口,但內部非常漆黑。辛諾帝握住我的手,拉起包覆獸皮的蘆葦簾幕,這張簾幕遮掩了入口。辛諾帝領我進屋,先後退一步,伸出手臂向內揮動三次,然後摸了鬍鬚數次,後來便揮手並露出笑容,指出房子和屋內物品也都是我的。酋長的母親是一位年邁長者,正坐在柴火邊劈開樹皮,也對我揮手打招呼。她是這間房子的女王。

辛諾帝再度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了圍爐裏前方的上座,那是一個長六英尺、寬四英尺、高一英尺的移動式平台。辛諾帝在台上放了一張裝飾華麗的蓆子,並解釋當下沒有熊皮可覆蓋平台。有幾人主動將行李拿進房子;他們在原本覆蓋整片地板的粗糙蓆子上又多加了好幾張十五英尺長的蘆葦蓆子。當他們看見伊藤架起我的擔架床時,便沿著粗糙的牆壁掛上一張精緻的草蓆,又在樑柱上掛上另一張蓆子來當作天篷。雖然愛奴人的小屋談不上舒適,但這群人天性親切好客,急著打點一切,將其佈置得舒適,確實讓我感到溫馨。愛奴女人只會遵照男人的命令做事。

他們立刻提供餐食,但我告訴他們我已自備食物,只需烹煮即可。我根本不需要帶杯子,因為他們有許多漆碗。辛諾帝用一個漆盤端給我一整碗的水,水是從四個井的其中之一打上來的。他們說道,班立酋長希望我將這間房子當作自己的家,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但他們有不同的生活習慣,希望我能體諒。辛諾帝與另外四位村民會說點日語,這當然就是我們的溝通媒介。伊藤充當口譯,盡心工作。他的熱忱與機智符合我的期望,這點非常寶貴;他先前聽到馮.西伯先生的命令時出言不遜,妄稱愛奴人沒有禮節,但他的舉止卻令我十分滿意。伊藤甚至承認,這些山區的愛奴人比他預期的更為良善,但他說道:「可是,這些人是從日本人學到禮儀的!」這些愛奴人從未見過外國女人,只見過三名外國男人,但他們不會跟日本人一樣圍觀我,或者一直打探我,有可能是他們生性冷漠與智商較低。這三天以來,他們一直和善款待我,也繼續他們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我日夜與他們共處一室,未曾發現任何事物足以冒犯最愛挑剔的人。

他們說要讓我獨自用餐和休息,然後便全數退下,只留下酋長的母親。她年高八十,長相奇特,猶如女巫,頭髮濃密,髮色黃白交雜,臉上滿佈皺紋,面容嚴厲,露出狐疑目光。我感覺她似乎有一雙惡魔的眼睛,因為她總是坐著觀察一切,猶如「命運三女神」(the Fates)之一,不停編織樹皮繩線,老是用嫉妒的眼光看著兒子的兩位妻子,也不斷盯著其他進來紡織的年輕女人。她雖這般年邁,既不遲鈍呆滯,也不怡然自得。她看到酒時,眼中會閃爍貪婪的光芒,將整碗酒一飲而盡。唯有她會懷疑陌生人,她認為我造訪此地對部落沒有好處。我發現她正在盯著我,令我不寒而慄。

我坐在上座頂部的椅子,藉此避開多如牛毛的跳蚤以便享受豐盛的晚餐。黃昏時分,辛諾帝返家,村人逐漸前來,直到聚集了十八個人,其中包括副酋長與幾位相貌堂堂的長者,他們蓄了捲曲的灰白鬍鬚。老人極受尊敬,而根據禮儀,他們必須在酋長外出時代表酋長向客人致意。每個人入內時都向我行禮數次,等到面朝我坐定之後,又再向我致意一次,其他人也行了同樣的儀式。這些愛奴耆老說他們是來此「歡迎我」。他們依照嚴格的規定,於圍爐裏的每一側依序坐定。圍爐裏有六英尺長,班立的母親坐在右邊上座,其次是辛諾帝與副酋長,長老們則坐在另一側。此外,有七名婦女在後面坐成一排,正忙著剝樹皮。一個大鐵鍋用黝黑的上方裝置掛在圍爐裏的柴火上方,班立的正房向鍋內切野草的根、四季豆與海草,然後添加切碎的乾魚和鹿肉,並加入黍類、清水與一些味道濃烈的魚油,讓整鍋食材燉煮三小時,並且不時拿木勺攪拌這鍋「雜燴」。

有幾位老漢在吸菸。我提供了一些淡味的菸草,他們揮手接受。我告訴在場人士我來自異域的海上之國。那是太陽西沉之境,離此遙遠,即便日夜騎馬奔馳,也得五個星期方能抵達我國。我還說自己千里迢迢前來拜訪,希望能問他們一些問題,以便返國時將此地情況告知我國百姓。辛諾帝與另一位懂日語的村民鞠了一躬,(跟其他場合一樣)將我的話譯成愛奴語,轉告對面的長者。然後,辛諾帝指出,「他和辛里奇(Shinrichi,另一位會說日語的人)會盡量向我解釋一切,但他們還年輕,只知道長輩傳授的事。他們會據實秉告,但酋長知道的比他們多。他回來時可能會提出不同的說法,這樣會讓我覺得他們在說謊。」我回答他們,只要看著他們的臉,便知道他們不會說謊。他們聽了非常高興,不斷揮手並摸鬍鬚。他們告訴我風俗習慣之前,懇求我別將他們透露之事轉告日本政府,免得他們受到迫害!

在後續的兩個小時內以及晚飯後的兩個小時,我向這些愛奴人詢問了當地的宗教信仰與風俗習慣。我昨天也花了許多時間提出這類問題。班立回來之後,我今早又向他問了相同的問題。我下了許多功夫,收集了大約三百個愛奴語,當然是用拼音來記錄它們。我日後訪問沿海的愛奴人時,打算使用這些文字。

詢問緩慢耗時,一問一答都得經過三種語言轉換。他們的風俗習慣不多且非常簡單,而這些愛奴人顯然想實話實說,我採集到的說法應該可靠。我日後有空時會整理筆記,屆時再分頭告訴你詳情。我只能說我很少度過比這更為有趣的夜晚。

九點左右,燉鍋已經煮好,女人便用木勺將菜餚裝入漆碗,先給男人遞上,然後大家一起用餐。食畢,有人把酒(愛奴人的禍害)倒入漆碗,每個碗上皆擺著一根雕刻精細的「捧酒箸」(sake-stick)。這些木棒極為珍貴。愛奴人將碗向內搖動數次,然後每個人拿起他的木棒,把它浸入酒內,先向火祭酒六次,再向「神」祭酒數次。所謂的「神」,是以一根木柱代表,接近頂部之處披著許多螺旋狀的白色刨花。愛奴人不像日本人那樣容易酒醉。沒錯,他們喝冷的酒,但即使每人喝下會讓日本人醉倒的三倍酒量,也絲毫不受影響。他們又聊了兩個小時,然後一個接一個起身離去,離開時向我和其他人獻上隆重的致意。我忘了拿出蠟燭,整場聚會靠大篝火的光線照明。劈裂的薪柴被插入圍爐裏的火穴,一名女人不斷添加白樺樹皮來延續篝火。火光映照於相貌堂堂的野蠻人臉龐,我從未見過這般奇特如畫的景象。此外,火炬搖曳閃耀,發出強光,屋內深幽處與屋頂陷入闃寂黑暗,從屋頂一隅尚可瞧見閃亮星空,未開化的女人成排坐在後頭:東洋野蠻人與西洋文明人相聚在這間小屋,前者施與,後者接受,黃皮膚的伊藤則充當溝通橋樑。與這種東洋文明的代表相比,西洋文明僅是「落地數日的嬰兒」。

我認為這場集會非常有趣。當所有人離去之後,我躡手躡腳外出,立於星空之下。房舍皆黑暗寧靜,村狗與主人同樣溫和,絲毫不在意我。唯一耳聞的,乃是微風吹過樹林的沙沙聲。此時,一段經文浮現腦海:「你們在天上的父,也是這樣不願意這小子裡失喪一個。」(It is not the will of your Father which is in heaven that one of these little ones should perish.)這些單純的野蠻人當然是孩童,乃是要接受審判的孩子;耶穌說過:「我來本不是要審判世界,乃是要拯救世界。」(Not to judge the world, but to save the world.)我們難道不都希望祂能拯救孩童嗎?

我又躡手躡腳返回屋內並爬進蚊帳,沒有受到跳蚤或蚊子侵擾,卻感到極為寒冷。辛諾帝與伊藤交談了一會兒,聲音低沉悅耳。他先前還問我,他們聊天會不會打擾我入眠。日本愛奴人的小屋。人在夜晚喋喋不休時,無論何時都不會打斷話語,詢問說話聲會不會吵到別人。爾後,酋長的正房諾瑪(Noma)將三根劈裂的薪柴插入火穴,在上頭放了一個帶燈芯與魚油的陶器。她靠著這個原始燈盞發出的微光縫紉衣服,一直忙到午夜。這是她替主人製作的樹皮衣服,上頭裝飾藍布條。我隔日早晨睜開眼睛時,她正坐在窗邊,依著晨光縫紉衣物。諾瑪是所有女性中最聰慧的,但她似乎很哀傷,表情幾近嚴肅,而且甚少說話。她是酋長的正室,卻不快樂,因為她膝下無子。當她看到側室撫摸男嬰時,悲傷的神情會轉為邪惡的面容。在我看來,班立是個粗暴之人,但其母顯然牢牢掌握支配權。當她縫紉到半夜,會用一根竹掃帚清掃蓆子,然後爬進吊掛在竹蓆後頭的床鋪上睡覺。我在靜夜之中感到一陣恐慌,覺得自己冒險身處於野蠻人之中。然而,我克服了恐懼,看著篝火逐漸熄滅,然後墜入夢鄉,直到隔日黎明因嚴寒而甦醒。

作者伊莎貝拉.博兒(1831─1904),是英國的女性冒險家、遊記作家。皇家蘇格蘭地理學會的第一位女性成員,並入選英國皇家攝影學會成員。從一八五四年到一九○一年,她造訪的國家包括加拿大、澳洲、夏威夷、科羅拉多、日本、馬來西亞、印度、中東、中國、韓國和摩洛哥,並將她豐富的旅遊經驗出版成書。著有《山旅書札》、《朝鮮紀行》、《中國奧地紀行》等。


書名:《日本奧地紀行》作者:伊莎貝拉.博兒(Isabella Lucy Bird)出版社:遠足文化出版時間:201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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