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送中性暴力:告密的心臟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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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0日是國際兒童人權日,因為1989年的這天,聯合國通過《兒童權利公約》,提醒我們,有許多兒童在家中沉默受虐。日本小說《謎樣的毒親》的主角獨生女成年後,回顧兒時公務員爸媽的言行,仍感到迷惘混亂。

父親把她剃成平頭,不准她穿裙子,她在家只能穿男裝,也不准看少女漫畫或少女雜誌。父親從小要她像個男孩,一輩子別結婚。

她升上國中以後,父親只要走到她身邊,就罵她頭髮臭,說「有死人腐爛的臭味」。所以她以為自己超臭。但別人說她沒有什麼體味,只有洗髮精和肥皂的香味。

父親常嫌女主角不夠黑,「為什麼不去曬黑點」。所以女兒會拿深棕色的顏料洗臉、抹手臂。成年後,她解釋「父親那個年代的健康常識比較老舊,所以才會要我曬黑一點來預防結核病……」附註「我告訴自己要這樣想」。

這樣想雖然不合理,但至少感覺好多了。就像台灣小說《德國丈夫》的女主角,高中時飯吃不飽挨餓,阿姨看她太瘦,要她父母買補品給她補一補,父親峻拒。多年後回想,女主角解釋為父親不喜歡補品,喜歡自然攝取營養,拒絕是因為父親愛她。阿姨不知道這小孩經常沒飯吃,但讀者心知肚明怎麼回事。

父親寧可讓女主角餓得瘦巴巴,這當然不是什麼讓她自然攝取營養,說讓她自然餓死還差不多。但是謎樣的事實,會讓女兒認知失調:天底下父母不是都愛孩子、為孩子好嗎?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了解釋無法解釋的事,女兒只好扭曲自己的心智來遷就它。

《謎樣的毒親》裡,母親則常罵女兒虎背熊腰,當街嘲笑女兒肥碩,自己樂不可支哈哈大笑,讓女兒一輩子都在存錢整型。在女兒發育後,母親三次趁女兒熟睡時,伸手進衣服裡揉女兒的胸部;藉口替女兒縫裙子,探頭進裙底窺伺女兒下體,狀至滿意。

父親在兩層樓透天厝家裡囤滿垃圾,如果母親打掃扔掉雜物,父親就會暴罵,所以母親什麼也不敢丟。垃圾讓整棟房子蟲蛇孳生,女兒恐懼萬分,但母親也被訓練得無視蟲害,也從沒洗過抹布。她家和父系親族斷絕往來,所有人都怕他,一見他就嚇得發抖。因為父親罵起人來不像人類,而是野獸在咆哮。

他是氣地位比他低的人,竟敢沒有他的命令就擅自行動。如果女兒當面說了父親不知道的生僻外來語「多段式電影」、「公共馬車」,父親就會摔杯子暴罵,要女兒跪下道歉。一次,女兒拿了跑步比賽冠軍回家,給父親看,父親輕蔑一笑,斷言那是假的。

女兒鼓起勇氣向人求助,對方叫她體諒父母。成長各階段向人吐露秘密,外人聽她描述,都難以想像,只能笑笑說她「家教甚嚴」。所以她也以為那只是「家教甚嚴」。她認為:

「因為爸媽養育,我才能住在這個家,有飯吃。」

「爸媽還供我學木琴才藝、念私立大學。」

「世上還有很多人過得比我更苦。」

「什麼事情都怪父母,是子女逃避的藉口。」

「我很明白媽媽壓力大到像我扛大隊接力的責任一樣沉重。」

「爸媽都真心認為我跑第一名是假的,沒有任何惡意。」

她說:

「世上每個人都是表裡不一,爸媽這樣也沒什麼。」

然而別的時候,另外一個她卻坦承:「我能在家吃飯,不是因為忍耐力夠強,而是怕得渾身發抖,根本沒有力氣開口抱怨。」無論要向父母說什麼,都得事先排練,才敢開口。從小學起,她保護自己的方式,就是謊稱自己住在金星,親生父母住在電視劇裡的姆奇普奇島,「我以後要回故鄉」。在企圖刺殺父母未遂後,她知道沒有人會來救她,所以把到外地上學當成逃獄計畫,告訴自己千萬忍住別頂嘴,別被盯上,別被識破叛意,假裝開朗活潑,什麼都不想。

她逃離老家後,父母臥病二十多年,到過世前一直不准女兒結婚。其實不必禁止,她遇到的男人也無能理解她發生過什麼事。男人只要她像他媽媽一樣貼心伺候他;但是,她從來沒被伺候過,也無從想像那是什麼。

謎樣的毒親,謎底是什麼?

書裡沒有寫,但給出了線索:每當父親幾天不在家,母親的情緒就比較穩定,告訴女兒,父親是戰犯,所以他從軍的事千萬要對外保密,只要說他是被徵兵的就好了,千萬不能提起他是舊陸軍士官。當初是蘇聯歸國戰俘協會的人,把父親介紹給外公當女婿。婚後母親只想離婚,但農村視女人離婚為滔天大罪,女人都相信「要是離婚,小孩就可憐了」。於是母親放棄離婚,留下來被虐到徹底喪失思考能力,徹底被洗腦服從父親。數十年沒有行動自由,看當天父親的心情決定能否出門。

愛倫坡小說《告密的心臟》凶手自述執行完美謀殺,絕對不會被抓。他消滅證據,放警察進屋搜查,推稱鄰居聽到尖叫是死者發惡夢亂喊,人出門去了鄉下。警察坐在死者房裡,不知屍體就在腳底地板下。愉快的凶手此時卻聽見了死者的心跳,震耳欲聾。他覺得警察聽見了,懷疑他,逼得他挖地掘屍、不打自招。

為什麼《謎樣的毒親》父親把女兒剃光頭髮,要她穿男裝、曬黑、像個男孩?讀者會滿滿既視感,這正是日本侵略中國時,中國平民女人的偽裝,臉上抹鍋灰假扮男人,避免被強暴、殺害。木心的小說集《豹變》〈夏明珠〉描述上海富商美麗時髦奢華的外室,喪夫後被日本憲兵隊抓去。夜裡要污辱她,她打了日軍一巴掌,日軍拔刀砍了她的手,再一刀斬斷她整條臂膊。結果她屍體被扔出來丟在雪地裡,年幼女兒也被賣不知所終。鄉下正妻聞之落淚,派人買棺成斂。小說描述,正妻捧來一件灰色的長大衣,一頂烏絨帽,吩咐:「用這個把她裹起來,頭髮塞進帽裡……」 連女屍也要被打扮成男人,否則難免再受害。

《謎樣的毒親》雖然有自傳性質,但書中姓名純屬虛構,在戰後審判名單中查不到他的名字和罪名。讀者發現,無論書中的父親在戰區做過什麼,審判都沒追究太久,保護了他安全下莊,在政府單位棲身。而潛意識卻追究了他一輩子:

使他看到小女孩,就害怕她會被強暴,即使是自己的女兒也不例外。必須讓眾人相信她是個男孩,才可逃過一劫。

使他一聞到少女身上的洗髮精、肥皂香味,立刻想到「死人腐爛的臭味」。

前半生他目睹無數戰區女性,前一刻還是有表情的活人,或天真不設防,或畏縮發抖。下一刻屍體插著刺刀,血液流乾,臉頰青灰,眼、嘴微張,像黑白照片般凝固僵滯,逐漸腐爛發臭,蒼蠅嗡繞。那些形象,在他後半生,一直在他家幽暗的書架間、樓梯下、窗前穿梭。偽裝成他妻子、女兒,在他眼前出沒,糾纏不休。

使他需要囤積雜物填滿所有空間,在他和鬼魂之間用掩體鞏固防線。

使居處成為十年、二十年的戰俘營,使他執勤看守女人和小孩子,害怕囚犯外逃。

女主角說,母親說從懷了她就再無性生活。讀者得知父親經常外出數天,推測他可以去嫖妓。但母親卻不敢外遇,只能性侵女兒,得到替代性滿足。

《謎樣的毒親》女主角說,童年每次到外公家聚餐,一定有戰友合唱:「遠離故國數百里,天涯海角滿洲國,火紅夕陽掛天邊。」說明了無論是多麼血腥恐怖的回憶,都有人懷念,願意召喚它重回世間。台灣人高唱戒嚴軍歌〈我現在要出征〉時,香港成了警察性暴力的天堂。

香港。圖片來源:達志影像/路透社

8月10日晚在尖沙咀,男警察無故逮捕路過少女,壓制後用胯下夾緊少女來回用力磨蹭。

9月22日,九龍油塘魔鬼山附近海面發現裸屍,為15歲的少女游泳健將陳彥霖,曾參加「反送中」。10月10日被火化,母親失蹤。消防人員說,撈浮屍是消防的工作,不明白為何變水警負責。以往要先有人報警,例如有船找不到人,或目擊墜海等,消防才出動打撈。但最近的浮屍案,全都沒人報警,都沒搜索,水警就已經發現屍體。

10月6日「反極權反緊急法大遊行」逮捕女示威者時被錄下影片,顯示警察右手連續來回掐少女胸部。

10月10日,香港中文大學校長與學生對話,女學生吳傲雪自述被捕遭警察性暴力,有一名男示威者在新屋嶺遭輪姦。

10月25日,二二八關懷總會、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案件平反促進會等在二二八公園辦「港鐵太子站追悼牆台灣重建啟用」儀式為被殺害者祈福,香港青年公布有一位國中女生被捕,遭新屋嶺四個警察輪姦。事後自殺四次,家人攔阻,得吃安眠藥才能睡。後來接到許多案例,得知連男生都被警察性侵。

11月7日,影片顯示港警在灣仔修頓抓了幾十個年輕人,裝滿兩輛遊覽車。有一車全是少女,當街被押大排長龍上車。

11月8日,16歲少女遭荃灣警署警察輪姦懷孕,在伊利沙伯醫院墮胎。

11月13日香港保安局長李家超公布,6月起至9月止,政府接獲2537宗發現屍體案,3個月新增自殺通報256件,比2018年同期多34件。墮樓屍體無血跡,反有舊傷;浮屍雙手被捆;一女子全裸「墮樓」,屍體腰斬斷為兩截;一名「溺死」女子成乾屍;同時網路廣傳長相酷似陳彥霖母親的墜樓無血枯屍照。

國民黨不分區立委第一名葉毓蘭,附和中共抹黑香港示威者,說他們打砸搶,阻礙市民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或搭機,從天橋拋擲物品,以鐵條毆踹不同意見人士,傷害老人、小女孩等普通市民,警察必須繩之以法。

這番話示範了女主角「父親要我曬黑一點來預防結核病」失控的正向思考。幾十個人搞破壞說是恐怖份子好了,11月18日,港警記者會報告,6月至今的總拘捕人數4491人,從11至83歲。警察隨隨便便就抓了快五千人,另外又死了三千平民,香港這麼點大的地方,近萬人口還算恐怖份子?

港警破壞港鐵嫁禍示威者、殺人棄屍,是執法的手段嗎?集中營是政府懲罰的手段嗎?這不是執法,是戰爭行為,為了執行種族清洗,為了製造恐懼鎮壓示威,已不是警察,是戰犯。香港政府不審判他們,人民必須審判他們。

塞巴斯廷‧賈畢索的小說《未婚妻的漫長等待》描述戰爭中五名逃避兵役的軍人被下令處決,他們的女友、未婚妻、妻子、母親自己緝凶、復仇的壯舉。葉毓蘭挺港警,說明了國民黨國會過半後會怎麼做。人民也需告訴葉毓蘭,司法偏袒警察的時候,人民會怎麼做。

香港示威者要求組獨立調查委員會追究警察暴力,始終不獲允許,這表示人民應該自己組織調查、公布罪行。中共用無所不在的密集監視器、臉部辨識系統、大數據、AI監控人民;民間也應透過吹哨人建立警察名冊,上網由受害者指證黑警名單,流通到他父母子女親友小學同學鄰座乘客都知道,樓上樓下都知道這家住了黑警。連快遞送飯到家,抬頭一看到他的臉,都知道這個人就是強姦犯。

勇武派有勇武派的作法,就算是中立派都有中立派的作法。日前,維吾爾裔哈薩克公民古力巴哈(Gulbahar Jalilova)來台灣受訪,作證說她被抓進集中營後,目睹許多女囚被強暴後精神狀況出問題。另一項資訊是,集中營裡有好幾位也曾是警察,最後同樣被關。

這告訴台灣人,也許你現在沒有勇氣阻止別人投韓,將來也沒有勇氣反送中;那麼台灣示威者被強姦、被送進集中營後,至少有件事你可以做:檢舉黑警是台獨,送他們進集中營。有無數囚犯等在那,不打算讓他們活著離開。

中共下令各省廣建集中營,足以容納數百萬現在的香港示威者、將來的台灣示威者。但警察圍捕學生,上銬壓制、押解上車時,務必記得:示威者只是先你一步進集中營。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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